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潮 三(1 / 2)

指南錄 酒徒 3302 字 2023-02-28

弄潮(三)

藍天之下,白雲之上,數只白鴿自由翱翔。陽光從鴿子的羽翼間灑下來,把一只只矯健的身影投在叢林中,青色的屋檐上。

青色的石階,青色的磚牆,襯托著周圍蒼翠的綠樹,青灰色的遠山,整個蒼雲觀仿佛已經沉入夢中般,伴者裊繞香煙和悠遠的鍾聲呼吸,人世間一切悲歡皆被厚厚的山門隔離在外。

石階上,一雙芒鞋快速地踏過。清晰的腳步聲打破山中沉寂,沿著蜿蜒的石階之奔道觀,緊閉的山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一雙注視著滾滾紅塵的眼睛。

「師父,師父,好消息,今天早朝上,幾位御史聯合行動,彈劾劉深殺百姓冒功、掠奪他人田產的事情…..」剛剛掩上山門,芒鞋的主人就迫不急待地匯報。

「石雲,進屋子慢慢說,先喝口水!」道觀的主人,疊山真人輕輕皺了皺眉頭,帶著些叱責地口吻吩咐。

「是,師父!」芒鞋的主人吐了一下舌頭,跟在疊山身後快速走入側房,端起茶壺,對著嘴咕嚕咕嚕猛灌幾口,一邊喘息著,一邊說道,「我今天在山下和長春宮幾位師兄飲茶論道,聽他們說,早朝時,御史們突然發難,聯手彈劾劉深殺百姓冒功、掠奪他人田產,私吞軍糧的事情,據說鬧得舉朝皆驚呢!「

「是么?文武百官怎么反映」,疊山道長又皺了鄒眉頭,低聲問道。他麾下的幾個弟子,都是半路出家,性子浮華跳脫,實在不適合住在大都。但如今天下紛亂,一時也選拔不出太好的弟子來,只能一邊帶著他們在塵世間「修行」,一邊歷練他們的性情了。

「文武百官分為兩大派,一派以平章阿合馬大人為首,要求對此事嚴查,並理算江南新建立各行省的財物,杜絕這種官逼民反的行為。一種以右丞董文柄和太史令張文謙為首,力主臨陣不可換將,否則前線軍心浮動,不利於平地天下。爭來爭去,韃子頭兒忽必烈聽煩了,各打五十大板。一邊下旨申飭劉深縱部屬胡鬧,一邊命令,此後阿合馬大人不得管軍中的事情。其他人,包括御史和按察使也不得干涉阿合馬為國理財的事情。前幾天說派出檢查各地稅務的官員,也都追了回來…..」

這個忽必烈倒不傻,懂得平衡朝中兩派。疊山真人點點頭,對忽必烈的帝王之術表示贊許,思索了片刻,又問道「我交給你的話,你傳出去了嗎?」

「當然,飲茶論道的時候,我把這些消息全放了出去。長春宮的弟子不問官場之事,伍斗米教那些裝神弄鬼的家伙卻有幾個與董家關系頗深。聽了我分析後,認為這是阿合馬對漢臣的又一次構陷,已經趕往太子伴讀王詢家告狀去了」石雲道長大聲匯報,話語中不無得意,「然後弟子就把道友們收集來的,阿合馬在陝西等地包稅的實收數額透漏出去,聽到那些數字,連長春宮的弟子都驚得目瞪口呆!」

「好,你去寫封信,給大名府的道友們報個平安,就說蒼雲觀一切如常。然後和你林泉師弟下山,把索都等人屠城、達春縱容屬下,羞辱新附軍降將**女的消息散發出去,一定要讓阿合馬的人聽到!」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反過來的意思就是,可以用政治或者其他手段解決戰爭。

「是!」石雲道長合掌,匆匆趕到後堂去了,一會兒,幾只不同的白鴿飛入空中,振翅向南飛去。

「看來,韃子的官兒學大宋,學得很快呢?」一邊計算著信鴿輾轉交接,把大都收集的情報送往福州的時間,疊山真人一邊嘆息著想。平和的面容不知不覺間帶上了幾分苦笑。

當年,自己在御史的職位上,也是這樣彈劾賈似道弄權誤國的吧,結果被賈似道四兩撥千斤,弄得丟官罷職,連同年的狀元文天祥也受到了牽連。後來,賈似道忠於倒台了,大宋的氣運也完蛋了。

命運有時候就是個玩笑,自己痛恨官場上這些潛規則,並深受其害。偏偏此刻要充分利用這些潛規則,為老朋友文天祥剛剛收復的失地贏得時間。疊山道人心里默默問著自己,「謝枋得啊謝枋得,你這樣做,到底對還是不對?」

腐敗的大宋讓人絕望,但和色目人比,賈似道撈錢的辦法,連學徒都不如。

阿合馬有三大發明,一為撲買,二為理算,三為專利。所謂撲買,就是把收稅權拍賣給各級官員,價高者得。誰收得多,誰來當官。大貪官趙炳去年許諾,如果他做了陝西收稅官,可以將現在得一萬九千錠稅款收到四萬,最後阿合馬和他以四萬五千錠的價格成交。

所謂理算,就是清理地方財務。但大元的理算方法卻是,讓下級官員向上進貢,貢得多者有功,少者定罪。每年年終,大小官員派自己的屬下進京謀路子,送禮的隊伍從大同府一直排到大都城牆根兒下。去年,有一個外放的漢人官員沒錢送回大都謀出路,只好掛了印,偷偷地逃了。現在,大元還以貪污罪在通緝他。

所謂專利,就是鹽、鐵、葯材、農具皆有國家統一制造、運輸、販賣,價格是民間五倍,並且強行搭配。如果不買,則獲罪。

「蓋蒙古人一直未當自己為江山之主。盜入民家,敲骨吸髓,天性也…..」紙窗前,破虜軍北方諜報統領謝枋得執筆記錄,將自己最近所見所聞一一寫出來。這不是他的職責范圍,但一種文人的使命感,敦促著他記下這段荒唐卻真實的歷史。

「其實蒙古人那些貪官,和大宋那些貪官沒什么區別。當年只知道罵賈似道,現在換了朝廷,換了官員,換了個雄才大略的皇帝,吏治腐敗,之比原來有過之而無不及。」謝枋得放下筆,有些郁悶地想。「所謂改元厥子,不過是同一個戲台上,換了一群戲子而已。折子(劇本)還是原來那段折子,一句台詞都沒改啊。」

「丞相從賈似道換成了留夢炎、陳宜中,大宋還是老樣子。今後換成文天祥,會不會有些變化呢?畢竟這個瘋子在福建,做了很多前人沒做過,也不敢做的事」望著窗外的陽光,想著民間關於破虜軍那些傳聞,謝枋得眼里慢慢多了一些憧憬。

文天祥知道自己承擔著這個時代大多數人的希望。

實際上,他已經有了不堪重負的感覺。有了百丈嶺上的練兵經驗,軍隊建設的事情可以讓鄒洬和苗春兩人負責,但治理地方的事情,卻不得不要他親力親為。

原來控制邵武一地的時候,周邊的幾個府、建寧、南劍州和汀洲,都屬於大元控制范圍,破虜軍對當地的金坑、銀礦進行劫掠,對當地府庫進行洗劫,乃是天經地義。而現在建寧、福州和半個南劍州已經歸了破虜軍(另半個在許夫人的興宋軍控制下),再實行那種以戰養戰的政策,顯然已經不適合。

雖然地方大戶的捐獻和附近幾支新附軍的「輸送」還夠破虜軍支持一段時間。但這人數已經擴展到八個標,三萬多人的隊伍,需要的不僅僅是糧草。南方漢人的身體比北方漢人、契丹人、女真等少數民族都單薄得多。更沒辦法和那些橫著看能分成三個人厚度的蒙古武士比。那是職業農夫和職業強盜之間的差別,必須依靠武器來彌補。

而現在,能用上新式弩和刀具的破虜軍戰士,連二分之一都不到。更甭說裝備出整個炮兵標和火炮了。那些龐然大物每個成本造價都在千兩白銀以上,加上炮彈,簡直就是吞金獸。

必須想出更多的斂財辦法,包括讓治下百姓得到實際好處。油燈下,文天祥敲著額頭想。文忠記憶中的,均田免賦,已經順利實施下去了。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到處都是被蒙古人屠殺干凈的村庄,有的是荒地讓文天祥這個大宋丞相來分配。分地措施穩定了地方治安,也為破虜軍贏得了民心,但一時卻無法讓破虜軍從這項長期政策上得到實際收益。

海上貿易,也開始了,邵武的那些工廠特產,沿著邵武溪、閩江一路運到福建,很快成為海商們的搶手貨。但十分之一的稅收,遠遠滿足不了破虜軍龐大的需求。

丞相府所轄各部門,地方官府,這些,都是需要錢的。

文天祥自己雖然忠心,卻沒糊塗到認為所有人都高潔到餓著肚子也能和元軍拼命的地步。

論起斂財,阿合馬的撲買制,的確是個快速生財的辦法。文天祥望著案頭那些輾轉送來的北方情報苦笑。把地方政務「撲買」出去,既節省了朝廷開支,又增加了國庫稅收,還滿足了官員的貪欲,唯一受損失的是百姓,一舉三得。

可破虜軍控制地區不能和北元一樣糟,這個剛剛復興的大宋地區,必須要表現出與大元控制地區一些不同的東西。否則,不足以讓百姓為之效力。

只有真正挺直腰桿做一次人,才會厭倦給蒙古人當狗。否則,同樣是當奴隸,給大宋當合給蒙古當的確沒什么區別。這是文天祥自己領悟出來的東西,既不是來自經史,也不是來自文忠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