拔劍 三(1 / 2)

指南錄 酒徒 2752 字 2023-02-28

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此刻,用這句諺語來形容福州宣慰使王積翁的處境,最恰當不過。他帶了兩萬多人馬去攻打邵武,本以為在蒙古主子的照應下可以大撈一把,怎成想折騰了近一個月,邵武沒進去,反而被許夫人的興宋軍沖了個七零八落。出來時兩萬多兵,回到福州的不到八千。

王積翁剛在福州府衙喘過一口氣兒,閩清的告急文書就到了。南劍州守將李英被破虜軍陣斬,州內將士群龍無首。許夫人的興國軍順著邵武溪殺來,勢如破竹。一戰下順昌,再戰下劍浦,眼瞅著就要攻到閩清邊上,殺到王積翁的家門口。

到了這個光景,王積翁也顧不上自己的臉面,趕緊找了當地鄉紳望族,求他們出面到許夫人營中說項,許下前般好處,求興宋軍不要到福州境內鬧事。

「吃虧的就是我啊!」王積翁的幼子王磊在花園里,學著外邊賣燒餅的伙計的腔調,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嚇得王積翁一哆嗦,差點從太師椅上跌下來,摔到桌子底下。

「王發,去,把這不爭氣的拖出去,打五十板子」,王積翁勉強穩住心神,指著後院命令道。

「是,老爺」,管家王發應了一聲,卻不敢真的與小公子為難,躡手躡腳走到後院,召呼人安排小公子到遠處去玩,別惹老爺心煩。大敵當前,福州城內無兵將,外無援軍,此事放到誰頭上,心情也不會好受。況且還有江西行省右丞達春的將令在頭上壓著,令王積翁立刻整頓軍馬,收復失地。

收復失地,談何容易。當初四路人馬,圍攻邵武,還被文天祥滅了兩路。如今就憑福州城內這萬把新附軍殘兵,去了,給文天祥當點心還差不多。可不去吧,畢竟現在福建路屬於江西行省管轄范圍(歷史上,在一年後,福建路劃歸浙東行省),達春官大數級,並且是地道的蒙古人,權勢地位非王積翁這個貳臣可比。一旦把達春惹急了,不用上報朝廷,直接就能以消極避戰為名,將王積翁斬首了事。

「虧的就是我啊,」王積翁自言自語重復了一遍賣燒餅的唱詞,心事重重。四月天,遠不到熱的時候,但細密的汗水順著他的眉頭和額角向下流,幾個侍女輪流打扇子,都沒法讓他感到涼爽。

如果當初不去邵武就好了,至少福州現在有自保的能力。就像建武軍那個武忠,隨便找個境內盜寇滋擾的理由,拖延數日,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尷尬境地。可當初,誰又能料到文天祥部的戰斗力如此強悍,許夫人和陳吊眼會馳援邵武呢?

先寫信向達春求援吧,過了眼前這關再說。許夫人真的殺進了福州,大小官員誰也活不了。王積翁搔著越來越稀疏的頭發,拿起沉重的筆。

幾十年的宦海沉浮,又出現在眼前。

「大人,大人,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管家王發地從外邊跑進來,興沖沖地匯報。

「什么好消息,難道達春丞相派了援軍給我么?」王積翁抬起頭,一廂情願地問道。

管家笑了笑,知道自家老爺心煩,不敢兜圈子,揀緊要處匯報道:「沒有,援兵沒來,但許夫人答應撤軍了!」

「什么?」王積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恨自己入骨的許夫人會撤兵?莫非老天可憐我做官艱難不成。

「許夫人撤兵了,陳老前輩回來了,就在府衙二堂候著!」管家王發高興地重復。他口中的陳老前輩是福州有名的大戶,與為大宋殉國的陳文龍算是未出五服的親戚。上次張士傑、陳吊眼和許夫人三路大軍圍攻福州和泉州,王積翁就曾委托他出面給陳吊眼麾下的幾個寨主送款,讓他們作戰時出工不出力,保得了福州全境平安。這次,許夫人打上門來,王積翁無力迎戰,只好故技重施。但王積翁心里也明白許夫人不是山大王,未必肯吃他這一套。

聽說許夫人肯放過自己,王積翁當即精神大振。站起身來,一邊向外邊走,一邊跟管家吩咐道,「趕快准備好茶,叫廚房准備酒水,今晚我在花廳招呼陳老爺,給他接風洗塵。」

「是!」,管家答應一聲,小跑著去了。王積翁也不用親隨相伴,徑自來二堂迎客。所行之事,都是見不得光的買賣,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陳文寧是一個將近五十歲的人,中等身材,略胖。生就一幅福建本地人童叟無欺的誠實相,雙眼卻炯炯有光,瞳仁微微轉動之間,透出三分精明。雖然和陳文龍算是同輩兄弟,他卻沒有族兄那種盡忠報國的氣節,一心想的就是在亂世中,如何保護好家族的產業,熬到下一個太平時代的到來。在他眼里,蒙古人也好,波斯人也罷,都要吃飯穿衣。飽食之後,都希望金銀珠玉。對他這種臨海大戶來說,活著就以為著商機。至於裝孫子,當四等人,那都是小節。有了錢,所損失的尊嚴自然能從比自己更窮的人身上尋回來。

這次王積翁請他出面調停和興宋軍的戰事,著實許了番好處。陳文寧收了好處,就不在乎風險,沿著閩江逆流而上,到許夫人營中賣長輩老臉。過程順利出奇,許夫人居然執晚輩之理,在軍中好好款待了自己這位從未走動過的「叔叔」,非常痛快的答應了興宋軍解閩清之圍,擇日撤離福州路請求。

聽到回廊上的腳步聲,陳文寧整整衣襟,迎到門口。見門簾被人挑起,趕緊上前,躬身施禮,「草民陳文寧,見過宣慰使大人」。

「免禮,免禮,陳兄千萬莫客氣」,王積翁伸手相攙,滿臉堆笑,「陳兄孤身入虎穴,解我一境百姓之厄。按理,應該是我這父母官向你施禮才對,怎敢再受你此禮!」

「草民不敢!」陳文寧客氣了一句,順著王積翁的攙扶直起腰桿,臉上越發裝得謙卑。他在此地經商,就得靠官府照應。縱使心中自詡有幾分功勞,也不能帶到臉上來。

王積翁咳了一聲,先吩咐人倒了茶來,請陳文寧落座,然後低聲問道:「陳兄辛苦了,如不是迫於賊兵勢大,本官也不會讓陳兄冒這么大風險。一路還平安吧,那不守婦道的潑婦可曾難為陳兄?」

「還好,雖然危險重重,幸未辜負大人所托。」陳文寧的語氣很平淡。越是如此,越給人他曾經在刀尖上滾過一般。

「賊婦答應撤軍?」

「答應一日之後解閩清之圍,修整幾日,即撤離福州,現在算起來,距離解閩清之圍的時間已經過了一日,應該已經解了」。

「咱們的犒師之物呢,她怎么說?」王積翁見陳文寧答得把握實足,心內更安,知道眼睛之急暫時緩解。至於達春的將令,只好放一放,等許夫人退去再議。

「許夫人收了那些金銀珠寶。但是要求城中大戶,再送三大船上好得鹽巴給畲族各洞分配,不得從中攙泥沙。三日後在閩清城外交割。收了鹽巴,她立即撤軍!」

「嗯」,王積翁手一緊,把幾根胡子連根拔落。痛,真的好生肉痛。鹽鐵乃官賣之物,地方財政之源,平時賣給百姓,都要攙雜不少泥沙在里邊。許夫人開口就是三大船,數萬斤上好的精鹽,的確是獅子大開口。轉念一想,反正等許夫人離去,這筆損失還能從地方百姓身上刮回來,心氣慢慢也就平了,點點頭,答應道:「本官馬上派人准備,從鹽場調精鹽給她。她還有什么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