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嘯 五(1 / 2)

指南錄 酒徒 2750 字 2023-02-28

虎嘯(五)

雨,又急又大的雨,肥的、厚的,即肥且厚的,無止無休地從半空中砸下。

黑的、紫的、白的、紅的,各種顏色的閃電,在重重雨幕後劈來砍去,伴著閃電,是震耳欲聾的雷聲和時斷時續的火炮聲,還有人的驚呼,戰馬的嘶鳴、羽箭穿透雨幕又射入鎧甲的摩擦聲,還有刀劍砍在骨頭上發出的碰撞聲。

紅色的雨水,順著山坡滾滾流下。被滿山遍野的屍體所阻擋,不停地改變著方向。每遇到一具屍體,雨水的顏色就加重幾分,到了最後,竟和人血成了同一個顏色。再也分辨不出誰染紅了,誰沖淡了誰。

山河喋血。

蘇劉義的鋼刀從雨幕中揮出,帶出一片血花。刀的鋒刃立刻被雨水洗凈,澆冷,在閃電的照耀下發出冷森森的幽藍。很快,刀尖又刺入了一個人的身體,為血色山河再添上細細的一抹,然後又抽了出來,迎上了雨幕後遞過來的一桿長槍。

鋼刀與槍尖相碰,濺出一溜細細的火花。蘇劉義順著山勢平推幾步,把刀刃推到對方握槍的手指前。來人一驚,棄槍,擰身欲避,哪里還來得及,蘇劉義的鋼刀如影隨形貼著他的腰掃了過去,再次掃出一片血水。

「轟隆!」山川間傳來一聲悶響,大地跟著顫了顫。蘇劉義抬頭望去,看到左後方的雨幕後,騰起一團霧氣。隱隱的,透著幾分紅,有吶喊聲從霧後傳出,如歌,亦如哭。

是炮手點燃了炮台上最後的火葯,引發了殉爆。對於這個聲音,蘇劉義已經不再陌生。一天一夜來,他身邊不停地重復著這樣的壯舉。擦了把臉上的血與淚,舉起刀,他又向最近的幾道人影沖過去。

兩個江淮勁卒被困在一群元軍中間,浴血奮戰。他們的腳下,躺著七八具不同服色的屍體,有蒙古軍、有漢軍、還有他們自己的手足兄弟。二人顯然已經到了精疲力竭,卻誰也不肯棄械投降,北靠著背,鋼刀斜舉,盡力封堵著北元士卒能撲過來的空隙。

一道閃電劈下。

借著電光,周圍的漢軍士卒同時前沖。兩個江淮勁卒支撐不住,被壓得像風中殘葉,轉眼被人強行分開,然後接連倒在了地上。

漢軍士兵哈哈大笑,俯身,去割對手的頭顱。

就在此時,一道敏捷的身影從雨幕後閃了出來,快速跑過。弓著身子割人頭顱的漢軍士卒捂住喉嚨,口中難以置信發出一連串的「呵呵」聲,栽倒在死去的江淮勁卒身旁。

刀光再閃,蘇劉義的身影如幽靈般的在幾個漢軍士兵之間來回穿插,每進出一次,都要帶出一片血花。

片刻間,他身邊再無活物,一個人站在風雨中,身影顯得分外孤獨。

一個渾身濕透的蒙古百夫長從雨幕中沖了出來,沖到了蘇劉義面前。二人的兵刃相交,發出一連串脆響。旋即,一起消失在密密的雨幕後。

閃電照亮黑夜,蘇劉義的身影搖搖晃晃地從風雨中走了出來。一股血,被雨水稀釋,順著刀尖,匯入腳下的血泊中。另一股,沿著他的肩膀處快速流下,伴著雨水,染紅了他的左半身。

前方,又出現了無數晃動的身影,蘇劉義咬著牙沖上前,從重圍中,成功地救下了幾個大宋士兵。獲救的大宋士兵,跟在蘇劉義身側形成小隊,摸索著向外沖殺,沒走幾步,與一伙元軍相遇。

雙方立刻戰在一處,雨夜中,分辨不出雙方戰況。只有刀尖的寒光不停地閃爍,慘叫聲不絕於耳。

大地下次被閃電照亮的時候,蘇劉義艱難地推開頭上的屍體,撐著刀站了起來。身邊再無一個士卒相隨。

左側傳來幾聲腳步,蘇劉義轉頭,卻什么都沒發現。右側也傳來幾聲呼喝,他快速揮刀,卻砍了一個空。

兩枝被雨水打沒了力道的羽箭,同時射中了蘇劉義的後心。改進後的明光凱發出一聲脆響,把羽箭彈了開去。緊接著,又一根羽箭貼著山坡飛來,蘇劉義躲閃不及,屁股後邊感到微微一緊,隨即,左腿軟了下去,整個人半跪在了血河中。

雨幕後,沖出十幾個穿著北元號衣的身影。

「殺死他,是個當官的,殺死他!」帶隊的牌頭(十人長)興奮地喊道,一邊喊,一邊帶著麾下士卒圍攏了過來。

蘇劉義扭轉身軀,伸手,握住箭桿猛一用力。一支長箭連同血肉一起被他從細鏈編織成的腿甲下拔了出來。然後,他的身體倒地,橫滾,躲過了致命的一刺,接著,把長箭擲向了元軍小官兒的面門。

「啊!」正在快步前沖的元軍牌頭捂住眼睛,慘叫著蹲了下去。蘇劉義大吼叫一聲,單腿發力,從地上躍起,連人帶刀,一並撞向了元軍牌頭。

刀刃破雨而出,將元軍牌頭的脖子割斷,同時,幾把彎刀砍向了蘇劉義的後背。

「一切全結束了!」剎那間,蘇劉義的頭腦分外清醒,背對著刀光不閃不避,手臂橫掃,把刀刃揮向了最後一個敵人。

斷寇刀(雙環柳葉刀)的性能此刻被發揮到了極限,刀柄處,清晰地將刀刃劃破皮甲,又切進血肉兩種澀、軟不同的感覺傳來回來。背後的筋骨,卻沒有傳回被彎刀砍中的痛感,甚至連板甲承受不住重擊的碎裂聲都沒傳回來。

蘇劉義半跪在地上,驚訝地回頭。看見好友蘇景瞻帶著幾個血里撈出來般的弟兄護住了自己。北元士兵被隔離在圈外,呼喝激戰,卻再也靠不近蘇劉義的身體。

「背上平北將軍,跟著我從左側殺出去!」蘇景瞻發出一聲命令,旋即帶頭沖向了東南,他的武藝很好,所過之處,幾乎沒有一合之敵,很快就在重圍中殺開了一條缺口,帶著帶著大伙消失在雨幕當中。

雨下得太大,一路上,不時有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或者是敵軍,或者是被殺散的大宋官兵。蘇景瞻不管不顧,一概奪路而走。遇到江淮軍的號衣,則用手臂推開。遇到蒙古武士或者北元漢軍,則用鋼刀或手弩招呼。

「景瞻,景瞻,咱們這是沖向哪!」在士兵背上緩過口氣來,平北將軍蘇劉義喘息著問道。

「朔溪,沿那邊小路撤向翁源。半月前,周文英將軍安排了一千多輕傷號在那里療傷。把他組織一下,咱們還能邊戰邊退!」蘇景瞻大聲回答,抬手,用鋼弩射翻了一個沖到面前的韃子,然後毫不客氣地摘下敵人的皮盔,頂在了自己腦袋上。

「那梅關呢,韶關呢?方將軍和李將軍呢?」蘇劉義大聲問道。蘇景瞻是他被敵軍沖散後,第一個遇到的己方將領。三日前,張世傑將軍率部回援崖山,留自己、蘇景瞻、方興和李陽斷後,現在,斷後部隊全軍覆沒,各位將領也生死未卜。

「嘿呀我的殿帥。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管別人,散了,全失散了。自從昨天夜里,大伙就各自為戰了。眼下誰能活著沖出去重整旗鼓,全靠天命了。要是不小心扎到大堆韃子中,就以身殉國吧!」蘇景瞻叫著蘇劉義曾經的官職抱怨道,轉身,沖著自己麾下的十幾個殘卒命令,「小子們,注意留神腳下,揀韃子的頭盔戴上。咱們自己人能認出咱們的號衣來。遇上韃子,趁他們愣神的情況趕緊下手,別猶豫,猶豫就是死!」

「是!」幾個士兵答應著,陸續從血泊和泥漿中撿起敵軍的衣甲換在自己身上。元軍的頭盔,配著江淮軍的鎧甲,不倫不類的裝束看上去特別怪異。

蘇劉義曾經做過一任鎮殿將軍,所以老部下都喜歡以殿帥二字稱之。今天,這兩個字在他耳朵里聽起來,卻特別的苦澀。

一年前,沒有落腳地,也沒有多少部曲,所以他自己只好去做鎮殿將軍,隨時保護著皇帝逃命。今天,自己有落腳地,丟光了。有部曲,全失散了。又要逃命了,卻已經不知道該逃向哪里,皇帝還需不需要保護。

歷時兩個多月的廣南東路阻擊戰,以大宋一方的完敗而落下帷幕。蒼狼張弘范成功地再演了三國時代鄧艾入蜀的經典之戰,讓弟弟張弘正打著自己的旗號,在梅關和韶關一帶不停地向江淮軍的防線施加壓力。自己卻領著一萬多北元精銳,繞道廣南西路,從生苗聚集的煙璋區穿了過去,突然出現在藤州城外。然後,在藤州鎮扶使翟國秀和高州守將翟亮的配合下,用封官許願的利誘,和虛報兵力的威脅等種種手段,逼降了陳寶、王安世、方景升、劉青等將領,兵不血刃地拿下了藤、高、恩、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