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賓客散後,裴璣將裴琰拉至西次間,讓兩名護衛在門口守著,旋與裴琰說起了沈淳沈長史來京的事,又將襄王讓沈淳捎的話細細與裴琰講了講。
裴琰聽了直蹙眉:「可這要待到何時?父王也不急么?」
裴璣挑眉道:「大哥很著急?」
裴琰要笑不笑道:「阿璣還沒看夠京城的景兒么?這回可是連媳婦都娶了。」
「大哥莫急,總要等著父王的信兒,」裴璣笑道,「何況,眼下就算咱們想回去,皇帝也不會放行的,除非遂了他的意。」
裴璣見裴琰咄咄不樂,又交代道:「大哥嘉禮未成,明日還要去朝見帝後,莫將心緒形於色。」想了想,復道,「對了,大哥白日間若是無事可做,可以來我這里取些書卷廓填,說不得等我們回去,先生們還要考校功課。先生們近來大約也惦念著我們的課業,咱們不能有負先生所望。」
裴琰聽了直想翻白眼,心道惦念你個腿啊!你這回出門那群先生大概都樂瘋了,你晚回些時日他們都能多活幾年!
裴琰又與裴璣閑扯幾句才離開。他走後,裴璣立於廊廡下,兀自思量白日間沈淳與他說的那些話。
父親終究還是要轄制著他。
裴璣嗟嘆一聲,正欲回十王府,然而一轉頭卻正瞧見楚明玥提了個羊角燈尋過來。
裴璣見她沒帶丫鬟,微微蹙了蹙眉,旋道:「大嫂是來尋大哥的吧?大哥已經走了,想是見今已經到了大嫂的院子了,大嫂也快回吧。」
楚明玥笑道:「原是走岔了。」說著話卻並不往回折返,反而又向前走了一步,「小叔今日怎來得這般晚?我來時都沒瞧見小叔,我還以為小叔……」
裴璣打斷她道:「今日是大哥的大喜之日,我自是要來的。」
楚明玥抿唇笑道:「不是以為小叔不來了,我是以為小叔去籌備搶親去了。」
裴璣深吸一口氣,退後一步與她拉開距離:「大嫂你放過我吧。」
楚明玥笑著道:「小叔這是哪里的話,我聽不明白。我倒是想問問,小叔心里在盤算什么呢?要娶我六妹妹又是為什么?聲東擊西么?」
「大嫂真的想太多了,」裴璣有些不耐,略一施禮道,「大嫂請回吧,我先走了。」
「小叔果然是成大事的人,真能隱忍,」楚明玥見裴璣步子一頓,笑了笑,緩緩上前,低聲道,「小叔不用避著我,我知道小叔的大志,我是站在小叔與郡王這邊的。」
裴璣轉頭看了楚明玥一眼,道:「我也不明白大嫂在說什么,告辭了。」
楚明玥意味不明地笑笑,又望著裴璣的背影道:「如今都已經夜禁了,小叔行路想來不便,不如就留在此湊合一宿?」
裴璣道了句「不必」,頭也不回地徑直走了。
楚明玥凝著裴璣漸遠的身影,嘴角勾起。
裴璣與裴琰都是難得的好相貌,但裴璣的五官生得更為精致,眉目宛然如畫,方才他立在廊廡上的光影之間,似乎正為什么事微微出神,容色安謐若靜水,身姿秀挺如修竹,遠遠看去,恍然燈火幻化出的璧人兒。
這回真是便宜楚明昭了,也不知襄世子預備何時廢了楚明昭。
楚明玥獨自立了片刻,覺得她該去游說父皇將裴璣的府第安排在郡王府附近。
經過范循那一番折騰,楚明昭的的馬車沒了,車夫也換了,她又不想讓爹娘擔心,回府後只好扯了個謊糊弄過去。
翌日楚懷禮和楚懷定兄弟兩個從衙門回來後,便又齊齊跑來了玉映苑。
兄弟兩個近些日子一直輪番勸楚明昭回心轉意,讓她去找襄世子推掉這門親事。楚明昭說這樣沒用,但兄弟兩個認為襄世子既然放話出來了,就應當試試。楚明昭後來被纏得沒法了,索性告訴他們她自己很中意這門婚事,兄弟兩個就跟看傻子似的看著她,直道她是被襄世子迷了心竅。
楚懷禮這回給她帶回來個消息,禮部已經將她與襄世子的婚禮儀注呈了上去,親迎日就定在四月二十八,府第這幾日也會賜下來。
楚明昭聽得忍不住嘆氣,其實她想早點成親,再過些時日天氣便熱起來了,到時候成親穿的禮服里三層外三層的,想想都覺得熱。現在這時節不冷不熱的,正適合成親。
楚懷定看她嘆氣,當下笑道:「我就說,妹妹一准兒是嘴硬,現在一聽說日子定了就後悔了吧?那就聽哥哥的話,去跟襄世子說咱不嫁他。」
楚明昭琢磨著她要是將她嘆氣的真正原因說出來,她二哥大概會氣暈過去。她抬頭看了看兩個跟她談了半天人生的哥哥,不解道:「哥哥們為什么對襄世子那么大偏見?」
「什么偏見,跟妹妹說過多少回了,我們親眼看見襄世子跟一群浮浪子弟廝混在一起。他跟他們一樣,就是個紈絝。」楚懷禮道。
「跟紈絝一起的難道就都是紈絝么?」
「我們還聽說他這些日子總提籠架鳥出去轉悠,簡直跟舅舅有一拼。」楚懷定又添了一把火。
楚明昭拈起一顆衣梅塞進嘴里:「養鳥的難道都是紈絝么?他待在這里又沒什么事做,養個鳥怎么了?」
兄弟倆對望一眼,自家妹子這是被灌了迷-魂-湯了不成?
楚懷禮狐疑地看著楚明昭:「妹妹是不是看上他那張臉了?」心里直道,小姑娘就是膚淺。
楚明昭笑盈盈道:「難道不可以么?」
楚懷定氣結:「妹妹天天看著我們兩個的樣貌,怎么還會以貌識人!」
「我覺得他比兩個哥哥都好看啊,」楚明昭見二哥唰的一下站了起來,即刻遞了一顆衣梅給他,「哥哥嘗嘗,這個好吃又煞火。」
楚懷定直想翻白眼,自家妹子還沒嫁過去就開始胳膊肘往外拐了?
楚懷禮朝弟弟使了個眼色,兄弟兩個當下出了玉映苑。
「大哥不會也想就這么著了吧?這可是妹妹的終身大事,萬一襄世子真是個混賬怎么辦?」
楚懷禮嘆道:「妹妹說的其實也有理,咱們似乎是太武斷了。」
楚懷定想了想,道:「大哥預備如何?」
「試探襄世子一下,」楚懷禮揮手道,「走,找舅舅去。」
范循的親迎日定在四月十六。
楚明嵐近來忙著備嫁,臉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她從前便為了討好范循而特特去打探他的喜好,知道他也頗好詩書茶香這類雅事,於是下功夫去研習過一陣子,但後來眼看著嫁他無望,便丟開了。如今自然要重新撿起來,只是她底子實在不好。從前在侯府時,伯父倒是特地為府里的姑娘們延請了先生,但當年父皇不肯領情,不准她們三房的幾個姑娘去跟著就學,以致於如今她只會做女紅,肚子里實是沒什么墨水。
楚明嵐思前想後,覺著要彌補,還是應當先從練字開始,她那字委實拿不出手。她自己待在景陽宮悶頭苦練了幾日,但始終覺得不得其法,毫無進益。楚明嵐煩躁了半日,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她到清寧宮時,正瞧見柳韻與宋嬌低聲說笑。她隱約聽見宋嬌提起楚明昭的名字,忍不住以帕掩口笑了笑。
她知道宋嬌與楚明昭不和已久,眼下瞧著宋嬌這一臉不懷好意的笑,恐怕是要給楚明昭下什么絆子。
楚明昭倒霉,她樂見其成。
上回她本是要將楚明昭引到中左門,然後等朝會散了就以她的名義將孫魯約去,繼而用催情香令兩人做下丑事。萬壽聖節那日,諸王與文武百僚俱在,甚至四夷並藩屬國使臣也在,此事一旦成了,楚明昭丟丑就丟得天下皆知了,到時不但一定要替她嫁給孫魯,而且以後也再難做人。
結果後頭出了變故,她那塗了催情香的帕子也被襄世子抖到了她自己臉上,害得她在眾人面前失態,還跑了半日的冷水!她想想便恨得牙癢癢。
柳韻聽楚明嵐說是來尋太子的,當下笑道:「嵐姐兒來得不巧,殿下還在文華殿聽先生們授課。」又奇道,「姐兒找殿下可是有何急事?不如與我說說,看我能不能幫上忙。」這個庶妹一向是不大與自己兄長走動的,今日特地找上門來倒也稀罕。
楚明嵐道:「我想跟哥哥說說,讓魏文倫來清寧宮一趟。」
柳韻手上的活計停了停,挑眉道:「魏文倫?姐兒找他作甚?」
「人都說魏文倫是百年難遇的奇才,那既然他學問那么好,字也一定寫得好。他現在不是當了東宮講官么?我想讓哥哥將他叫到這里,指點我練字,我問問他有沒有什么竅門。」
柳韻笑道:「可我聽說魏文倫告了假,見今已半月多未去衙門了,更別提文華殿那頭了。殿下還與我說父皇真是縱容他,竟也由著他。」
楚明嵐嗤笑一聲:「不是吧?為了一個楚明昭,他至於么?」
柳韻想到楚懷和的好色,當下冷冷一笑:「大約也是個只愛美貌的,眼見著那么個尤物被人搶了,心下不忿。」又看向楚明嵐,笑道,「要不這樣,等魏文倫回來,我幫姐兒跟殿下傳個話兒,成么?」
楚明嵐點頭:「那便有勞嫂子了。」又看了看柳韻手里半成的護膝,隨口問道,「嫂子給哥哥做的?」
「是啊,」柳韻一面穿針一面道,「過陣子父皇要帶著殿下去南苑圍獵,我給殿下做一副護膝,也見些心意。」
「去南苑?」楚明嵐眼珠子一轉,「什么時候?」
雲福樓外,楚懷定遠遠看著那兩個鳥販子進去了,轉頭對兄長道:「舅舅正事上不經心,吃喝玩樂上倒是個行家里手。我看舅舅也別叫顧正了,改名叫顧歪好了。」
「到底是自家舅舅,你這話可別讓爹娘聽見,」楚懷禮沖他打了個眼色,「走,咱們換地兒等著。」
裴璣正坐在雲福樓二樓的雅間里與眾子弟猜枚行令,掌櫃突然敲開了門,笑著說有人要見世子。
裴璣詫異了一下,旋讓將人帶進來。
眾人好奇之下也紛紛看去,便見兩個戴著小帽的漢子拎著十來個鳥籠躬身笑著走了進來。
裴璣聽這倆人說了半晌,才悠悠道:「你們來賣鳥給我?誰讓你們來的?」
「小的們聽聞世子爺喜歡玩鳥,故此特地趕來的。」
眾子弟聞言哄笑一片,有些膽大的還一臉曖昧地看著裴璣。
裴璣知道眼前這群人都是久慣風月的,大約一聽「玩鳥」就想歪了。
裴璣一眼掃過去,眾人立時噤聲,復又揮手沖那兩個鳥販道:「你們聽哪個說的,我可不喜歡玩鳥,快走吧。」
兩個鳥販對望一眼,猶不死心地向裴璣一一介紹籠子里的各色鴿子:「您看這里有紫點子還有黑點子,都是鳳頭的啊!再看這一對紫老虎帽兒,帽兒一直披過肩,尺寸多好,渾身上下也沒一絲雜毛!眼下可是放鴿子的好時候,再過些時日鴉虎子就來了,那鷂子專吃鴿子,放鴿子就危險了。」
裴璣微一挑眉:「你們說的這些,我全不懂。」
在座的子弟里倒是有幾個懂鳥的,被鳥販子說得意動,買了幾只去。
鳥販子見敲襄世子竹杠無望,悻悻走了。
待宴席散了,裴璣甫一出雲福樓,迎頭就撞見一個老漢牽著一名約莫十四五歲的美貌少女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聲稱家道中落無以為生,要將這女孩兒賣與他。
少女生得香膚柔澤,弱質纖纖,十分動人。她魆地里朝著裴璣睃看一眼,立時羞得低下頭,滿面含春。
裴璣卻瞥都沒瞥她一下,繞過去掣身就走,留兩人在地上干瞪眼。
在馬車旁等候多時的何隨見世子臉色不大好看,好奇問怎么回事。
裴璣嘆道:「想是我那兩個大舅子仍舊對我心存不滿,找來一幫人試我。」又轉向何隨,「你怎么親自來了?可是有何事?」
何隨點頭:「是的,楚姑娘那件事快要有結果了。」
四月十六這日,范循與楚明嵐行過合巹、相拜諸禮後,便去前院酬酢待客。
深宵時分,賓客散盡,他卻遲遲不回新房。
范循遣退小廝,獨自入了後花園。
夜闌闃寂,在青磚小道上步月徐行,他的思緒漸漸飄渺起來。
自打三年前那次尷尬的覿面後,他每回來這里都會想起楚明昭。那次意外讓他發覺他似乎從不曾真正認識這個表妹。或許是她從前掩藏得太好,也或許是他一直專注於己事而不曾旁顧。
但他之後也一直懊惱於那次意外,那次一定令她認為他為人佻達孟浪。他後來幾次試圖與她解釋,但她只說他沒必要跟她費這些口舌,這讓他心里有些梗。
范循踏上她當年曾經駐足過的曲廊,修長手指輕輕搭上碧玉欄。
他聽聞她今日稱病沒去宮里,這令他的心緒十分微妙。她為什么不來呢?是因為楚明嵐還是因為他?
范循想到她馬上就要嫁人,心里就止不住地暴躁。
他簡直想閹了裴璣!
裴璣還毀了他的計劃!若非裴璣插手,楚明昭仍舊不必嫁人!
他突然感到後悔,他若是一開始就求娶楚明昭,她現在早就是他妻子了。
但如今已經沒有退路了。
范循突然狠狠攥住欄桿,眼神倏忽間變得銳利陰狠,手背上青筋暴突。
他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一定只能成不能敗!總有一天,他要盡情做他想做的事,報復所有他想報復的人!
四月二十七這天飄了半日細雨,魏文倫靠在臨窗榻上,凝睇著外頭迷蒙的天色,出神迂久。
上個月時,他還在籌劃著去楚家行采擇之禮,那日也飄著微雨,天地如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