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一(1 / 2)

指南錄 酒徒 2928 字 2023-02-28

初(一)

文天祥輕輕嘆了口氣,把陸秀夫和陳吊眼二人送來的《臨時約法》放到了桌案上。出乎他的預料,才兩個月多一點兒,約法會已經臨近了尾聲,所有的約法細則都已經定好。只待他看過一遍,明天就可於大會上從頭到尾當眾宣讀了。

宣讀之後,此法即為大宋國法。大宋各項法案凡與此沖突者,皆以此為標准修正。

好過《自由大憲章》,卻與《獨立宣言》的境界相差甚遠。這是文天祥站在文忠的角度對《臨時約法》的評價。所以,他覺得很不甘心。在他心中,宋是一個文采斐然的時代,人們的見識,目光所達之境,應該遠遠高於那些北美奴隸販子。

但事實卻與他的想象差得太多,甚至個別地方讓他感覺大失所望。那種感覺很孤獨,就像當年百丈嶺上一夢醒來,周圍還是那些人,卻無一人聽得懂自己在說什么。

「丞相若不滿意,何不拒絕署名,發回約法大會重議!」陳吊眼看不習慣文天祥落落寡合的樣子,瓮聲瓮氣地提議。

候在旁邊的陸秀夫聞此言,大急,趕緊出言阻止:「丞相萬萬不可聽信吊眼之言!」

文天祥笑了笑,提起筆,在最後一頁鄭重地簽好自己的名字。

陸秀夫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長出了一口氣,抓起草案揣進懷中,匆匆向外走去。

「我去將草案交會約法會,准備明天當眾宣讀。」陸秀夫邊走邊道,仿佛唯恐文天祥在陳吊眼的慫恿下反悔般,

「陸大人!」文天祥叫住了陸秀夫,低聲允諾:「宣讀後,我會叫杜規撥出錢來,在福建、廣南東、西兩路各要道口上勒石頭為銘,把約法一字不落地刻上去!」

「願助丞相一臂之力!」陸秀夫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文天祥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這個陸老夫子!」文天祥苦笑著搖了搖頭,無奈地選擇了接受現實。按文忠的記憶,現在只是十三世紀,距離英夷的《自由大憲章》通過日期,才過了六十多年,還要有數百年時間,人類思維經歷無數次沖擊、磨合,才有《獨立宣言》存在的條件。

「罷了,你們這些讀書人,心眼多,咱老陳看不懂。」陳吊眼被兩個當世名儒的古怪舉止弄得一頭霧水,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仿佛心中猶有不甘,數落了幾句,又試探著問:「不過,丞相大人,你真打算這就完了?」

「僅僅是個開始而已,咱們這兩年擴展雖快,所轄不過三路之地。連大宋的十分之一土地都沒收回來,況且鳳叔那邊還天天鬧叛亂,攪不清的流寇劫匪。」文天祥被陳吊眼憨厚的樣子逗得展顏一笑,淡淡地說道。

這一切不過僅僅是開始,只要國家能延續下去,不完善的約法就有完善的機會。文忠記憶中的蠻夷小國不列顛,在通過第一部的《自由大憲章》後,七百余年未經外族入侵之難,才發展出了一個日不落聯邦。而文忠記憶中的華夏,卻一次次被外族殺回原點。

《約法》只是一個鍥機,不是一勞永逸。希望華夏憑此可以凝聚起一個國家,喚醒百姓的國家意識。希望憑此,將平等與契約觀念傳播開去,讓華夏多一分在日後競爭中領先的機會。

「大人,別跟我說彎彎繞繞,您知道,我不懂!」陳吊眼大聲抱怨。入破虜軍以來,對一些政治上的東西他心里亦有所感悟,但更喜歡文天祥親口說於他知道。這樣,一則讓他感到丞相大人待自己推心置腹,二則,也有利於他帶著軍隊做些直接配合。

「我是說,這兩三年咱們忙著攻城、掠地,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表面上看著風聲水起,內部卻有很多地方沒理順。與朝廷關系、與地方關系、怎么治理國家,怎么選拔人才,怎么讓將士們覺得越來越有盼頭,都憑著大都督府幾個核心人物的摸索,沒原則,也沒章法。如今,立法初成,很多事情就可以分出去,參照約法解決,而不事事憑人……」

「我是說,您真的要把皇位給了趙家小兒?」陳吊眼聽文天祥把話題又扯到了如何治國上,趕緊打斷了他的話。

如何治國,他不感興趣。直覺告訴他,跟著文丞相身後,百姓生活會變得越來越好。他關心的是,文天祥為什么把送到了手邊的黃袍又推了出去。是不是覺得時機不成熟?知道底細後,他也好適度地調整自己的立場。以免會錯了意,給丞相大人添亂。

文天祥被問得楞了一下,想了想,笑問「坐那個位置,好處很多么?」

「一言九鼎,出口成憲。想做什么,盡管放手施為,再無阻擋,當然比現在方便!」陳吊眼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句。抬頭看看文天祥笑眯眯的樣子,知道雙方不會因此而產生隔閡,又低聲補充道:「丞相今年不過四十出頭,再娶幾個妻子,還怕將來沒有人繼承大業!」

文天祥笑了,被陳吊眼質朴的關心感動得笑了。破虜軍中諸將,懷著把自己推上皇位的人不知道多少,但以這么直接方式來問自己,並且毫無功利之心地發問的人,只有陳吊眼一個。

「笑什么?」陳吊眼被文天祥的笑容弄得心里有些發毛,追問道。

「你就不怕當上皇帝後是個昏君,無故殺了你?」文天祥笑問。

「你不會是昏君,否則也不會在北元輪番打擊下,還生存下來。你也不必擔心無人擁戴,軍中懷著和我同樣心思的,十個里邊有九個。就連那些現在老跟你作對的文人,其實他們在乎的是有沒有皇帝,並不在乎龍椅上坐的是誰。你登基後,他們中大多數人肯定會山呼萬歲,迫不及待地表示效忠!」陳吊眼非常肯定的說道。

「那不一定,本朝太祖雖賢,也無故殺了結拜兄弟。還借了酒醉的名頭!」文天祥故意嚇唬陳吊眼,把趙匡胤當年誅殺鄭恩的故事搬了出來。他與陳吊眼關系一見如故,不是毫無來由。在後世的文忠的眼里,什么禮法、權力,皆如糞土。這正符合陳吊眼性格里反叛的一面。所以陳吊眼在不知不覺間,就被文天祥身上文忠的性格折服。卻無意間本能地忽視了,文天祥身上為傳統所拘的一面。

「倘若那樣,被你殺了,是咱陳舉瞎了眼,咱也只好認了!只要能早一天趕走韃子!」陳吊眼沒想到文天祥會有此一問,楞了楞,慨然道。

「我登了基,號令天下,無所不從。然後大舉北伐,驅逐韃虜。大功告成之後,殺了你這功勞大的,關系近的。以你的首級,逼著鳳叔、貴卿他們交回兵權。然後呢,生的兒子一代不如一代,然後,蠻族再次入侵,百姓再次流離失所。這樣,你也認了?甘心么?」

陳吊眼無言以對,大宋歷史活生生在眼前擺著。趙匡胤當年在諸將中的威望,不亞於文天祥如今。他剛才想表達的意思是,只要能趕走韃子,個人不惜做出一些犧牲。眼下形勢,文天祥當皇帝的阻力顯然要比立法小得多,需要解決的事情也少得多。而眼下光維護約法讓其被人接受就要花費很大力氣,還白白耽誤了北伐的戰機。

但文天祥問得好,如果數十年後,蠻族再次入侵,悲劇再次重演,今天大伙做出的犧牲還值得么?

「吊眼,你知道瀕死的感覺是怎樣的么?」文天祥見陳吊眼不說話,嘆了口氣,幽幽地問。

「這次招了瘟疫,也算死過了一回。發燒被熱糊塗的時候,想到快死了,韃子還沒趕走,很不甘心。後來想想這輩子做的事情,又覺得沒什么遺憾了,後來,就很輕松,非常輕松!」陳吊眼低低的回答,心思完全沉浸在文天祥的問話中。

真的了無遺憾么,他眼前閃起一張灑滿陽光的臉。

「沒想到這輩子還沒封過侯,娶幾個嬌妻美妾什么的?」

「丞相又笑我,人都快死了,還想那些。說實話,沒病之前,心里還有些念頭。大病之後,反而把這些心思病沒了!」陳吊眼憨憨地答道。眼下有一個單薄的身影揮之不去,臉無端有些紅,趕緊把目光向旁邊移開。

「吊眼啊,其實我也死過。和你一樣,醒來後很多東西都看開了,只想這一世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少留一些遺憾。」文天祥沒有注意到陳吊眼無意間透出的忸怩,坦誠地說道。

「我聽說過,在空坑。丞相因禍得福!」陳吊眼心不在焉地答。突然間覺得心思很亂,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染上了這種斷袖之癖,居然喜歡一個隨軍參謀。這話,他不能跟文天祥說,怕被文天祥看不起。但憋著,又非常難受。

一個有短袖之癖的人還可以做一軍主帥么?一把蒙了塵的寶劍還可以發出光輝么?沒人能給他答案。

文天祥又苦笑著搖頭,他無法告訴人,自己已經不是原來的宋瑞。雖然跟陳吊眼溝通起來,比跟陸秀夫等人隨意得多。

那個秘密,過於驚世駭俗,他說出來也沒人信。

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各自想著心事,一種孤獨的感覺在房間里彌漫開來,透過窗戶,遙遙地散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