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陰陽燧(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6842 字 2023-03-07

公元前214年

盛夏時分,烈日當空,照得宮殿上的瓦片都發亮發燙。

樹上的鳴蟬全都被內侍小心地用蛛網粘住捉走了,高泉宮中寂靜無聲。就連從山坡上潺潺流下的泉水也因為季節的原因,淅淅瀝瀝地匯聚成小股水流,沿著竹管導流,灌入新挖的一處小池塘。

這處池塘的一邊,隨意地擺著一些形狀古怪的山石,還有些都已經長滿了青苔。池塘中所植的荷花正在水面靜靜綻放,碧綠的蓮葉飄在池面上,偶爾隨著微風滾落一兩滴晶瑩的露珠。間或還有些鯉魚浮上來換氣,盪起一圈圈的漣漪。

在池塘的當中,有一座雅致的亭台。從之前的偏殿門口有一座石橋,便可到達池水中央的亭台。這處亭台並沒有高出池面太多,坐在其中,就像是坐在水中央,被那些所植的荷花包圍的感覺。亭台四面開放,只是用緗色的帷幔垂下圍住,待有微風吹過,帷幔柔柔地盪起,影影綽綽可以看到有兩名青年男子正坐在其中。

穿蒼色襌衣的男子正坐在涼爽的玉席上,靠著憑幾,翻看著手中的書簡。而在他對面,那穿著黛綠色長袍的青年正擺弄著手中的小鼎,神情專注。這尊小鼎通體青色,間或有些許白點或者金砂閃爍其中,竟是通體用青金石所打造而成。

「實田制已在各郡實施極佳,南越三郡竟也要如此施行,難也。」扶蘇輕點手中條陳,淡淡地說道。實田制是兩年前發布的律令,實際叫「使黔首自實田」。黔首是指平民百姓,此項律令即所有地主和農民,按照當時實際占有的田數,向朝廷呈報。所報內容經過審查核實,並統一評定土地的優良劣,推斷出大概產量,計算應納稅額,登記入冊,此後便按照登記數征收地稅。

此項律令發布之後,大秦的稅收又翻了好幾番。畢竟誰都想要占據更大的土地,而相應的就要交更多的稅給朝廷。這實際上就是土地登記而已,至於那些地主們私下為了多霸占土地做了什么手腳,只要不過分,朝廷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所以嘗到了甜頭的朝廷,便想把這個律令推行至剛剛收復的嶺南。自兩個月前靈渠建成了之後,始皇一統嶺南,建了桂林郡、象郡和南海郡。

綠袍青年也不贊同這個想法,微一沉吟便道:「畢竟是蠻荒之地,大局初定。且南越三郡,多為密林,恐此地並不以耕種為主,還需多加考慮。」

扶蘇擰了一下濃眉,知道自家侍讀說的是正理。嶺南多是蠻荒民族,連語言都尚且不通,管理都是問題,更遑論交稅了。扶蘇用手中的竹簡敲了敲面前的案幾,長嘆了口氣:「多此一舉。」

綠袍青年對此等抱怨之語,已經習以為常,徑自擺弄著身周的瓶瓶罐罐。

自從一統六國之後,自封為始皇的秦王更是把天下所見之地都歸為自己的領土。南至南越,北至匈奴,都視為囊中之物。可光南越之地,就耗費了七年時間,前前後後將近出動了一百萬大軍。還有修建靈渠的耗用,這百萬大軍的糧草,何時才能從貧瘠的南越收回來?

南越和匈奴還不一樣,匈奴有可能會進犯中原,可南越的蠻族卻無此實力,真不知始皇為何會如此固執己見。

即使是私下獨處,綠袍青年也知道謹言慎行,對始皇的腹誹深藏心中,並沒有附和自家大公子的評語。他從旁邊的瓶瓶罐罐中揀出一些,往青金鼎中依次傾倒。

「赤鹽半兩、石硫磺半兩、大鵬砂半兩、北庭砂半兩、蒲州石膽一兩……」扶蘇也不奇怪自家侍讀的漠視,反而饒有興趣地看著對方從一個個陶瓶中倒出各種各樣的葯材,大多都是他認識的。

「最近開始修習煉丹了?」

「嗯。」綠袍青年點了點頭,自家那個不負責任的師父,讓嘲風傳了話,丟了一屋子的丹書給他看,也不管他能不能看懂。略一抬頭,綠袍青年便注意到了扶蘇的目光,加重了語氣強調道,「煉丹乃小道,切不可妄信。」

扶蘇撇了撇嘴,知道自家侍讀這是暗喻自己不要像他父皇一樣痴迷於求仙問道。扶蘇是不信這世上會有人長生不老的,不過他仔細打量著面前的綠袍青年,也許是對方自小修習道術,修身養性,整個人看起來要比同齡人年輕了好幾歲,介於青年與少年的分界線。

見扶蘇明顯不在意的神色,綠袍青年也並不再勸。他們年紀尚輕,實在是不能理解半截身子已入土之人的心情。但始皇身邊的道士,一個比一個假,綠袍青年幾次想要拆穿他們,卻並無師父的神通,只好按捺住。

「這青金鼎倒是個好東西。」扶蘇百無聊賴,隨口稱贊了一句。

「不及我師父的烏金鼎。」綠袍青年也隨意地回了一句,知道對方心不在焉。

「這是何物?」扶蘇的目光掠過那些瓶瓶罐罐,發現了一個古怪的東西。此物像是一個巴掌大的銅鏡,卻凹了進去,呈倒圓錐形,壁面光可鑒人。扶蘇忍不住坐直身體,伸手拿在手中。此物的背面頂部和銅鏡一樣,中央的頂部有一個蟠龍鈕,周圍雕刻著蟠螭紋,間或飾以風雷紋。

「此物名為陰陽燧。」綠袍青年並沒有取笑自家大公子孤陋寡聞。事實上這種物事在現今已頗為少見,也許民間還能偶爾一見,在宮中更是不用想。

扶蘇聞言一震,挑眉問道:「可是『取明火於日』的燧?」也怪不得他不知道,因為這種燧現今已經很少用了,一般取火都用木燧,或者直接是燧石打火。而宮中更是火種不斷,又豈會用得著這種物事。

綠袍青年知道他所言的是《周禮·秋官司寇》中的「司烜氏,掌以夫燧,取明火於日」一句,點了點頭之後又搖了搖頭。

「按常理,五月丙午日之正午鑄造,為陽燧,在十一月壬子日之子時鑄造,就為陰燧。」說完見扶蘇依舊一副不明白的神色,便進一步解釋道,「陽燧取天火,而陰燧取月露。」

「那這什么陰陽燧,不過是既用來取火又用來凝露罷了。」扶蘇重新依靠在憑幾上,用下巴指了指對方手中的青金鼎,問道,「不用說,這火和露,都是用在煉丹上吧?」

聽得出扶蘇語氣中的不屑,綠袍青年無奈地笑了笑。他現在可以確認,因為始皇對求仙問道的偏執,扶蘇對待道術那是一等一的排斥。但這並不代表煉丹術全然都是誑人之術。

不過,不信好歹強過於痴迷,綠袍青年也沒有解釋,只是隨意地笑了笑道:「我也只是為了完成師父留下的任務罷了,我煉的丹我自己都不敢吃,哪敢給別人吃?」他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一個細長口的陶瓶,這里存著的就是這幾夜晚上用陰陽燧存取的月露。

扶蘇看著自家侍讀輕柔地把那陶瓶中的月露傾倒在青金鼎之中,動作優雅舒展,倒是賞心悅目。扶蘇因此也就不再挑剔自家侍讀做閑事了。反正煉丹歸煉丹,也不耽誤他們聊事情。他拿起手中的條陳,另一只手拎著毛筆,伸手往旁邊的池水中一蘸,再沾著手邊開了蓋的朱砂盒,隨意地往書簡上批注著意見。

綠袍青年的唇角抽了抽,這一盒朱砂好像不是給他寫字用的,而是他煉丹用的……算了,叫人也很麻煩,再重新另啟一盒吧。

自從高泉宮起了這處亭台之後,除了隆冬時節,他們都喜歡在此處議事。此處四面環水,通向這里只有從偏殿而過,走那座唯一的石橋,周圍的池塘水淺也藏不得人,談論機密之事最合適不過了。

自從始皇迷上出巡之後,就經常往外跑。綠袍青年理解始皇想要看遍屬於自己的領土的心情,但還是不懂對方為何會如此放心。且不論殘留的六國貴族那層出不窮的暗殺手段,就連朝廷大事,也都甩手給扶蘇。

就不怕回來的時候,連寶座上的人都換了嗎?

盡管動著大逆不道的心思,綠袍青年手中的葯杵卻穩穩地在青金鼎內攪拌研磨著。

也許是用習慣了,有時候即使始皇在咸陽,也都是讓扶蘇整理政事,最終呈上去讓始皇審批。其實相比一言九鼎獨斷獨行的始皇帝,善於聽取朝臣意見並且態度溫和的大公子扶蘇,自然是朝臣們更好的選擇。事實上,始皇更適合鐵血的戰國,而扶蘇才更適合戰後休養生息的帝國,這已經是在百官之中默認的事實了。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始皇一直壓著大公子扶蘇的婚事不松口。底下的那些公子們,倒是有熬不住的,私下養了小寵,甚至還有的兒女都能彎弓射箭了。但別的公子可以如此,卻不代表大公子扶蘇可以如此。

沒有繼承人,還真是個問題。

不過這也意味著沒有極品的岳家摻合,別有心思的重臣們自己當不成未來國丈的,也不想別人占到便宜。所以朝野上下,在扶蘇的婚事上,倒也形成了一個詭異的平衡。

相比之別人的暗中焦急,身為當事人的大公子扶蘇卻早已習慣了孑然一身。不是說他不想要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和可愛的子女,而是相對於他想要登上帝國寶座的理想來說,其他意願都可以延後。更何況,身邊跪坐著的忠心侍讀也沒有成婚,從少年相識起,就數年如一日地伴隨著他。

也許,暫時不成家也沒有什么不好的。

母妃逝去的時候,扶蘇當時還小,所見所聞都有些懵懵懂懂。但隨著年歲漸增,一些當時完全不理解的細節,慢慢的也都心知肚明。母妃的死,明顯就是因為後宮爭斗失利,甚至更有可能是他父皇縱容之下的結果。

一個沒有母妃和母族支持的太子,只能依附於皇帝,做個木偶一樣的繼承者。

不過這么多年,扶蘇耳濡目染許多後宮齷齪,再加之趙太後的軼事,也能理解為何父皇仇視女性,終身都沒有立後,也甚少踏入後宮了。

簡簡單單的也不錯,清靜安寧的高泉宮總比烏煙瘴氣的咸陽宮好太多。

盡管是毫無形象地斜靠在憑幾上,大公子扶蘇依舊渾身散發著沉穩儒雅的氣質,足以讓整個大秦帝國的女子為之瘋狂。透過帷幔灑進亭台的陽光已經少了許多侵略性,但依舊耀眼得讓人想要昏昏欲睡。一雙濃眉微微蹙起,扶蘇打了個哈欠,拿起手邊冰鎮過的花茶輕抿了一口,翻開了手邊的另一卷書簡。

「馳道中的上郡道、臨晉道、東方道、武關道都已經完工,棧道、西方道都已經修建得差不多了。」扶蘇放下手中的陶杯,嘆氣道,「父皇出巡之前,言明要修建從咸陽到九原郡的馳道。估摸著人手騰出來,又要准備開工了。」

從秦統一六國之後的第二年,始皇就開始修建以咸陽為中心的通往中原各地的馳道。這些馳道之上鋪設了木材軌道,用馬車拉動車廂在其上奔馳,車軌統一都是寬六尺,這就是所謂的車同軌。這些馳道旁有輔道,總共寬五十步,馳道的兩旁每隔三丈栽樹一株,而馳道的中央一條為皇帝御道,一般人不得行走。

以咸陽為中心的龐大的交通網絡,可以使各地的物資迅速抵達咸陽,也可以讓秦軍很快地抵達中原各地。始皇在每一條馳道修建而成之後,都會欣然前去出巡。當然,他也不會忘記修建一條用來抵御匈奴的馳道。

這條馳道在規劃之中被稱為直道,從咸陽直達九原郡,全長約有一千八百余里。這是一項巨大的工程,不是說動工就可以迅速動工的,扶蘇今日拿出來提一下,只是在和自家侍讀商量一下何時准備為佳。

綠袍青年研磨葯泥的力道一直均勻有力,不曾停歇,他聞言只是微一沉吟,便道:「不止直道,始皇曾言要在五嶺開山道築三關,開發南越之地。始皇如此看重嶺南,北方也正在修長城,恐怕這三關要比直道先動工。」

扶蘇微微皺眉,自家父皇對南越之地的看重,實在是超出了他的認知。

但沒辦法,現在他還不是皇帝,只能遵循自家父皇的旨意做事。

扶蘇摸了摸鼻子,還是提筆在書簡上做了批示。

緗色的帷幔偶爾盪起,被烈日映照著的水光便反射進了亭台,綠袍青年眯了眯眼睛,研磨葯泥的動作停歇了下來,細細地用葯杵把這一小團葯泥塗在了青金鼎的內側,攤平。隨後拿起那面陰陽燧,在最中央的凹陷處放上少許艾絨,伸出帷幔之外,讓陽光直射在上。

扶蘇單手撐著下頜,盯著那面陰陽燧在片刻之間,就冒出了白煙,不久就引了天火,燃著了艾絨,不由得嘖嘖稱奇。

綠袍青年把這一點天火扔進了早就准備好的紅泥炭爐之中,又把青金鼎放在其上以文火慢慢烘烤。手中拿著絹布擦著陰陽燧,綠袍青年的心思卻依舊放在之前的話題上,沉默了半晌,道:「咸陽城依舊沒有城牆。」

扶蘇嗤笑了一聲,知道自家侍讀擔憂的是什么。如今不僅沒有城牆,父皇甚至還要再開關卡。雖然打通了嶺南的通道,反過來實際上也是對咸陽的城防造成了威脅。

「以後會修的。」扶蘇咬了咬牙根,再次許諾道。

綠袍青年無奈地點了點頭,扶蘇所說的以後,自是等他登基之後。

扶蘇撫平著自己衣袍上的皺褶,眼簾微垂,像是喃喃自語地說道:「也不知這個以後還有多久。」言罷,他抬眼看著正專注地盯著青金鼎火候的綠袍青年,誠懇地嘆了口氣道,「只是可惜畢之你了。」

眼前這青年十二歲就天縱奇才,官拜上卿,結果因為做了他的侍讀,一做就是十幾年,相當於隱居在了高泉宮中,在朝臣的眼中銷聲匿跡。扶蘇知道對其最好的回報,就是放對方出去做官。之前是以年紀太輕為借口,但現在對方已經在五年前就及冠,他卻依舊不放手。扶蘇有時換位思考,都覺得自己太過任性。

綠袍青年擦凈陰陽燧之後,又換了條絹布擦凈雙手,聞言微微一笑道:「殿下言重了,畢之甘之如飴。」

實際上,這並不是客氣之語,他真的很享受這種隱藏在幕後的感覺。幾乎每條政令他都有參與甚至發表意見的權利,做官又有什么意思呢?老老實實地寫策論和政議,還不一定被真正的決策者看到,又有何用?他現在的願望不是振興家族了,反而有些理解王翦為何低調。可惜武將不可能低調,除非不打算再上戰場。

但謀臣卻完全可以。

兩人相伴十多年,自是能分得清哪句是真心實意,哪句是隨意敷衍。扶蘇的神色卻並沒有太過放松,只因這件事一直令他耿耿於懷。他還想多說幾句,卻臉色一變,沉聲朝外面問道:「是誰?」

他的話音剛落,一個穿著赭紅色長袍的少年撩起了帷幔,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這少年的肌膚似雪,面如冠玉,一身紅衣的他就如同一團火焰般熾烈,本來涼爽的亭台都仿佛因為他的進入,而驟升了溫度。

「皇兄!陪我下六博棋!」這闖入高泉宮無人敢攔的少年,自然是始皇最寵的小公子胡亥。他今年已經十六歲,卻依舊少年意氣,趾高氣揚。

他的身後跟著數個高泉宮的侍衛,見扶蘇的目光投了過來,連忙低頭跪了一地。

扶蘇按了按微痛的太陽穴,這樣的事情發生過不止一次,他也不能真的對這些侍衛做什么懲罰。見胡亥眼中流露天真懵懂,扶蘇心中的不悅最終化為一聲嘆息,從嘴邊淡然溢出。

胡亥不學無術,但察言觀色的本領卻是一等一的。見自家皇兄表情松動,便立刻一撩衣袍,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扶蘇的對面。他的心情頗佳,甚至還不忘跟一旁的綠袍青年示威似的齜了齜牙。

綠袍青年熟視無睹,低著頭專心地用葯杵擺弄著青金鼎中的葯泥。

胡亥盯著那尊青金鼎和旁邊的瓶瓶罐罐看了片刻,朝外面嚷道:「孫朔!把六博棋呈上來!」

剛揮了揮手讓那些侍衛退下,扶蘇就注意到走進亭台手中捧著一盒六博棋的小內侍,相貌有些眼生。他隨口問了一句:「這不是孫朔吧?」原來那個孫朔他經常見到,是個圓臉的少年,長相憨厚。而現在這個相貌青澀,還不知道有沒有胡亥年紀大呢,到底是誰伺候誰啊?

胡亥聞言一滯,旋即卻理直氣壯地糾正道:「他就叫孫朔!皇兄你記錯了,孫朔一直長這樣。」

扶蘇皺了皺眉,猜測原本的孫朔恐怕凶多吉少。雖然其中必有緣由,但他畢竟不想多管胡亥的事情,也就沒有再細問。

皓月當空,嘲風如往常一樣,美滋滋地蹲在房檐上,低頭偷窺後宮妃子們的日常斗爭。

沒辦法,誰讓它的生活就是這么無聊呢。

嘖,自從阿羅那小子長大後,就變忙啦!就很少來房檐上陪它說話啦!真是不可愛……

嘲風心里腹誹著,忍不住口中也就嘀咕了出來。一旁的鷂鷹聽到,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好啦,不要再在意了,阿羅只是長大了而已。」鷂鷹嘆了口氣,頓了頓,還是提醒道,「況且,他畢竟只是個人類,會生老病死,陪不了我們多久的。」

「胡說什么!阿羅才多大點!離死還早著呢!」嘲風心塞地嚷嚷著,「而且他最近不都在煉丹嗎?說不定可以煉成長生不老葯……」嘲風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就去尋找綠袍青年的身影,卻震驚地發現不管高泉宮還是咸陽宮,它都沒有發現對方的蹤跡。

這不應該啊!明明之前它還瞄到阿羅如往常一樣去院子里收集月露啊!

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

張九之前只是個負責准備小公子胡亥吃食的小內侍,自從孫朔慘死之後,他就被小公子隨手一指,提成了貼身內侍,名字也被改成了孫朔。

被人用一個死人的名字稱呼,實在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再加上各種不如意,張九簡直生不如死。他不是做不好伺候人的事情,只是除了那個真正把小公子放在心尖上疼寵的孫朔外,誰能伺候得起這么任性的小公子啊?

況且,他發現自從孫朔死了之後,小公子越來越不正常了。

正常人,誰會下令讓他綁架大公子扶蘇身邊的侍讀啊!

雖然看起來只是一個普通的、不起眼的侍讀,但宮中誰不知道這位的真實身份?奏折條陳每天都流水般地送入高泉宮,又流水般地送出來,多少朝中大事都是要經過這位的手的,瞎子都能看得出來這位有多貴重。

張九之前曾聽孫朔說過,大公子扶蘇和這位上卿大人經常借書簡給小公子看,結果他反而恩將仇報……張九六神無主忐忑不安,卻還是咬著牙完成了任務。他這些天都打探好了,這位上卿大人每天晚上都於固定時間到庭院中擺放陰燧承接月露,從不假於人手。

當然,之後的事情都由趙高大人安排好了,若不是有這位大人壓陣,給張九幾個膽子都不敢做這事。趙高雖然只是個小小的符璽令事,但這符璽令事是掌管皇帝的一切印鑒,職位至關緊要,非皇帝絕對信任的心腹不能擔當。而且趙高之前即使得罪了權傾朝野的蒙毅,也不聲不響地被始皇庇護,不僅免除了該有的死刑,甚至還官復原職。

所以,趙高的意思,只是單純的是他的意思嗎?又代表著誰的意思?難道是始皇……

張九細思恐極,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他只是個小小的內侍,沒有任何抗議的權力,只能硬著頭皮看著那位上卿大人在他眼前被敲暈了,無聲無息地被抬出高泉宮,帶到符璽令事面前,被迫試葯。

是的,用的就是為始皇試葯的借口。

也許就是前幾日小公子胡亥無意間提起了這位上卿大人居然在煉丹,才讓符璽令事大人想起了上卿大人的師父也是個道人,還在宮中留有丹葯。始皇追求長生,但也不是隨便什么丹葯都吃的。自從發生了試葯侍從暴斃的事件後,始皇便不再用試葯侍從,而是由煉丹師親自試吃。

而那道人不在宮中,讓身為他弟子的上卿大人來試吃,表面上看似好像是能說得過去的理由。

但實際上,明擺著就是要拿這位上卿大人開刀啊!

而且說是試吃丹葯,也用不著鬼鬼祟祟地在暗夜里綁架過來吧?而且還直接強迫上卿大人吃了數十顆丹葯!這直接就是鴆殺吧!

「把他帶下去吧,關在乾字間。」面容藏在陰影中的趙高輕描淡寫地說道。

自有人去抬起渾身無力癱軟在地的上卿大人,張九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把頭深深地垂了下去,藏住了眼中的懊悔和驚恐。

「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來接你出去。」趙高的聲音始終保持著不高不低的一個聲調,讓人聽起來非常不舒服,尤其在這樣陰森的環境中,更是把這種影響放大了數倍。

這話當然不是對張九說的,而是對那位甘上卿說的。可張九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抬起眼,正好上卿大人被人抬著經過他的面前。他的視線對上上卿大人那雙已經毫無焦距的雙瞳,再無往日的清澈深邃。

目送著這位年輕的上卿大人離開,趙高別有深意地揚起唇角。

「希望你能挺住這一夜。」

像是從泥沼之中掙扎而出,綠袍青年努力恢復了意識。

後腦生疼,應該是被人敲暈了。這種熟悉的疼痛,倒很像是十多年前,在半步堂被將閭公子暗算的那一次。

但更令他忍不住呻吟出聲的,卻是腹部劇烈的絞痛,像是有數把小刀在同時抽插攪動,也是因為這種劇痛,把他從昏迷之中喚醒。

綠袍青年遲疑地睜開雙眼,果然入目一片黑暗。對於毫無夜視能力的他來說,現在就等同於瞎子一樣。即使是在酷暑的夜晚,身下也一片冰涼,說明他正躺在地上。而沒有任何的風吹過,頭頂也沒有星光或者月光,可以猜出他是被關在了一間屋子里。

在昏迷前,他隱約聽見趙高讓人把他關在乾字間里,還說希望他能挺過這一夜。

摸了摸因為強行吞服了數十顆丹葯而感到痛苦的腹部,綠袍青年苦笑了幾聲。

他不信趙高沒有始皇的命令,就敢私下對他出手,即使他對方是最炙手可熱的符璽令事。

那么,就是始皇在殺雞儆猴了。

懲戒他來警告大公子扶蘇,不要得意忘形,不要忘記坐在皇位上的到底是誰。

臉色慘白得如墜冰窖,青年身上的綠袍都已經被冷汗所浸濕,在恐懼的陰影下,此時腹痛反而並不是那么難以忍耐了。

強撐著身體坐起來,摸索著靠在一堵和地面一樣冰冷的牆上,綠袍青年開始回憶著見到趙高之後,對方的所有言語、表情和語氣。

只是趙高坐在了陰影之中,表情也看不太清楚。而且這位符璽令事說話向來都沒有起伏的聲調,根本無從分辨他的真正想法。只能從最後那句來分辨出對方確實是希望他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