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綾錦囊(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5653 字 2023-03-07

少年上卿揉了揉酸麻的右手,對著從大公子書房通報出來的顧存微微點了下頭。

這位善解人意的顧內侍恭順地側開身,示意他已經可以進去了,自己則走到一旁去尋其他小內侍去了。

少年上卿滿意地勾了勾唇,知道顧存肯定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屋里抄寫的那些竹簡都搬到高泉宮中。其實被人發現也沒什么,他為了替大公子扶蘇抄書而委托王離竊筆,這件事都在秦王面前過了明路,秦王都沒說什么,又豈容他人置喙。

高泉宮是緊鄰咸陽宮的一處宮殿,占地並不大,但給大公子居住是足夠了。這處宮殿是秦宣太後時期建造的,雖比不上隔壁咸陽宮的氣勢恢宏巍峨壯麗,但也別有一番雅致。因依山而建,又引入了一汪清泉從高處潺潺流過,故名為高泉宮。如若在天氣晴朗的時候,登上高泉宮最高的殿堂極目遠眺,便可在東北處遙遙看到那滾滾而過的渭水。

少年上卿踏入書房,轉過幾處屏風和低垂而下的帷幔,就看到在書房的深處,正捧著竹簡看得入神的大公子殿下。

多日的禁足生活,並沒有讓扶蘇萎靡不振,反而就像是卸下了重擔,使得他整個人變得輕松自在起來。他只是隨意披了一件月白色的長袍,手中捧著一卷書簡,慵懶地斜靠在憑幾上,絕對沒有往日正襟危坐時的認真嚴肅。冬日的陽光透過半開的牖窗照射進來,更顯得扶蘇臉上的表情柔和淡然,散發著一種讓人不由自主就安定平和的氣息。

少年上卿看到這一幕,直接就怔住了。雖然早就覺得依著大公子的速度,也絕不可能這么多天都沒完成抄書的任務,其中必有緣由。但當真看到是這人自己躲懶,樂得閑散時,也忍不住有些牙根癢癢的。

「卿來啦,快坐。」聽到腳步聲,扶蘇沒有抬頭,眼睛都沒從竹簡上離開半瞬,直接開口招呼著,渾然沒把少年上卿當外人看待。

少年上卿磨了磨牙,還是走了過去,在旁邊拿了個坐墊,自覺地在大公子案幾前盤膝坐下。

扶蘇慢慢地看完這一段,才把竹簡放了下來,招呼著自家小侍讀吃糕點。他倒不是刻意慢待對方,只是這些日子懶散慣了,整日把自己關在書房中,很少見人,一下子倦怠了許多。

少年上卿也收斂了眼中的怨念,一板一眼地跟大公子殿下匯報近來幾日的事情。雖然知道對方肯定會有其他渠道可以得到消息,但他還是一一道來,順便加上帶有自己觀點的評判。

秦太後趙姬的訃聞在日前公布,秦王政並沒有明言趙姬的死亡時間,但史官記載的時候,就默認是秦王從趙國回來之後秦太後才去世。也有人猜測趙姬是身體有恙,一直撐到秦王為她去趙國報了仇才安心地合上眼,這種說法在趙悼倡後不聲不響地死去之後,更是贏得了眾多人的認可。畢竟秦趙兩國太後自年輕時就艷名遠播,卻向來不睦的傳言,整個中原人都知道。

因為趙姬已經足有十年沒有出現在朝臣面前,早已無人在意,新晉的臣子甚至都從未謀面。所以她的葬禮悄悄舉行,也沒有引起他人的猜疑,畢竟是嫪毐謀反在先,就算她與秦王政有母子的情分,也都在這件事中消磨殆盡。

少年上卿倒是猜得到秦王的心思,八成是因為他的推斷,讓秦王政以為趙姬在臨死前居然還在會情人,越發惱羞成怒,才匆匆辦了她的身後事。

不過將閭的自作聰明果然讓秦王轉移了對扶蘇的懷疑,後者的嫌疑也被洗得干干凈凈。

少年上卿一邊匯報,一邊話里話外地暗示著,自家大公子不要再偷懶了,這時候交上去罰抄的書,妥妥的立刻重回咸陽宮暖閣議事。而且秦王說的那三卷書一點都不長,就算是罰抄百遍,寫了這么多天還沒寫完,騙誰呢?再拖下去秦王就會以為他的大兒子在鬧脾氣耍威風了,適得其反了啊!

扶蘇也看出來自家小侍讀的臉色陰沉得仿佛可以滴出水來,連忙把案幾上的魚糕又往前推了推。

「這是娥英魚糕,據說是女英做給娥皇吃的,向來是楚國宮廷宴會的頭道菜。」

少年上卿看著白白嫩嫩的小魚形狀的魚糕,盡管心情煩悶,也還是給面子地拈起了一個放進口中。香甜滑嫩的口感在唇齒間散開,這是魚肉剁碎後融合蓮子粉蒸成的糕點,一般只有楚國才能有新鮮的河魚,在秦地極難吃到,少年上卿也是頭一次有此口福。

扶蘇看著自家小侍讀緊鎖的眉頭稍微舒展了一些,滿意地笑了笑。這位十二歲的少年上卿,今天穿了一身青碧色的長袍,配上脖子上的那一圈白色狐裘圍脖,倒是像個富家公子,只是每時每刻都在考慮這個思索那個,總是綳著那張俊秀的臉容,實在是少年老成。

少年上卿把魚糕咽下肚,右手的食指動了動,但還是壓制住了再去拿一塊的沖動。鼻翼間除了鮮香的魚糕味道,還有著淡淡的中葯味,他抿了抿唇,別扭地關心道:「膝蓋……如何了?」

「已經無礙。」扶蘇笑了笑,只是皮肉傷罷了,也難為自家小侍讀一直放在心上。

「天有五行御五位,以生寒暑燥濕風,人有五藏化五氣,以生喜怒思憂恐……」少年上卿終於忍不住瞥了眼扶蘇放在案幾上的書卷,讀了兩句就黑了臉,「《黃帝內經》?」

「卿也看過啊?」扶蘇尷尬地輕咳了兩聲,這是最近新整理成卷的《黃帝內經》中的《素問》天元紀大論篇,這本醫書他已經看了好幾天了,愛不釋手。

少年上卿感覺自己的牙根更癢了,在他抄書抄到手抽筋的時候,這位大公子居然悠閑地在看醫書?正組織詞語琢磨著怎么勸諫的時候,沒曾想對方卻先開口了。

「卿可有何志向?除了當股肱之臣。」扶蘇緩緩坐直身體,臉上也收起了笑容。

少年上卿一怔,他想做之事無非就是振興家族,在史書中留名千古,而要達到這樣的境界,就必需要輔佐明君。秦王政是萬世難得一見的帝王,可惜他生不逢時,所以只能把目光投往秦王政的諸多公子之中,卻又連挑選的資格都沒有。

扶蘇並未在意問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他低頭撫摸著那卷書簡,坦然道:「自我開蒙之後,就不斷有人教導我,說我是未來的秦國之主。我不敢懈怠,所學所看的全都是夫子安排的課程書卷,沒有任何人問我是否喜歡。」

少年上卿為之惘然,他的那個師父倒是經常在他身邊一個勁地問他喜不喜歡看書啊,累不累啊,要不要休息一會兒啊,他從未考慮過這種問題,也許是他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年幼時所受到的奚落和歧視,讓他無比渴望能爬到高處,俯視這片土地。

「我從來只有應做何事,而不是想做何事。」扶蘇悵然地嘆了口氣。

少年上卿沉思,若說位極人臣是他應該做的,那么他自己想要做的又是什么?

「這十幾日,是我頭一次不用看那些深奧的書簡和繁瑣的條陳,只按照自己的喜好來看書。」扶蘇苦笑了一聲,續道,「我這樣是不是很沒用?」

是很沒用。

少年上卿用眼神回答道。

簡單來說,就是一直綳得很緊的弓弦一旦松懈下來,就很難再綳回去了。

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選定要輔佐的人。不過,倒是坦誠得可愛。

「善言始者,必會於終;善言近者,必知其遠,是則至數極而道不惑,所謂明矣。」少年上卿徐徐道,「《黃帝內經》之中也有許多明理詞句,大公子還可多看幾日。」

扶蘇一震,沒想到自家小侍讀居然如此博覽群書,用的正是這卷《天元紀大論》篇中的語句。而且重點是,他居然還贊同他繼續偷懶看閑書?!

「只是不宜拖延太久,最多再有三日。」少年上卿一邊起身一邊瞪了扶蘇一眼,繼續看吧看吧,他回去繼續抄書。本以為扶蘇這些日子怎么著也抄了一些,所以他才抄了五十遍。看情況,他回去要繼續把另外五十遍抄完。嬰那小子估計都會背了,不行就讓他也幫忙抄吧。

少年上卿走的時候連道別都沒有,一點都不客氣地直接用袖子兜走了那一盤娥英魚糕和案幾上的一支毛筆。

「喏,這魚糕可真好吃!」青衣道人一邊吃一邊贊不絕口,完全不顧一旁敢怒不敢言的嬰,「要是是熱的、新出爐的就更贊了!」

脫下脖子上圍著的狐裘圍脖,綠袍少年知道自家師父絕對是從八卦的嘲風那里知道了消息,否則又怎么可能掐得這么准,在他剛回到鹿鳴居就趕來了。看到嬰正眼巴巴看著盤子越來越少的娥英魚糕,綠袍少年拿來一條干凈的手帕,極有氣勢地把盤子里的魚糕一分為二,包了一半直接遞給了嬰。

嬰的雙眼立刻就閃亮了起來,像只被順毛的大狗狗一樣,撲上來蹭了蹭綠袍少年的頭頂,隨後生怕被搶走一樣,飛快地拿著那手帕包著的魚糕跑出了屋子。

「喪心病狂啊!」青衣道人哀嚎著,指著綠袍少年怒吼道,「一點都不尊師重道!這不是孝敬師尊我的魚糕嗎?」

「本來就是給嬰帶回來的。」綠袍少年才不會被自家時不時抽風的師父嚇到。簡直和上古神獸饕餮有得一拼的師父怎么可能沒吃過娥英魚糕?反而是從小缺衣少食的嬰才可憐。他橫了青衣道人一眼,輕哼一聲道,「不想吃就把剩下的都給嬰留著。」

「不行不行,雖然這魚糕不敵當年在楚國王宮吃的那盤,冷了也有點腥味,但還是很好吃的。」青衣道人趕緊護好手邊的小半盤。

到底是自己的師父,綠袍少年也不能太落他的面子。起身到火盆上拎了被采薇放上去燒好的熱水,又拿了兩個干凈的陶杯。因為他和嬰都不太習慣被人近身服侍,所以采薇就會在他默認的情況下,去宮中自己可以去的地方找事情做。最近幾天好像是去執掌縫紉的織室學習裁衣了。綠袍少年記起前幾日詢問的時候,采薇說起裁衣時臉上掛著的興奮表情。

應做何事……和想做何事嗎?

腦海中不經意地劃過今日與扶蘇的談話,綠袍少年不禁走了下神,差點在倒水的時候燙到自己的手。

幸好青衣道人瞥到了,及時拖了自家小弟子手肘一下,才避免了慘劇的發生。他索性把滾燙的水壺接了過來,給兩人倒滿水,又在懷里掏了掏,掏出一個精致的錦囊,從其中倒出一小堆晾干的梅花瓣。

青衣道人拈著梅花瓣,在陶杯里各放了一小撮,剩下的就都灑在了娥英魚糕上。紅色的梅花瓣配著白嫩的魚糕,即使盛器是並不名貴的淡黃色陶盤,也立時襯得魚糕美味了許多。而那兩個陶杯之中,干梅花瓣被熱水一泡,立刻就舒展開了身姿,恢復了亮澤的鮮紅色,在散著熱氣的水中上下漂浮起來,一股淡淡的梅香漸漸在房中氤氳而起。

雖然覺得多此一舉,但綠袍少年也不得不承認自家師父對待吃食的花樣,實在是推陳出新,一次比一次更裝模作樣。

喝了口帶著淡雅梅香的茶水,綠袍少年心中的急躁也像是被熨燙過了一般,輕舒了一口氣,直言問道:「師父,人是應做何事為佳,還是想做何事更佳?」

「咦?何出此言?」正拿起一塊魚糕沾著梅花瓣往嘴里送的青衣道人一愣。

師者不就是傳道解惑?負責解答不懂的問題不就是師父的責任?更別提還吃著他的魚糕了!綠袍少年指著桌上的那個錦囊,若有所思地說道:「就拿此錦囊為例,一塊布料,可以成為衣袍,也可成為包裹,端看縫制之人的意願。」他邊說邊抬起頭,還算稚嫩的五官上卻帶著不同以往的鄭重,「無人去理會這塊布料願不願成為錦囊。」

青衣道人把手中的魚糕拋入口中,輕蔑地勾唇笑了笑,香甜的魚糕完全不影響他口齒清楚地嗤笑道:「你是為那位大公子所問吧?蠢不蠢?人與錦囊可一樣?也許衣袍更為光鮮,也許包裹為其所願,全憑其一念之間矣。衣袍也好,包裹也罷,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綠袍少年沉默不語,師父這是在暗示他少管閑事了。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青衣道人和顏悅色地說道,「且淡然處之。」

兩人之後就再也沒說過什么,青衣道人把盤子里的魚糕和梅花茶水一掃而空之後便離開了。臨走的時候也沒拿走那個錦囊,而是隨意地送給了綠袍少年。

錦囊之中有塊圓形的白玉飾物,紋路奇怪,形狀卻非璧非瑗,綠袍少年一時也不知是作何之用。但看質地也知價格不菲,只好連著那錦囊隨身佩戴。

倒是見青衣道人走了之後,嬰連忙跑了回來,手中還攥著那塊手帕,眼巴巴地在桌上攤開。

綠袍少年為之動容,之前他在里面放了多少塊魚糕,現在就還有多少塊。

嬰居然一塊都沒有吃。

「阿羅,我們一起吃。」嬰笑得燦爛。

「嗯。」綠袍少年冰封般的表情終於融化,唇角揚起了一抹溫暖的笑容。

「哎呀!阿羅你笑起來真好看!以後要多笑笑才好啊!」

「……閉嘴。」

「閉嘴就沒法吃魚糕啦!哎呀!這魚糕可真好吃!這杯泡了梅花的水也好好喝!」

「……吃喝都堵不上你的嘴嗎?」

公元前225年

王離拿著腰牌接受著高泉宮門口的侍衛檢查。

自從兩年多前荊軻險些刺殺秦王成功後,宮中的守衛就更加嚴格了。之前是上殿除佩劍,現在干脆是在宮門口就要把佩劍卸掉。就算是去高泉宮不行,因為高泉宮與咸陽宮緊鄰,還有著一條棧道直接連接兩處宮室。

淡定地把佩劍交給侍衛,王離順利地走進了高泉宮,抬頭仰望著從山坡蜿蜒而下的一汪清泉。他還是頭一次來到這里,其實就連隔壁的咸陽宮他也有一年多沒有踏足過了。

在咸陽宮中也學不到什么武藝,禮樂書數他也不願意學,也就是相當於在這兩年中,和各個公子還有王侯世家的少爺們混了個臉熟而已。一年前他爺爺王翦從前線謝病歸頻陽之後,就稟明秦王,領了他回家,親自教導他。反正他爺爺回來了,他也就不用在咸陽宮中當質子了。即使他的父親王賁還在前線帶兵,但畢竟是李信手下的副將而不是主將,聲望不足,也沒有必要再送質子入宮。

冬日的寒風驟起,刀割似的劃向臉頰,王離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在軍營的磨煉下,十六歲的他已經長得英武剛毅,整個人就像是一柄開了刃的利劍,鋒芒畢露。

王離先是習慣性地駐足環視了一圈周遭的情況,才信步追上前面帶路的內侍。

他今天來高泉宮,並不是來見這里的主人扶蘇的。而是那位少年上卿托人傳了信,約他敘話。一想到他們兩人已有一年多沒見過面了,王離的腳步就又不由自覺地急切了幾分。

內侍也被王離身上迫人的氣勢所懾,一路小跑著帶路,氣喘吁吁地將他帶到一處偏殿。剛想要通報,結果身後的王離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推開殿門,直接跨過了門檻,大步而入。

這間偏殿應該是專供少年上卿使用的,入目就是一個個裝滿一摞摞書簡的書架,一股股竹子特有的清香味混雜著墨臭撲面而來,一下子就把王離嗆得打了幾個噴嚏。

他簡直不理解為什么會有人覺得墨很香,明明臭得幾乎要讓人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