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 七(1 / 2)

指南錄 酒徒 3282 字 2023-02-28

草原上,星大如斗。

半圓型的星空下,彌望的是黑氈搭就的營帳。連綿十數里的兵營燈火閃爍,眾星捧月般圍繞著一座金色的大帳。金色的大帳前,高高挑著一桿羊毛大纛。夜風吹過,血跡斑斑的羊毛大纛舒舒卷卷,就像一頭時刻准備俯沖的金雕,正在揮舞著那雙巨大的羽翼。

金帳內的氣氛很熱鬧,數十名文武大臣席地而座,一邊吃著鮮嫩的烤羊肉,一邊喝著西域運來的葡萄酒。牛油大蠟的照耀下,珍貴的葡萄酒呈獻血一般的顏色,像極了武將征衣上的污痕。

「來,干了這碗,慶祝咱們終於滅了乃顏,為陛下平定了遼東!」左側稍靠外的坐位上,一個看上去像漢人模樣的將領站起來,沖著自己臨近的同伴倡議。他的鎧甲破了很多處,肩膀、後背有多個地方還帶著大塊的血斑,濕濕的,看不出是別人的還是從他自己體內流出來的。但是他絲毫不在乎,呼喝勸酒時反而刻意地讓燭光照在那些血斑上,借以炫耀自己的勇武。

「干,要不是德厚哥帶人爬上城牆,從里邊打開了城門,這仗還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時候去!」坐在血甲將軍下首的年青人顯然是他的同族,一邊站起來喝酒,一邊替自己的本家炫耀戰功。

「是啊,今日之戰,史將軍功不可沒啊!」稍遠的坐位,幾名身穿探馬赤軍服色的將領舉起酒碗,大聲響應道。

他們平素與正在自吹自擂的史德厚等人並不相熟,此時湊過來說話,無非是想互相吹捧,免得在將來論功行賞時,功績全部被高級將領們吞沒掉。

花花轎子人抬人,史德厚久在軍中,深諳其中三味。立刻讓女奴將酒碗倒滿,晃晃悠悠地走上前,「哪里,哪里,耶律將軍今天讓小弟大開眼界,要不是你率領族人及時沖了進來,信奉十字教的小子說不定還會反撲,那樣,我這里就吃力了!」

「為陛下效命么,怎能不盡全力!」探馬赤軍千戶耶律光故作謙虛。

「德厚,你喝得太多了!」左排坐位上首,一個身穿白袍,文職打扮的人捧著酒碗走下,俯身在史德厚的耳邊說道。

「啊?」正與探馬赤軍將領互相吹捧的史德厚楞了一下,回頭,看見自己本家叔叔,史天澤的胞弟史天沐臉色鐵青,趕緊倒退著向自己的坐位處跌。邊晃盪,邊醉醺醺地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我醉欲眠君且去…..」

「能有今日之盛事,全賴陛下決策英明果斷,丞相呼塗特穆爾大人調度有方,讓我等一同舉杯敬陛下,祝陛下早日一統如畫江山!」史天沐轉身向北,捧著酒碗大聲喊。

「祝陛下早日一統如畫江山!」幾十名漢系、色目系文武站起來,齊聲道。

「好了,好了,朕有什么功勞,還不是全賴將士們用命么?天沐,回去坐,咱們君臣今晚沒那么多規矩!」忽必烈一手抱著剛搶來的不知是誰家的女兒,一手舉著酒碗說道。花白的胡子在女孩滿是淚痕的粉臉上飄來盪去,就像一頭吃草的老山羊,努力尋找著春天的氣息。

「謝陛下!」史天沐躬身施禮,退回了本座。金帳里氣氛一下子更加熱鬧,探馬赤軍武士、漢軍將領,互相敬著酒,吹捧著對方的武功,尋找著替自己臉上貼金的機會。

忽必烈很喜歡史天沐剛才總結的那幾句話,但他知道,打了勝仗,就必須讓武將們發泄一下,所以對滿帳的咱吹自擂言辭也不太在意。懷中的女孩像一頭受驚的小鹿,對於已經筋骨不再強壯的忽必烈來說,這種驚惶的模樣恰好能勾起他征服的欲望。

忽必烈感到有點熱,伸手扯開了羊絨披風的系帶,不待女奴們上來服侍,自己胡亂團了一把,將披風扔到了座位外。

山羊絨以溫暖精細而聞名,不足三兩重的猩紅披風在半空中飄起來,轉了半個圈,落到了靠右側的座位前。幾個探馬赤軍將領立刻跳出座位,抓向了羊絨披風的一角。

探馬赤軍中萬戶李定北反應最快,第一個將羊絨披風搶到手。炫耀地在半空中揮舞了幾圈,半跪下大喊:「謝陛下賜袍!」

「滾,想要你就拿走,別婆婆媽媽!」忽必烈笑著罵了一句。

李定北將羊絨披風系好,捧了酒碗,醉熏熏地唱道:「我是大汗的雄鷹,我是大汗的獵犬。我為大海征服最肥沃的草場,我為大汗獻上最漂亮的新娘…….」

「李將軍,草場我們看到了。你拿了大汗的賞賜,給大汗的新娘在哪里?」有將領在人群中起哄。

「這!」李定北被問住了。他剛才唱的歌是蒙古軍中流行的短調,歌詞源自當年成吉思汗麾下四狗之一,神箭哲別之手。幾十年來大伙都這么唱,從來沒有人深究過其中含義。

「對啊,新娘呢,李定北,你搶來的新娘在哪。是不是瞞著大汗,綁在了自己的帳篷里!」眾人見李定北受窘,一齊哄道。

「胡說,今天我打了一天仗,哪顧上搶女人。十字廟里倒是看見幾個披著黑衣的娘們,當時殺得順手,全砍死了。下次,下次我一定為大汗搶來全草原最美的處女!」李定北連連賭咒發誓,唯恐其他人找借口把忽必烈的披風搶了去。

武將們哄堂大笑,一邊奚落著李定北,一邊歷數著北征以來,所攻破的城池、屠滅的部落當中,哪個部族的財產最多,哪個部族的女人最辣,哪個部族的牛羊最肥,哪個部族剩下的人口最少,殺戮和劫掠,是草原上永恆的話題。

「嗯!咳、咳、咳咳」御史大夫伊實特穆爾好像酒喝嗆了,用力咳嗽了幾聲。熱鬧如沸油般的金帳里,他的咳嗽聲顯得特別刺耳。

呼和奧拉、也必圖等幾個蒙古族萬戶鐵青著臉坐在伊實特穆爾身邊,面前酒碗滿著,幾乎碰都沒碰。擺在他們面前的羊脊背也冷了,亮銀色的小刀插在羊肉最外層,顯得特別醒目。

忽必烈輕輕皺了一下眉頭,停止了在少女身上的探索。金帳內,有股不和諧的氣息以蒙古系官員為中心慢慢擴散,把熱鬧的氣氛一點點破壞。

「今天是我軍大喜之日,請陛下干了此杯。臣等祝陛下威甲海內,德被萬里!」葉李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忽必烈身前,躬身敬酒。

威甲海內,德被蒼生。朕是全天下的主人,不跟沒良心的人一般見識。忽必烈笑著想,舉起了面前的杯子。

他明白葉李的意思,不希望在慶功宴上懲處伊實特穆爾,加深各派系之間的矛盾。平定乃顏的戰爭之所以曠日持久,一個很主要的原因是蒙古軍將士們總在關鍵時刻給乃顏放水,令他每每在危急關頭平安脫身。如果不是用了董文柄漢軍北上,蒙古軍南下的良謀;如果不是采納了葉李的建議,讓漢軍和探馬赤軍當主力,蒙古軍做預備隊;如果不是關鍵時刻准許漢軍憑沙場功績加入蒙古族,忽必烈不敢確定,今天坐在金帳里慶功的是不是乃顏!

「葉中丞說得好,朕要讓全天下的人分享朕的恩德,做全天下各族的主人。」忽必烈將琉璃碗中的美酒一飲而盡。揮手,讓女奴再次斟滿酒碗,捧起來,對呼圖特穆爾吩咐:「丞相,拿著這杯酒替朕去敬咱蒙古軍諸將,朕與乃顏同室操戈,是為了平息戰火,讓草原早日恢復安定。眾將跟在朕身後立下的汗馬功勞,朕心里很清楚!」

「是!謝陛下隆恩!」呼圖特穆爾額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替眾將先行道了一聲謝,捧著酒碗走向呼和奧拉、也必圖等蒙古系將領。

見忽必烈如此寬宏,伊實特穆爾、呼和奧拉、也必圖等將領反而感覺到慚愧了。舉起面前酒碗出列,與呼圖特穆爾相對著干杯,然後跪倒,把喝空了的銅碗高高舉過頭頂。

「好漢子!」葉李帶頭鼓掌稱贊。

「好豪爽的漢子!」眾人大聲響應。

忽必烈揮揮手,壓住眾人的歡呼,說道:「朕眼里,只有朕的鷹犬爪牙和朕的敵人,沒有族群區別。漢人、色目、還有其他諸族中的英雄,對朕忠心的,可以加入蒙古族,他們的子孫可以入怯薛,給朕和朕的子孫做親衛。可以入朕的學堂,跟著朕的大儒們學理學,學治國之道。蒙古族中,哪怕是身上流淌著黃金家族的血,只要他不服從長生天的安排,非要與朕為敵。朕亦不會再把他當成黃金家族的一員,當成蒙古的子孫!」

「陛下聖明!」各族文武一同站起來,應道。

「來,喝酒,吃肉!」忽必烈笑著舉起琉璃盞,豪情萬丈。

「喝酒,吃肉。跟在大汗身後永遠有美酒,有羊肉!」武將們轟然答應。有人轉著圈子唱道:「我是大汗的雄鷹,我是大汗的獵犬。我大汗的戰馬,我是大汗的彎刀…….」

伊實特穆爾、呼和奧拉、也必圖等蒙古族官員訕訕地坐回了原位,蒙古人血脈中沒有寬容,無論從哪個角度,他們不能說忽必烈在遼東殺人、屠城的舉止做得不對。但想想大戰開始以來倒在弓箭和火炮下的幾十萬蒙古人,眾人心里還是無法高興得起來。

都是蒙古人的精華啊,一旦草原上的血流盡了,憑什么去鎮壓天下各族?伊實特穆爾郁郁地想。透過冰鎮葡萄酒所升起的淡淡白霧,他看到一張張充滿興奮的臉。在美酒的作用下,人的面孔看上去有些扭曲。一些武將的衣服上斑斑點點,盡是血痕。

那都是蒙古人的血,蒙古人的血,大汗帶著漢人殺光了遼東的蒙古人,殺光了蒙古人!伊實特穆爾想哭,又不敢讓人看到自己眼中有淚,在葡萄酒的作用下,只覺得頭暈暈的,仿佛被按浸了一桶熱血里,無法呼吸,亦無法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