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攻 七(1 / 2)

指南錄 酒徒 3859 字 2023-02-28

進攻(七)

「呂師夔這個沒義氣的家伙想逃?」看到平宋副都元帥兼兩廣大都督呂師夔在廣南東路最新的兵力部署,張弘正的腦子里登時竄上了這樣一個念頭。

領兵做戰,他自認不如呂師夔。但審時度勢一直是張家的家傳絕學,從他祖父那代起,就是憑借對時局的敏銳把握,使得家族在北方錯綜復雜的軍事、政治斗爭中,一直站在最終勝利者一邊。所以,才有張弘范、張弘正、張圭兄弟父子三人在大元朝如此的榮寵。憑借這份從小練到老的本事,張弘正立刻猜到了呂師夔的想法。

呂師夔如果逃了,我怎么辦?隨後,張弘正在心里問自己。三月的廣南已經很熱,但從窗子口吹來的風依然讓他戰袍下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腳下這個城市叫梅州,剛好處在福建路汀洲和廣南東路的惠州夾角處。雖然距離達春本部所處的武平比較近,容易得到支援。但這個地理位置,也是威脅達春側翼的最有利位置。一旦文天祥決定發動反擊,駐扎在永定、龍岩一帶的陳吊眼,肯定會揮兵殺過槿江,直取梅州。而許夫人的人馬在惠州稍稍向北壓上一壓,他們姐弟兩個就形成了夾擊之勢。夾在這個鉗子口上,即使是鐵球,也得變成團爛泥巴。更何況麾下這兩萬殘兵,早就是被陳吊眼殺破了膽子的。

想到陳雙手中那對大號的鐵鐧,張弘正就覺得嘴里發苦。那個叫陳雙的瘋子就是一個蠻漢,仗著有把子力氣,每次都是直取中軍。偏偏張弘正的親衛就是擋不住人家,每次都讓張弘正不得不拍馬而逃,直接導致全軍大潰。

擋是擋不住的,看如今這情形,達春本人也被破虜軍逼得只有招架之功。但像呂師夔那樣沒打一打先安排逃跑路線,張弘正又沒那分膽子。與呂師夔這種半路加入的客將不同,張家兄弟是忽必烈的嫡系。所謂嫡系,自從漢軍世侯李檀叛亂後,必須的一個條件是手中沒有自己的私兵,完全靠皇帝陛下的信任才能立足的將領。而皇帝陛下的信任是最難把握的,今天他信任你,明天就有可能轉頭信任別人。

如果張弘正逃的動作太明顯,被忽必烈看出來,可能受到處分的就不止是他自己一個人。到了那時候,非但張弘范的漢軍都元帥位置難保,整個張氏家族都會受到牽連。

所以,明知道孤掌難鳴,張弘正也不能退,只能咬緊牙關,在梅州死撐。每日親自帶領士卒,臨陣磨槍,彌補防衛空缺。麾下斥候們也被他逼著十二個時辰不得休息,馬不停蹄地收集周邊諸路兵馬的動態。

與此同時,張弘正突然慈悲起來,不但嚴禁部下再騷擾百姓。並且到城中各個寺廟布施,祈求冥冥中諸神保佑自己有個好運氣,別再遭遇陳吊眼和陳雙兩個瘋子。廣南東路人口成分復雜,信仰的神多,寺廟也多。什么真主、上帝、還有媽祖、黃大仙,張弘正將所有大廟小廟一路求過去,香油錢不知花了幾萬貫。

一番努力還真不枉費,三月二十四一早,斥候們就送來了破虜軍大舉來犯的情報。

「報,將軍,破虜軍昨夜從三河口突破槿江防線!」一個渾身上下全是泥漿的斥候,高舉著戰報,跪倒在大堂前。

「多少人,打著誰的旗號!」張弘正長身站起,走下台階,親手把斥候扶了起來。事到臨頭,心里反而生出了幾分坦然,連帶著說話的語氣也顯得從容了許多。

「是鄒洬、張唐、蘇劉義還有吳希奭,打著破虜軍第一、二、五標旗號,正沿著梅江北岸攻來」斥候喘了口氣,報出了一連串眾人熟悉的人名,末了,還不忘了加上一句,「推進速度不快,因為他們帶著很多火炮!」

天?張弘正感到自己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這些神明還真有靈,「不枉」自己的奉獻。陳吊眼沒來,比他更惡的殺星張唐,帶著破虜軍最精銳的第一標來了。

四下看看麾下眾將,只見大伙一個個面孔全都變成了青綠色。

斥候最後補充那句話,大伙聽得清清楚楚。吳希奭的名字,也早已把大伙磨得耳朵起了繭子。自從火炮走上戰場之後,除了惡劣天氣,就沒人一個有效的克制辦法。如今,吳希奭的炮師來了,梅州城還有防守的必要么?

但是,不守,大伙能退到哪里去?

大元如果在兩廣、福建一帶全線戰敗,肯定有人要為失敗承擔責任。忽必烈是皇帝,他虎頭蛇尾,臨陣換將的責任不能追究;達春是都元帥兼地頭蛇,他不會主動承擔罪責;呂師夔手中有兵,處置他需要提防士卒嘩變;即便張弘正自己,也有個當漢軍都元帥的親哥哥在皇帝身邊罩著。而守在梅州,原屬於劉深,現在歸張弘正帶領的這部殘軍,的的確確是無依無靠。

張弘正瞬間明白了諸將的心思,苦笑一下,緩緩退回了自己的座位,抓起一把令箭,慨然道:「戰吧,本官誓不拋棄諸位獨自逃生就是!」

臨戰的緊張氣氛中,突然帶上了幾分悲壯。劉勝、張洪、盧方元,幾個漢軍將領依次從張弘正手中接過令箭,跑出了大堂。四下里響起了凄厲的號角聲,一隊隊對未來和生命都已經絕望的士兵,抱著各色兵器爬上了城牆。

城頭上的熏風很熱,吹得人心里發煩。越是焦急,時間反而過得越慢。正如斥候所報,破虜軍推進速度遲緩,直到傍晚時分,才有一桿大旗,從遠處的地平線上緩緩探出頭來。

鄒洬騎了匹阿里伯馬,緩緩走在破虜軍帥旗下。這是自空坑兵敗以來,他第一次作為名義上的一方主帥承擔進攻任務。所以他不求快,只求穩。

三年來,看著原來的部將一個個縱橫疆場,建功立業,打下赫赫聲名。而自己身為文天祥的副手,卻只能擔當整訓新卒,防守大後方的任務。平心而論,鄒洬不甘如此。但與文天祥的政見不合,還有行朝試圖以他為突破點,分化破虜軍等手段,都是擺在明面上的事。即便文天祥放心交給他一部分軍權,鄒洬也知道,自己指揮不動這些心里已經只有丞相,不再有朝廷的舊部。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黎貴達,這個鄒洬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將領臨陣變節,把福建推向了覆滅的邊緣的時候才發生了轉機。當時,鄒洬只想死,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以死,來證明自己雖然與文天祥政見不合,卻從來沒有背叛百丈嶺上這幫老弟兄。而文天祥卻輕巧地揭過了此事,非但沒利用黎貴達變節的緣由清楚異己,而且把率領新兵增援永安的任務,依舊委派到了鄒洬頭上。

那一刻,鄒洬終於明白,文天祥一直把自己當朋友。縱使他走的是一條看不清結局和前途的路,即使他有可能成為蓋世英雄或者王莽、曹操一樣的奸雄,他的背心,卻一直對著自己毫無防備。就像當年在贛州城外,面對著四下潮水般的元軍,二人彼此以背相抵時一樣,從來對背後那個人,是最信任,也是最期待的。

「我們護住彼此的背,我們堅持一下,援軍就會到來!」。那次,文天祥說對了,劉子俊、趙時賞等人先後殺來,大伙逃離了生天。

而有一段時間,自己卻差點從背後捅上文天祥一刀。想到這些,鄒洬突然明白了,朋友二字的真正內涵。

男人之間,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清楚。從那一刻起,他徹底放下了朝廷,放下了政見之爭,認認真真做起文天祥的臂膀來。

一步跨出去後,才知道前面海闊天空。文天祥所做的事情雖然多不合常理,但是他的所作所為,也許是擊敗北元,挽救華夏厄運的唯一辦法。華夏百姓之所以為華夏自傲,不但因為他的強大。暅古以來,天下至強莫過於北元,可天下大部分人都想推翻他。因為強大的北元,帶給人間的只有災難和痛苦。華夏之所以讓人向往,更重要的是,每個華夏人都有希望從其強大中分到一份利益。

保護每個人從國家興盛中獲利,才是保持這個國家永遠興盛的辦法。所以,才不能接受朝廷那些關於守舊與革新之間沒有意義的糾纏。文天祥所做的不是革新,他比王荊公走得更遠,是徹底地重建。與朝廷的距離越遠,才越能放手施為。

無論歷史悲劇和眼下局勢,都要求大都督府不能再去延續百年來理學那個復古的夢。三皇五帝的時代美好不美好,沒有人見過。而邵武、泉州、與福州等地的變化,卻是實實在在,擺放在每個人的眼前的。雖然福建新政也不完美,但在新政下生存的百姓,卻比北元和大宋都好得多,也揚眉吐氣得多。

北元席卷了大宋,將大宋的繁榮和痼疾一並抹凈了,抹成了一張白地。而文天祥和他的破虜軍的使命就是,在這張白地上,興建起新的華夏來。

鄒洬願意為此盡力,哪怕時暫時當一下惡人,擋在文天祥面前,作為一面巨盾擋住來自不同方向的攻擊。所以,他主動承擔了收復兩廣,同時整合江淮軍殘兵和地方義賊的任務。而原來那些舊部也毫無芥蒂地接納了他,接受了他的調度。

稍稍落後於鄒洬半步位置的是第一標統領張唐。看著身邊精神抖擻的將士,看著跟在後面一輛輛嶙嶙而行的炮車,張唐心中充滿了自豪。當年元兵打到他的家鄉,他散盡家財,自募義勇保衛大宋。結果,幾年來打得全是敗仗,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北元兵強馬壯,另一方面,大宋自己也太不爭氣。稍一處於逆境,皇帝和百官先遁。稍一占得上風,立刻打算談判稱臣,以天下人的尊嚴與福芷換一家一姓之苟安。朝廷對外無能,對內卻防范森嚴。特別是像他和吳希奭這種自組隊伍的人,在朝廷諸臣眼里簡直就是比敵軍還可怕。幾年下來,張唐傷心透了,也失望透了。一怒之下,明知道前去贛州風險重重,還是選擇了追隨文天祥北征江南西路。本想戰死沙場,做一代鬼雄。沒想到遇到空坑兵敗後,文天祥突然頓悟,發現了整軍和治國的新方法。不但丞相大人自己悟了,而且指點著大伙都突破了數重天。如今,他已經不是那個莽漢子,遭遇阿里海牙和阿剌罕這種用兵老手,也絲毫不落下風。

今昔對比,張唐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變化。不但能感受到自己的變化,還能感受到身後這支隊伍的變化。身後的第一標,是以百丈嶺上那批老弟兄發展起來的。現在的營正、團長,在百丈嶺上,也許就是伙頭,或者普通一兵。三年歲月中,大伙領悟了太多的東西,每個人的境界都在突飛猛進。以他們為班底,張唐相信,這支隊伍不但能打出福建,打出兩廣,還能打過揚子江去,一直打到黃龍府去痛飲。

待直搗黃龍府,再於諸君痛飲。人生豪放處,莫過於此。

蘇劉義跨一匹白馬,跟在鄒洬身後。相對於破虜軍諸將顧盼神飛的風采,他顯得有些形單影只。在內心深處,他一百個不願意將江淮軍並入破虜軍體系內。在接受了文天祥的任務後,蘇劉義就跑到自己的軍帳中大發雷霆,把文天祥的不義行為數落了一個遍。此時,好朋友蘇景瞻問了他一句,「殿帥意欲如何呢?如果換了殿帥與文大人易位而處,殿帥會不會給文大人重整一軍?」

一語驚醒夢中人。當年文天祥帶著杜滸、鄒洬等人千里來投。作為手握兵權的重臣,張世傑的心腹,蘇劉義非但不願意給文天祥等人最大幫助,而且幾度勸張世傑把文天祥殺掉。縱使不能斷定文天祥是北元奸細,也要防止這個名聲和官職都不比張世傑低的人,從他手中搶走軍政大權。

蘇劉義認為自己當年想殺文天祥,並非為了私心。大宋朝廷內部各派勢力紛亂繁雜,多一支力量進來,只會耽誤更多的事情。只有政令統一在一個智者之手,才能承擔起復興的大業。而這個智者,他認為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張世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