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驚雷 一(1 / 2)

指南錄 酒徒 2780 字 2023-02-28

驚雷(一)

夜已經深了,大都督府門前的街道卻依舊熱鬧。三三兩兩穿著長衫的讀書人,坐在大都督對面不遠處酒樓內靠窗子的矮幾旁,一邊喝著淡酒,一邊交流著道聽途說來的「最新消息」。

他們都是各家報紙請來的「執筆」,將天南地北的新鮮事綜合成文,就是他們謀生的根本。但是這年月,無論什么消息都沒有從大都督府流傳出來的消息受百姓歡迎。幾年來,什么勝利了、討伐南洋了、邵武那邊推出新興產品了,丞相府即將頒發最新商貿條例了,種種涉及到國計民生的大新聞,最先都是從大都督府里流傳出來的。誰能搶先一步把最詳細,最准確的消息刊發出去,誰家的報紙就能多銷幾成。

您可別小看了這一個銅板一份的報紙,雖然表面上沒什么利潤,可集腋成裘啊。拜官府開辦的各種學校之福,如今福建各地識字的人多,關心家國大事,民間買賣行情的人也多。幾個人合著買一份走,那就是一份不小的利潤。況且報紙銷量到達一定數量後,就可以向福建安撫使陳龍復申請「教化」補貼,那可是一筆大數目,無論報紙的主要內容側重點在哪方面,只要報上去的銷量經得起查證,辦報紙的本錢就全回來了。

況且隨著報紙銷量的增長,還可以多招攬一些婚喪嫁娶的聲明了、商品打折的通知了。加上一些道家增高水、佛門大力丸什么的告示。雖然這些東西眼下在報紙上還成不了大氣候,但總歸能給東家帶回些外快來。各位「執筆」們的腰包,也會跟著鼓上幾分。

所以,平素里,各家報館都派有專門的「執筆」,緊盯在大都督府門前。無論什么時候,只要門前那幾塊告示牌貼上了新的邸報,或者府門里有負責發布消息的小吏出來,立刻把消息傳回報館。經過主筆、執筆們的推理、演繹,然後以最快速度印成文字,在第二天天亮之前分發到報童手中。

眼下是在戰時,出於安全考慮,閑雜人等非經允許不得靠近大都督府門前三十步內。但這些保安措施難不住頭腦聰明的生意人,他們就在大都督對面的街上租了院落,開了各種檔次的茶館、酒樓。有錢的「執筆」們等消息等累了,自然可以到樓上去小酌,甚至可以叫幾個賣唱的女子前來助興。沒錢的閑漢,下了夜班不想睡覺的工人,也可以聚集在底層,在臨街的鋪面租條板凳,沽上兩碗粗酒,點上幾碟子鹽水田螺,邊糊弄肚子,邊等一些前線傳來的好消息,鼓舞勞累了一天,疲憊到了極點的身體和精神。

此刻心情最為矛盾的是那些上夜班的堂倌,他們總是一邊期盼著對面那個戒備森嚴的地方不要鬧出什么動靜,讓賴在店里這些夜貓子們全百無聊賴的散去,以便讓他們自己也能早些回家歇息。一邊期盼著對面那個令人充滿希望的地方趕快弄出一點動靜來,以安慰大伙都盼得有些飢渴心靈。

「唉,陳吊眼攻建康去了,不知道攻下來沒有。這千里轉戰,兵法有雲,必蹶上將軍啊!」有人不開眼,看不出酒樓熱鬧的氛圍下掩蓋著欲燃的煩躁,打著哈欠說道。

「呸,賈老六你個烏鴉嘴,喝多了還是沒睡醒,連臨安都光復了,還奈何不了個建康?回家去,回家去,別沒事給大伙填堵!」

立刻,周圍響起了一片呵斥之聲。樓上、樓下,無論穿長衫的還是穿短褐的,紛紛站起來唾罵說話者缺乏頭腦。破虜軍是什么,那是保護著福建和兩廣百姓的一把劍啊,如果這把劍折了,叫劍後的百姓如何生活?咱福建百姓雖然不好戰,但幾年來,軍隊的戰績和百姓的生活緊密聯系在了一起。對商家來說,一場大的勝利,就意味著他們的商路又暢通了幾分,不受色目人盤剝的銷售地點又增添了數處。對於功名在身的文人來說,那意味著他們在福建各職能部門的「實習」時間又縮短了幾分,又有數個變成後方的府、縣,空出官員的位置來需要補缺。對於平頭百姓、市井小民而言,則意味著打工機會更多,自家出征的兒郎們,平安歸來的希望更大。所以,稍微有點良心的人都不會期望破虜軍戰敗。雖然等消息的時間非常難捱,但幾乎所有人都堅定的相信,大伙一定能等來好消息。

「各位爺,各位爺,我說錯了,我給大家陪罪了,還不行么!」賈老六見犯了眾怒,趕緊站起來,四下作揖。一邊說著討饒的話,一邊沖店小二喊道:「小二哥,給樓上各桌子換壺新茶,水錢算我帳上!」

「嗯,這還算句人話!」樓上的讀書人得了好處,笑罵著坐了下去。樓下跟著起哄的人也不稀罕那壺免費茶,罵了幾句過後,把話題即轉到了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國家大事上。有人認為臨安打下後,大宋國土已經光復了大半,朝廷必然會擇日遷回臨安,戰事也將告一段落。也有人認為北元必然不會善罷甘休,雙方在長江一線,還會有一番爭奪。還有人認為,既然長江以南的元軍都不是破虜軍的對手,長江以北的元軍也必然不堪一擊。文大都督接下來必將帶領大軍北伐,直搗黃龍府,完成當年岳飛大元帥沒能完成的遺願。

「那可不成,他們北方人不願意讓蒙古人騎在脖子上,得自己去打。憑什么讓咱福建人為他們流血!」底層角落里,有個聲音醉醺醺地說道。(請到17k支持酒徒,支持正版指南錄)

無數雙憤怒的眼光向那個角落望去,入眼的,是一個穿著打補丁的長衫,卻連條板凳都不曾租的醉漢。看樣子是個讀書人,但落魄太久了,以至於混到沒錢上樓的份上。偏偏此人還不覺寒酸,擺著一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一文錢兩大碗的粗焙,不住地說些冷言冷語。

「我說你這個人眼界咋這么短吶,還讀過書呢,就沒學學人家文大人那樣胸懷天下。文大人說過,咱要為了不當奴隸而戰!」距離讀書人不遠的另一個聲音大聲反駁道。

他的話贏得了滿堂喝彩,為了不做奴隸而戰,破虜軍新兵訓練時喊的一句口號。五年來,這句話隨著破虜軍的捷報,傳播了福建和兩廣。

「就是,就是,不把韃子打狠了,他今天退過了長江,明天又殺了回來。況且北方人不是咱們大宋百姓么,咱能幫拉他們一把時,為什么不拉他們一把!」人們跟著議論,都覺得角落里那個落魄書生說話太刺耳。

樓上喝酒的人聽到熱鬧,順著樓梯向下探了探頭。有人立刻認出了讀書人的身份,低聲向周圍的人打聽道:「那不是被《閩江》報館掃地出門的陳德光么,怎么混到如此境地?」

「他是自找的,如今,誰還敢用他做執筆。大都督府無論做什么事,出什么文告,他總是要給挑毛病出來。總之,全大都督府的人,都是瞎子,每一個人有他看得清楚時勢。本以為靠罵街,能博一個清流的名聲出來。誰知道大都督府對這種人根本不理睬,他揚不了名,性子又古怪,沒個報館敢用他。去做各部衙門,按規定做小吏慢慢熬出身,他又自覺屈才。所以就終日賴皮膏葯一樣在樓下混著,等著有人慧眼識英雄!」有些笑罵著向眾人介紹樓下那個書生的來歷。

約法大會召開後,大宋舉士制度隨即進行了改革。推舉和科舉並行,凡有功名在身的士子,都需要先到邵武學院培訓,然後再去大都督府下屬各部門做小吏實習,當熟悉了政務運作方式,才能補缺為官。

大多數讀書人接受了這種安排,雖然如此一來,大伙要熬很長時間才能出頭。但比起當年虛職泛濫,不鑽營就補不上實缺兒的情形,並不見得有什么損失。但總有一部分人認為這樣做觸犯了他們的利益,抱著各種心思和快速發跡的幻想,成為新政的堅決反對派。他們不去接受培訓,也不去做做小吏實習,終日以指責新政為樂。讓他們想些具體錯失,他們又一條想不出來。這些人在福建混得人人都嫌,偏偏新政規定,不能因言論而罪人,所以官府雖然覺得這伙人討厭,卻著實拿他們無可奈何。(請到17k支持酒徒,支持正版指南錄)

民間的各種新興勢力,對這些無聊的讀書人也很看不上眼。通常采取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但總有一些見不到光的力量,在背後偷偷地給這些人以支持。讓他們在千夫所指的境況下,找到堅持錯誤的理由。

「哼!什么玩意兒!」樓上有人罵了句粗話,把半壺茶水順著樓梯角潑了出去。

星星點點的水花濺到了陳德光頭上,他抹了把早已麻木的臉,對這無數雙包含著鄙夷和憤怒的目光,大義凜然地說道:「打仗,是要死人,要花錢的。即便勝了,也撈不到什么好處。只成就某些人的虛名。所以當年咱高宗爺就不貪圖這些,只打到兩淮就停了下來。這才有後來咱一百四十多年平安日子!」

「呸,虧你還讀過聖賢書。連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一個瘸了條腿的退役老兵蹣跚著走上前,指著讀書人的鼻子罵道。「還讀過書呢,肚子里邊除了用來噴人的糞汁,什么都沒裝。要死人怎么了,那看死得值不值。文大都督說過,為了咱百姓不給韃子當奴隸而戰。聽清楚沒有,是所有百姓。包括你,也包括別人。當年老子要和你現在一個念頭,你他奶奶的早給人祭刀了!」

他的話贏得了滿堂喝彩,為不當奴隸而戰,這話在五年前,聽起來雄壯,其時卻沒太多的人能理解。但眼下,在享受了最初的自由,有了最粗陋的物權後,已經有很多人明白了受奴役和自由之間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