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綾錦囊(2 / 2)

啞舍(全集) 玄色 5653 字 2023-03-07

不過因為殿門大開,王離倒是一會兒就緩了過來。除了書架,偏殿里連地上都堆積著各種各樣的書簡,中間只留著幾條窄窄的空隙供人行走。

連跨帶跳輕巧地繞過這些書堆,王離轉過一趟書架,卻發現屏風前的案幾旁並沒有人在。剛想高聲詢問外面的內侍,卻見屏風後人影晃動,一個身著綠袍的少年訝異地走了出來。

少年上卿的官袍是綠色的,所以常年也都慣穿綠色的衣袍,今天他穿的是一件石綠色的長袍,下擺卻都撩了上來,系在了腰間,露出了下面白色的褻褲。

王離一怔,倒是沒料到會碰到這樣的場景,立刻就漲紅了臉,連連道歉。

綠袍少年苦笑了一下,立刻把手中的書簡放在案幾上,邊彎腰整理衣袍邊道:「是怕在殿內走來走去被竹簡劃破衣服,勿怪。」

「是我魯莽了,應讓人通報一聲的。」王離揉了揉鼻子,覺得自己理虧得很。誰能想到這位在外面一本正經無懈可擊的少年上卿,私下里居然是這樣一副隨意不羈的模樣。他剛剛一晃眼,依稀看到屏風後面有床鋪的模樣,想來這位少年上卿平時若是看書看得累了,就直接宿在了這里。

綠袍少年動作很快,放下了長袍,攏了攏有些散亂的長發,幾下就恢復了庄重的模樣。他淺笑著招呼王離坐下,自己則拎起一旁放在火盆上保溫的水壺,沖了兩杯泡著梅花瓣的熱水放在了案幾上。因為這處偏殿中存放的書簡很多都是朝中事務,即使不是最新的,也禁止其他內侍靠近,甚至連采薇都不能隨意進入,所以綠袍少年便養成了自己動手的習慣。

透過飄渺蒸騰的水汽,王離打量著許久未見的少年。比起初入咸陽宮時的孩童模樣,現今已經十四歲有余的上卿才算稱得上是真正的少年。身量已經抽長了許多,五官雖然已經長開了許多,但猶帶著幾分稚氣未脫,卻足夠雋秀得令人移不開目光。

看著面前的少年唇角含笑,整個人散發著平易近人的柔和氣息,王離不禁感慨道:「畢之,你變了很多。」

綠袍少年微微一笑,誰不會變呢?就連王離對他的稱呼,也從阿羅變成了畢之,變成了大公子扶蘇親自給他所取的字,距離也無形之中疏遠了許多。

自從選定扶蘇成為要輔佐的明主之後,他便調整了之後的人生計劃。先要改變的就是自己的性格。

因為自小長大,家里人都不苟言笑,養成了他的面無表情,但身為下屬,總不可能老綳著一張臉。更何況前兩年扶蘇到了變聲期,在這期間基本都不怎么說話,能與其心意相通的他便成了對方的口舌。與其他人交往,笑容便是必需品。

最開始他也不習慣,但之後也就看透了。其實笑與不笑,沒有什么區別,都是在自己真實的表情外面加一層面具罷了。笑容還能瓦解對方的戒心,又何樂而不為呢?

「少時不懂事罷了。」綠袍少年笑著啜了一口淡雅的梅香茶,自從喝慣了師父喜歡的花茶,他便讓采薇按照季節收集一些花瓣曬干。

王離也跟著喝了一口,卻沒覺得這種娘兒們兮兮的茶有什么好喝的。他忍了忍沒有出聲抱怨,好久沒見面了,一下子就鬧翻可不好。

熟知他的綠袍少年見狀卻笑得更開懷了,看,往日說話刻薄的王離小少爺,今日也會斟酌再三地措辭了。也就是最開始不管不顧地直闖偏殿,才能窺得對方依舊還未磨沒的少年意氣。

心中無端端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綠袍少年唇角的弧度低了少許,卻熱絡地起了話頭,與王離聊了起來。

去年秦王意欲伐楚,便問李信將軍用多少士兵可行,李信稱二十萬人足矣。秦王又以此問詢王翦將軍,後者卻說非六十萬人不可。秦王笑稱王將軍老矣,何怯也。最後點了李信為主將,蒙恬輔之,而王翦將軍則趁此謝病歸家,令人唏噓不已。

這段君臣對答被有心人宣揚出去,立刻榮升了去年秦國最受歡迎的話題,綠袍少年曾經被嘲風魔音穿腦似的嘮叨了整整一個月八卦實況,逼得他最後搬來高泉宮住了好久。要不是嬰鬧情緒拽著他回鹿鳴居,他完全都不想再踏足咸陽宮一步。

不過為了與王離談話不尷尬,綠袍少年便提起了這個話題,立刻引起了王離大段大段的不滿與牢騷。綠袍少年含笑傾聽,適當在某些停頓的地方添上自己的見解和附和,很快就讓王離生出知己之感。

「切,我父在李將軍執掌之前,曾伐楚取十余城。這功勞之後的成果,就生生被李將軍搶了。」王離緊握右拳,憤慨地在空氣中揮了一下。

「日前聽聞,王老將軍告病,王大將軍近日歸來,據說是要伐魏?」見提到了王賁,綠袍少年立刻話鋒一轉。這消息在咸陽上層之間都不是什么軍事秘密,韓趙燕已滅,楚國又有李信領兵伐之,又因其帶走的兵馬並不多,所以閑暇的軍隊肯定會另有安排。剩下的兩個國家,齊國最遠,所以目標定是魏國。

「應是如此,過幾日我父就會進宮領虎符,這次我也會隨軍出戰。」王離說得口干舌燥,拿起梅花茶一口飲盡,倒是不再嫌棄這種古怪的口感了。一杯水潤喉,王離摸著手中的陶杯猶豫了片刻,因為猜到這才是綠袍少年特意找他一敘的緣由,便實話實說道,「其實……我還是有些擔憂。」

綠袍少年淺淺一笑,豎起了一根手指,緩緩道:「其一,王大將軍尚且是首次獨立領兵。」

王離的臉色稍黯,但還是點了點頭。不是他不相信父親,而是以往都是在爺爺的旗下帶隊出戰,縱使之前曾經攻下楚國十余城,也是因為他爺爺的軍隊就在不遠之處,有什么事情可以守望相助。這並不是說他父親的軍事能力不行,而是一種心理,就像是走獨木橋的人,總沒有走石板橋那樣如履平地。而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這種極度緊張的心理,往往會帶來錯誤的判斷。

綠袍少年也無須多加解釋,因為他知道他的未盡之言,王離都懂。他又豎起了第二根手指,道:「其二,兵力不足。」

王離的臉色又陰沉了幾分,李信帶兵二十萬,看上去仿佛比他爺爺要求的六十萬少了三分之二,但這兵與兵之間的差距也很大。老兵、新兵和精兵的區別不止一星半點,李信帶去伐楚的兵全都是精挑細選過的。雖然他父親手下的兵也都是他爺爺親自調教的,但總比不過李信特意挑走的那一批。再說伐楚他爺爺說要六十萬兵,雖然魏國比楚國要弱,但也不是輕易就能滅掉的。而李信伐楚只帶走了二十萬,他父親伐魏比對著疆土范圍,也就不能超過這個數,甚至要少許多。所以王離在遲疑了半晌後,還是不甘心地點了點頭。

綠袍少年接著豎起了第三根手指,「其三,自秦伐六國以來,從未雙線同時開戰過。」

王離捏著陶杯的手瞬間攥緊,臉色黑沉到了極點,顯然這是他最擔心的原因。而綠袍少年卻並未停頓,一句句接著說道:「合縱連橫,雖然六國沒有合縱抗秦成功,但已滅了三國之時,魏齊楚卻有可能會迫於危勢而聯合。」

「且韓趙燕之地也未穩,若時間耽擱過長,三國貴族極有可能擁兵反叛。這其實就是為何王翦王老將軍所說的,伐楚非六十萬人不可之理。」

「而若設想最壞形勢,李將軍伐楚許是敗率更高,若是求救於王大將軍,且救是不救?」

一句接一句的設想,讓王離的心如墜冰窖,卻也不得不承認綠袍少年所分析的都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有些分析甚至比他能想象到的更嚴重。

此時見綠袍少年的手又動了一下,王離頓時瞪大了雙眼,拍案驚道:「怎么還有?」

綠袍少年橫了他一眼,抬手拿起一旁的水壺給他倒水。

王離訕訕地笑了笑,接過陶杯喝了一口壓了壓驚,結果入口的水溫燙得他齜牙咧嘴,心情更是盪到了谷底,雙肩都耷拉了下去,求饒道:「阿羅,你叫我來不會就是為了打擊我吧?我這回要隨父而去,看這形勢,兩三年都有可能回不來了。」

這倒不是誇張的說法,秦王政伐趙的時候前後斷斷續續足足用了七八年,最後還是他爺爺用離間計除去了李牧,才得以全功。魏國雖比趙國弱小,但也不可小覷。王離越想越覺得前途渺茫,不自覺地把對少年上卿的稱呼,換回了少時的昵稱。

綠袍少年勾唇笑了笑,謙虛道:「我又能有何良策?只是略有些許想法,不過還需再做思量。等王大將軍入咸陽宮領虎符之時,我們再在咸陽宮正殿前一會。」見王離喜形於色,又謹慎地加了句,「切莫太過期待。」

王離倒是安了心,他面前這位少年上卿,在十二歲就能不費一兵一卒地劃了趙國十幾座城池到秦國的版圖中。雖然這兩三年不顯山不露水地在大公子身邊當侍讀,一直默默無聞,但既然特意叫他過來一敘,必定是心中有數。

他剛想再多說幾句好話,就見綠袍少年指著案幾旁的一個碩大的長條漆盒笑道:「王少將軍初臨戰場,此乃畢之的小小心意。」

王離對王少將軍的稱呼無比滿意,雖然他才是一介小兵,但如蒙氏家族三代為將的傳統,王家現在已經兩代為將,他成為將軍也就是時間的問題。

伸手要抬起那個漆盒,卻錯估了此物的重量,第一次竟未抬得起來,加大了力氣才抱在了懷中。這等重量、這等長度,莫不是武器不成?

身為武將,無不對兵器有著難以言喻的執著和狂熱,王離連客氣話都沒來得及說,當下就把漆盒的蓋子打開,就見一柄通體黑沉的常勝戟靜靜地躺在其中。

「這是……常勝戟!」王離迫不及待地把這柄常勝戟握在手中。

戟本身就是將戈和矛結合在一起的武器,從商代便已出現,在漫長的歲月中,變化成為各種形制的戟頭。而常勝戟只是戟的一種形制。這常勝戟一邊是一道月牙弧形刃,而另外一邊是兩個一大一小的月牙弧形刃,形狀酷似「克」字的金文。金文就是俗稱的銘文,是鐫刻在青銅器上的鍾鼎文,起源於商代,具有悠久的歷史。

《爾雅》有雲:勝,克也。

故此,才有常勝之名。

據說當年常勝戟因為有個好彩頭,曾經在商軍中大受歡迎過一段時間,但由於那個小的月牙弧形刃基本無太大用處,更像是有些累贅的三叉戟,所以在時間的洗練中被淘汰。若不是王離曾經在父親的書房中翻看過兵器圖鑒,也認不出來此物。

光是這點還不足以讓王離驚喜,這柄常勝戟是戟桿和戟頭一體鑄成,重量要比他常用的那柄月牙戟重上許多,但戟桿的粗細程度都是一樣的,應是所鑄的材料有所不同。戟身一入手,就像是有股天然的吸力,與青銅的滑手不同,就算是在戰場揮舞,也不容易脫手。

王家天生就有神力,他爺爺王翦據說在年少時就力大無窮,八歲時就能舞動成人使用的大刀,九歲時就能拉開軍隊制式的強弓。而他父親所用的青龍畫戟也是重量非凡才使得趁手。王離一直留意尋找著重量適合的戟,可惜戟的長粗都有定例,若是太長太粗,反而礙事,還不如用輕一些的戟。而這柄常勝戟雖然形制古舊,但重量和長度都極其符合他的手感,讓他本來想婉拒的心思都散了。若不是此處堆滿了書簡,王離都恨不得跳起來施展一下。

見王離愛不釋手的模樣,綠袍少年嘴邊的弧度也加深了幾分,端起自己面前的陶杯悠然地喝了起來。

「多謝了。」王離向來不善言辭,胸中的千言萬語終是化為三個字。他也知道對方想要的是什么,無非就是想要他支持大公子扶蘇。只是這個決定他沒法替家族去做,他爺爺王翦千叮嚀萬囑咐他不可與任何一個公子結交,畢竟王家不像蒙家一樣在秦國根深蒂固盤根錯節,根本沒有基礎去站隊。

「我懂你的顧慮,大公子根本不知道這柄常勝戟,是我私人贈予你的,放心。」綠袍少年一眼就看透王離心中憂慮,搖頭笑道,「今日你也別想拿走,等晚上我讓人悄悄地給你送去。」

王離毫不掩飾地松了口氣,不過又覺得自己這樣挺沒擔當的,頹然地低下頭,旋即又肅容地抬眼道:「阿羅,還記得那時你曾問我,應做何事與想做何事,選哪種更佳。」

綠袍少年眨了眨雙眼,從腦海里找到了幾年前的記憶。那時是扶蘇膝蓋受傷又被罰了抄書關禁閉,他要決定追隨與否,所以頗有感觸,這個問題一連問了好幾個人。當時王離怎么回答的他都已經忘記了。

「完成應做何事後,才能去做自己想做之事。」王離看著綠袍少年清澈的雙瞳,像是起誓般一字一頓道,「阿羅,你且等我。」

綠袍少年怔然之後,微微一笑。

「好,你還欠我兩件事呢,我還記得。」

為了避嫌,王離不能在高泉宮待太久。他把那柄常勝戟收回漆盒之後重新放好,便起身離去。

偏殿中又恢復了寂靜,陽光透過古舊的牖窗縫隙灑進屋內,讓人看得見灰塵在空中靜靜地起舞。

因著王離臨走前的話語,綠袍少年難得地發起呆來。當年大公子扶蘇沒有迷茫太久,沒幾日就抄好了書,從高泉宮重回暖閣。也不知他是如何整理心緒的,只是難掩無奈地說自己只有應做何事,而無想做何事。

一晃已經兩三年過去,綠袍少年卻沒有再在大公子臉上看到過那種落寞不甘心的表情。可是沒出現過並不代表不存在。

偏殿的靜謐並沒有保持得太久,就被一個哈欠聲打破。

屏風後轉出一個身著絳紫色長袍的少年,面容與扶蘇有幾分相似,臉頰卻又帶著些許嬰兒肥,把他整個人的氣質襯得柔軟了許多,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公子。

只見他一邊伸著懶腰一邊輕哼道:「想做何事就做,矯情。」

綠袍少年聞言笑罵道:「誰還能有你悠哉啊?快去幫我找下魏國周圍的山川地理資料,我記得是在東邊數第三個書架。」

嬰不客氣地拿起綠袍少年面前的陶杯喝了口水,這才熟練地撩起長袍系在腰間,防止走路的時候長袍被書簡刮破。這兩年他的阿羅有時住高泉宮,有時回鹿鳴居陪他,漸漸的他也就過來高泉宮。反正他也沒有什么事,幫忙謄寫或者找資料什么的活計他還是能做的。畢竟這種涉及到機密政務的地方,采薇是沒有資格隨便出入的,但身為秦國王室的他卻是可以的。

不過嬰還是不忘嘮叨道:「這柄常勝戟真的送那個大塊頭嗎?不是啞舍之中的庫藏嗎?雖然那道人不怎么著調,但東西隨便送出去真的可以嗎?」

嬰和師父從一開始各種看不慣,應該是……一山不容兩個吃貨吧……綠袍少年默默地想著。

「師父走前已把啞舍交付於我,其間東西也可挑選拿出使用,無礙。」綠袍少年按了按胸前,在衣襟的遮蓋之下,那處有一枚玉質的飾物。

在荊軻刺秦王一事後,秦王政應是因與死亡擦肩而過,便下令動工了驪山陵墓。師父因為參與設計而離開了咸陽,走之前與他道別的時候,隨意地就把啞舍交給了他,還說當初給他的那個錦囊里裝著的玉璇璣,就是打開啞舍大門的鑰匙。

據師父說,他所在的門派就是喜好收羅天地間遺留的上古神器。而在炎帝黃帝堯舜禹的傳奇年代過後,天地靈氣消弭,遺留世間的神器會對凡人產生巨大影響,所以便在中原各處建立了數個寶庫,把這些神器都一一封印在其中。當然,神器也只是占了一小部分,許多被依附了魂魄或者自己滋生了靈智的器物,也屬於需要被封印的范疇。

《廣雅》曰:庫,舍也。啞字從口,從亞,亞亦聲。其中口指發聲,亞本義為宮城大內。舍字乃庫之意,所以啞舍便是皇帝的內庫之意,是指那些寶物在宮城之內才能說話的意思。那些寶物都能說話,可想而知那內庫之中收藏的都是些何等寶物。當然,之後還建有了數個其他寶庫,而隨著夏商周春秋戰國的朝代更替,啞舍之名也就少有人知了。直到青衣道人起才又重新做起了收羅古董之事,便把這名字又重新用了起來。

這么重要的東西,隨手給了他真的沒關系嗎?

不過師父既然這么任性,那他稍微任性一下也無所謂。

綠袍少年掏出隨身攜帶的那個綾錦囊,原本包裹著玉璇璣的錦囊也並非俗物。綾是純桑蠶絲所做的絲織物,表面呈現疊山形斜路,以「望之如冰凌之理」而為名「綾」。綾有花素之分,織素為文者曰綺,光如鏡面有花卉狀者曰綾。

而他手中的這個綾錦囊,是多種顏色的綾錦采用變化斜紋編織而成。據說這種按照特殊排列織就而成的綾錦囊,不僅可以防止囊內的物品丟失,還可以當成護身符,保護佩戴者的安全。

他自己和扶蘇都在深宮之中,總不會倒霉到再出現一個類似荊軻的刺客吧。相比之下,在前線拼殺的王離要危險得多。

一柄戰無不克的常勝戟,和一枚可保性命無憂的綾錦囊,他的投資應是足夠了吧?

希望回報也要讓他滿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