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骨鳴鏑(2 / 2)

啞舍(全集) 玄色 8451 字 2023-03-07

誰知冒頓連思考都沒有,直接冷哼出聲道:「匈奴本就是我的,何必做那喪家之犬?我族乃是狼群,頭狼更替再尋常不過了。頭曼他已經老了,早就應該被我替代了。」

青年上卿震驚地追問道:「若他不願……」

「殺之。」冒頓冷冷地吐出兩個字,臉上的表情再正常不過了,用的像是在說今天天氣甚好的語氣。他又拿起一塊饃饃,夾了幾塊腌肉,吃了幾口,加了句道,「我那個弟弟,自然也是不能留的。」

面對著這個面不改色地說著弒父殺弟之語的匈奴王子,青年上卿一時駭然無語。他所接受的傳統世族教育,自是以孝道為先。縱使從夏商周春秋戰國以來,許多王室之間骨血相爭,其間的齷齪之事他也看過史書所寫。但寥寥幾筆,又怎能和面前之人親口所說相比?

主要是這冒頓說得太過理所當然,仿若天道就應如此,讓青年上卿震撼之余,下意識地想到了與其處境微妙相似的大公子扶蘇。

弒父……殺弟……

不,不。

大公子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就算被逼迫到窮途末路,他也絕不會做這種事。

人類的社會法則,又怎么能同牲畜一般?

可是,為了生存下去,就會搏殺他人,追根究底,人類又和動物有何區別?

青年上卿經常會思考一些人道觀的哲學問題,他比常人聰慧,卻極易鑽牛角尖。但凡論題,都會有矛盾的兩種答案,青年上卿越想越覺得可怖,很快就臉色煞白,整個人搖搖欲墜。

冒頓王子把案幾上的飯食吃了一大半,在手邊尋了一塊干凈的絹布,把剩下的幾個饃饃包住。他又捧著羊皮水囊喝了幾大口,再用一些水擦了擦臉。對著水囊中剩余的水,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按回了木塞,放在了案幾上,打算一會兒一起帶走。

之後他站起身,看了看掛在帳子中的戰甲,用手弩指了指青年上卿,冷哼道:「起來,伺候我穿衣。」

這一聲倒是把青年上卿從激烈的思想斗爭中拯救了出來,他茫然地抬起頭,正好看到了在他面前灑然而立的冒頓王子。

秦人向來比中原人還要高大健壯,而這冒頓王子站起身後,又要比一般秦人還要魁梧強健,但他身上優美的肌肉線條卻並不讓人感覺他太過於壯碩,反而像是蘊含著無窮的力量。這位年輕的匈奴王子臉上的塵土和血污已經擦凈,露出了真容。他的膚色微暗,雙眉濃密,眼窩深陷,嵌著一雙碧綠色的眼瞳,鼻梁高聳,五官凌厲至極。他的臉頰上還有著未愈合的傷口,可見一路從月氏國逃到此處,經受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苦難和折磨。他本是匈奴族中除了頭曼單於之外,最尊貴的存在,可他現在卻只能在夾縫中艱難地求生存。在這樣的劣境之中,他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頹然,反而整個人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經過了千錘百煉之後,散發著令人無法忽視的鋒芒。

這樣的人,若是放他回王庭,匈奴肯定會迎來它最強大的單於。

青年上卿暗中又捏了捏拳頭,面上卻靜若止水地站起身,順從地走到冒頓身邊,在利刃及身的情況下,拿起一旁的戰甲,給對方穿上。

因為這是他常穿的軍吏鎧,兩人的身材相差甚多,系繩的部分需要調整,青年上卿現在本來手指就不甚靈活,動作也就更加緩慢了。

冒頓看在眼內,倒是沒想到這位綠袍青年手指有問題,還以為他是在故意拖延時間。他嗤笑一聲,卻並未借題發揮。他進到這個帳子之前,早就已經摸清了附近的情況。他大概可以在這里耽誤半個時辰左右,其實若不是怕天亮不好離開,他更想在此處休憩一晚,天知道他有多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

飢餓已久的腸胃在吃過飯食之後,導致他整個人有些昏昏欲睡。冒頓在悄悄地打了個哈欠之後,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用痛楚來警醒自己。他知道這是最危險的時候,只要他順利地逃出瓦勒寨,他就可以直奔王庭了。

若不是從月氏國偷出來的馬累死了,為了躲避追殺他的匈奴騎兵,他也不用冒險潛進匈奴騎兵不敢靠近的瓦勒寨。不過吃了頓飽飯,還是值得的。冒頓從來不知道飢餓居然是比疼痛還要讓人難以忍受的酷刑。

冒頓用眼角瞥著在他身前低頭與戰甲做斗爭的綠袍青年,油燈昏黃的光芒在他的臉頰打下一道柔和的光影,即使兩個人民族不同,冒頓也不得不承認這位青年長得確實俊秀無雙。

不過可惜,即使皮相再好,他也活不過今晚了。

青年上卿仿若沒有看到對方眼眸中的寒光,他重新整理了紛亂的思緒。

像冒頓這種人,既然認定了一個目標,就很難被人勸阻。用經史子集來勸?他自己就應該熟讀諸子百家,但居然還堅定不移地要弒父殺弟,就說明他骨子里依舊是草原上的孤狼。

青年上卿的心中雖然鄙夷著異族人果真茹毛飲血,但未嘗沒有著一絲羨慕。

若是……若是始皇駕崩,大公子登基,就再好不過了。

青年上卿黯下神色,知道自己已是入了魔障,始皇雄才偉略,乃世間難得的明主。

也許,是因為他的時間所剩無幾,所以才格外急躁。

這一刻,他有些理解始皇為何會無所不用其極地追求長生了。

這大秦的壯麗山河,才剛剛展露在腳下,又怎會舍得眼睜睜地放手給其他人?

戰甲穿得再磨磨蹭蹭,一刻鍾的時間也穿好了。軍吏鎧的鎧甲是由甲片編綴而成,並沒有襯材,身甲較長,穿在冒頓的身上,倒顯得有些短小。兩肩上還有披膊,冒頓動了動手臂,調整了一下前後甲胄的松緊,示意這位綠袍青年幫他束發。

冒頓戲謔地看著綠袍青年的眼中閃過一絲暗怒,但依舊忍氣吞聲地讓他坐下,打算繞到他背後。

「如此即可。」冒頓動了動手中的匕首,制止了對方的行動。他又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後背毫無防備地讓給敵人?

兩人面對面坐好,綠袍青年略直起身,勉勉強強地幫他束好了發髻。

匈奴族中一般都是披發,冒頓不甚習慣地動了動頭,總覺得脖頸涼颼颼的,冒著一股寒氣,這下瞌睡蟲都跑光了。對於這個聽話的俘虜,冒頓滿意地齜了齜牙,不客氣地發號施令道:「接下來,我需要一匹馬。」

青年上卿臉上的表情只是略掙扎了一下,便低垂著眼簾,起身示意他跟上。

冒頓並不覺得對方有能力反抗,若是性格剛烈的,在被發現劫持的那一剎那就高呼示警了。時間拖得越長,對方肯定就越惜命。況且從對方可以有單獨一個軍帳、擁有軍吏鎧,還有豐盛足夠的飯食來分析,就知道對方在軍中的身份並不低。但又因為軍帳較偏,也沒有親兵守衛來看守,可見此人的地位也沒有高到失蹤會馬上引人注意的地步,身體又羸弱毫無戰斗力,再適合挾持不過了。

瓦勒寨中此時已經萬籟無聲,該出去巡邏的還沒有回營,該休息的早就沉入了夢鄉,在寨內負責警戒的士兵們都在放輕腳步地走來走去,只能聽到放低聲音的竊竊私語聲,和晚風吹拂著旗幟而發出的獵獵聲響。

冒頓換好了秦軍的戰甲,梳著秦兵的發髻,在黑暗中,高鼻深目的五官也不是太明顯,看起來就和一個普通的秦兵沒什么區別,根本沒有人留意他手中看似隨意拿著的手弩,其實是對准了走在他身前的青年。

天時地利人和,就算謹慎如冒頓,都覺得他是在遭受了二十二年不公平的待遇之後,終於受到了上天的眷顧,絲毫沒發現走在前面的青年臉上放松的神情。

青年上卿是真的不擔心,反而欣然地帶著冒頓王子去寨門口的馬廄。他雖然只身在王離軍中,但身邊卻一直跟著幾個直屬於扶蘇的親衛。只是他想要私下同嘲風與鷂鷹聊天,便把他們遣得遠了一些。也沒過多久,他就帶著一個陌生人出了軍帳,只要不是傻的,都會發現問題。

就是怕那些親衛按捺不住,打草驚蛇。

青年上卿一邊思索著,一邊跟身後的冒頓講條件:「王子殿下說放我一條生路,如何保障?」

冒頓根本沒考慮過這種事情,但對方既然提出來了,鑒於他還沒有弄來馬,便裝作慎重地略想了一下,開口道:「待出了寨門,我跑到無人處,便可放你離開。」

「在下不信。」青年上卿索性停下腳步,笑著搖了搖頭。

「你!」冒頓也被迫停了下來,兩人雖然都面帶笑容,但其中暗藏殺機。盡管心中暴怒,冒頓也知在此處若鬧將開來,他分分鍾就會被俘獲,甚至連自殺的奢望都不會有。暗壓著怒火,冒頓只想了片刻,就沉聲道:「到了一處,我將你綁住手腳,我倒騎戰馬離開,若是你有呼救的企圖,我就會射出此箭。」

他說完抬手示意了一下,嗤笑道:「你這手弩上插著的是鳴鏑箭,相信我,我也不想在這夜里動用這支箭,這聲響足夠暴露我的蹤跡了。」

青年上卿側著頭思考了一下,便勉強地點了點頭。

其實他根本不想放冒頓出瓦勒寨,他本打算直接就在這里和冒頓撕破臉動手,量他插翅也難飛。結果兩人還未走到馬廄,一名穿著戰甲的士兵就主動牽著一匹馬走了過來,綳著臉對他行了一個軍禮道:「大人可是要出寨?馬已喂好。」

青年上卿一怔,朝一旁看去,竟赫然發現連寨門都提前打開了。

糟了,王離這是知道了他被挾持?怕他受傷,才如此妥協的嗎?真是愚蠢!

青年上卿的心中有憤慨,但剩下的,卻是難以形容的感動。

「看來,你比我預計的,還要重要得多。」

一旁的冒頓瞬間明了,一把撈起還在發呆的綠袍青年,一個翻身上了馬背,用超凡的馬術操控著戰馬狂奔出了瓦勒寨,狂笑道:「離本王子五百步遠,否則玉石俱焚!」

當然,在雙方心中,誰是玉,誰是石,自然是完全不一樣的定義。

草原的夜空,一道絢爛的銀河橫貫當中,鑲滿了璀璨的星子,那種神秘的幽暗深邃,只要看上幾眼,就會令人不由自覺地沉醉其中。越是凝望這遼闊的天空與一望無際的草原,就越覺得自身的渺小。

看著不遠處的冒頓正念念有詞地跪拜著天地,青年上卿無奈地撇了撇嘴。劫持他的這位匈奴王子殿下,實在是他今生所見過的最虔誠的信徒。

也許是因為草原上的發展遠遠落後於中原,胡人對於日月經天、四季交替、生老病死、風雨雷電等天道常識,有著比較落後的認識。他們並不知道「天不變其常,地不易其則」的道理,認為一切都是神授,所以異常重視祭祀,不光是每年三次族中祭祀大會,甚至每天都要祭拜。

朝拜日,夕拜月,甚至一點點的小事,只要時間來得及,都要拜謝上天所賜。

青年上卿一開始對這種祭拜都是抱著不屑的態度,他對匈奴祭祀的評價,就只有「愚昧」這兩個字。舉例來說,匈奴發動的所有戰事,其實都是有跡可循的,他們連出戰都要在前一天晚上夜觀月象。

真的只是夜觀月象,而不是夜觀星象。月盛則攻戰,月虧則退兵。這么簡單的規律,還有諸多忌諱,都早就被秦軍所掌控,所以蒙恬在驅逐匈奴人的時候才會那么順暢。

就連始皇也沒有把匈奴放在眼里。他把中原沃土都收歸掌中,對於這塊只能放牧的草原期待不大。況且因為草原太過廣闊,也沒有余力去趕盡殺絕,便在收復河以南的地區後,建了長城,防止匈奴騎兵南下掠奪即可。

只是此時此刻,在星空與草原之間,整個世界空曠得仿佛只剩下他們兩人,孤寂得像是被眾神所遺忘。雖然冒頓口中念叨著匈奴語,青年上卿只能零星聽懂幾個字眼,但那種全身心都流露出來的虔誠,讓他忍不住為之動容。

對天地十分尊崇,對生死卻無所畏懼。

這樣的人,這樣的民族……

青年上卿攏緊了身上的羊毛毯,身體早就已經感受不到草原夜晚的寒冷了,卻無端生出一股說不出的寒意。

今天是離開瓦勒寨的第八個晚上。

冒頓並沒有殺他,反而帶著他往單於王庭而去。青年上卿對草原的地形完全不了解,但也能大概判斷得出冒頓是帶著他在草原上曲折前進。

王離親自帶兵,一直鍥而不舍地追在他們身後。有次遭遇戰,他都已經近到足以看清王離憂心忡忡的表情了,結果冒頓還是依靠著對草原地形的熟悉,而把身後的追兵再次甩開。

他們的馬也已經聚集了四匹,只有其中一匹是冒頓從瓦勒寨奪走的那匹,其余三匹都是他在草原上套來馴服的野馬,冒頓和他換著馬奔跑,才能逃離秦軍的追擊。他們途中經過了許多個草原部落,即使素不相識,冒頓也受到了很好的待遇。所以他們一路都不愁吃穿,冒頓還用套來的野馬換了許多吃食和衣物。

青年上卿不是沒想過想辦法逃離,但他的身體連個孩童都打不過,更別說冒頓這匹草原孤狼了。

只是再這樣拖下去,反而是王離孤軍深入,青年上卿從三天前起就開始擔心王離的安危了。冒頓的心思,青年上卿早就猜到了,無非就是帶著他這個免死牌,引著秦軍不遠不近地吊著,就算是想要置他於死地的匈奴騎兵,在看到秦軍的旗幟時也只會望風而逃。

可笑,這冒頓王子還祈求天地保佑什么?要謝也要謝秦軍啊!這妥妥的是想蹭免費保護傘一直蹭到王庭啊!

青年上卿越想越不爽,只能再次唾棄自己不中用的身體。他把手臂伸出毛毯,順便擼起袖子,借著月色星光,看著手臂上逐漸擴大的血障屍斑,不由自主地鎖緊眉頭。

那邊冒頓祭拜完畢,便起身往他的俘虜走來。

准確地說,冒頓已經默認為這是他的奴隸了,這人吃得不多,喝得很少,感覺不到草原夜晚的寒冷,不哭不鬧,還不反抗,不愧為最佳人質。

「韓信,你真不吃嗎?」冒頓操著那帶著口音的秦語,拿起一旁的腌羊肉。

青年上卿還是不怎么習慣自己隨便報的假名,遲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搖了搖頭。他不想對冒頓報自己的名字,對方若是不知道還好,要是知道他就更別想逃走了。

「快吃!」冒頓還是用匕首片了一小塊羊肉扔了過去。

青年上卿無奈地看著手中甚至還帶著一小塊泥沙的羊肉,掙扎了半晌,還是用手拂去臟污,撕成小塊一點點塞進嘴里。

已經品不太出來味道了呢,只能從咬合的感覺來判斷,這羊肉腌制的時間有點長,太老了。

兩人寂然無聲地吃完晚飯,冒頓不像前些日子那樣用言語刺激他辯論,反而悶頭用匕首雕刻制作著什么。

從這八天的相處,青年上卿已經知道這位冒頓王子手巧得根本不像是個王子,反而像個做手工活的匠人,想法也天馬行空,難怪能做得出鳴鏑那樣古怪的箭。

沒有冒頓那樣靈敏的耳朵和對草原熟悉到可怕的了解,青年上卿也看得出來今晚冒頓的不尋常。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

「放了我,你自己走吧。」

冒頓手中的動作一滯,冷冷地吐出幾個字:「你是我的奴隸。」

青年上卿知道,冒頓舍不得殺他,不僅僅是因為身後緊緊追擊的秦軍,也是他這八天來恰到好處地展露了自己的才華。沒有出格到對方不惜一切代價掠他回王庭,但足夠讓冒頓為了聽他所講的經史子集而不下手除掉他。否則這偌大的草原,冒頓孤身一人都能從月氏國跑出來,沒道理甩不掉人生地不熟的秦軍。

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眼看著離五月祭祀大會的時間越來越近,若是再帶著他一起上路,肯定來不及回到王庭。所以青年上卿才開口,依著他的判斷,冒頓恐怕已經下了狠心,決定殺掉他這個累贅了。

見冒頓還要措辭搪塞,青年上卿淡淡地用匈奴語道:「其實我還是會說一些匈奴話的。」

冒頓的表情立刻尷尬了起來,那豈不是他方才祈禱懺悔的話對方都聽見了?還沒等他狡辯,他的奴隸就已經微微一笑,流利地復述道:「天地所生,日月所置……」

「睡覺!」冒頓突兀地打斷了對方,粗暴地拎起一旁的另一條毛毯,把他的奴隸卷入懷中,然後還不忘抱怨一句道,「你怎么這么冷?要不是我照顧你,說不定你早就死了。」

被兩條鐵箍一樣的手臂禁錮著,青年上卿無奈地嘆了口氣,他的體溫早就比常人要冷上許多。這段時日,他們都是如此休憩的,就是因為冒頓怕他沉睡的時候溜走。而且直接頭枕大地,若是遠處有馬蹄的聲音,提前很久就能聽得見。

其實他也聽不太懂匈奴語,只是簡單地利用強大的記憶力復述對方的話語,但聽得懂的零星的幾個詞語,再加上冒頓今夜與眾不同的情緒,很簡單就能分析出對方的想法。聽著身側漸漸平緩的呼吸,青年上卿的臉容上浮現出一抹苦笑。他也不是沒想過趁機殺死對方,只是這樣嘗試了幾次之後,發現不管冒頓看起來睡得有多沉,他只要略一動彈,對方都會在下一刻驚醒過來,無一例外。

雖然並不需要休息,但身體的疲憊還是存在的,青年上卿仰望著璀璨的星空,背靠著堅實的大地,焦躁的心竟然很快就平復了下來,難得大腦一片空白,不去再想自己的處境,慢慢地合上了雙眼。

等青年上卿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竟是被綁在了一根長竿上,長竿的一端深深地插入了土地之中,無論他如何掙扎,都紋絲不動。他的嘴也被布條堵住,而夜色深沉,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他隱約可以看得到正前方,有個人影在鼓搗著什么,偶爾可以聽得到弓弦的撥弄聲。

「醒了?」冒頓的聲音傳來,在風中聽得有些不真切。

「韓信,我無法帶你回王庭,也下不了決心殺掉你。

「所以,就交給上天來決定吧。

「這是我做的一個簡易機關,離太陽升起還有半刻鍾時間,等第一縷陽光升起的時候,這枚石頭會掉落在地,而這柄手弩會自動扣動懸刀,這枚鳴鏑箭會射穿你的胸膛。

「希望在天亮之前,秦軍會找到此地。

「這是用狼的頜骨所做的骨鳴鏑,此等聲音最佳,適合為你送行。

「願龍神保佑你。」

冒頓干脆利落地說完,便牽著四匹馬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生與死,對於他來說無非就是或左或右的選擇。匈奴人從來不畏懼生死,不管是別人的生死,還是自己的生死。

而在這位與眾不同的奴隸身上,冒頓決定做一個有趣的實驗。

他知道他的這個奴隸身份一定很不一般,否則身後的秦軍追兵不會窮追不舍,甚至追兵還越來越多。他估算著,差不多等到天亮,那些秦軍應該就會到達這附近了。

所以,還真是期待在那枚骨鳴鏑響起的時候,秦軍聽到響聲尋來,卻只找到了一具屍體的景象呢。

即使只是幻想,冒頓都覺得熱血沸騰,恨不得留在現場親眼旁觀。

天邊第一縷陽光終於從地平線上投射而來,冒頓興奮地眯起了雙眸,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拍馬飛馳。

一聲凄厲的鳴響聲從他身後傳來,就像是神靈駕臨此處的號角聲。

胸口的玉璇璣隱隱發熱,溫暖了他冰冷的身軀,像是已經死去的軀體,因為這一點溫熱,而又重新回到人世間。

「畢之……畢之!」

青年上卿虛弱地睜開雙眼,正好看到一臉焦急的扶蘇。他從未看過如此狼狽的大公子,短短數日未見,就瘦了一大圈,發髻都有些凌亂,眼底青黑,臉上還有幾處臟污。他沒有想過,為了他,大公子扶蘇竟能深入草原,而且一看就是接到他出事的軍報之後,直接從上郡奔襲而來。

「阿羅!你居然受傷了!」一旁的王離急得直跳腳,高聲呼喚親衛把軍醫請過來,然後一疊聲地點兵去追那個明顯還沒走遠的冒頓王子。

「無事,只是擦傷了手臂。」青年上卿回過神,看了下自己的身體。他此時已經被扶蘇從長竿上解救了下來,還好冒頓用的是他的那柄手弩,瞄准的望山是被調過的,他只要稍微計算一下范圍,盡量錯開身體就會避開要害部位。

也幸虧這些時日冒頓怕骨鳴鏑的聲音會暴露行蹤而沒有用過,才沒發現這個問題。

扶蘇檢查過自家侍讀的身體,發現沒有其他地方有血跡,才毫不掩飾地放松了神情。他一邊扶著對方起身,一邊吩咐道:「王離,窮寇莫追。」

「可是,馬上就要追到他了!」王離不甘心地抗議道。其實心底也知道,少了阿羅這個累贅,冒頓在草原上才如龍入大海,再也抓不到他半分痕跡。況且他這軍中還有大公子扶蘇親至,本就是冒了天大的風險,若是遭遇了匈奴騎兵,後果不堪設想。

「只是一個不受重視的匈奴王子罷了,能俘獲最好,但若放他回去,匈奴定會因為下任單於之爭而產生內亂,無暇南顧。」扶蘇平靜地說道,而抓著自家侍讀手腕的手掌卻不自覺地捏緊,用力,「而且我們借此機會將走過的所有路途也都繪制了地圖,可謂收獲頗豐。」

「終有一日,我會踏平匈奴王庭。」

朝陽終於躍出了地平線,一身戎裝的大公子扶蘇,整個人像是沐浴在了金光之中。在軍中的歷練,讓他早已褪去了昔日溫文爾雅的面具,終於露出了些許強勢的霸氣。

青年上卿出神地看著他所選的君主,動了動唇,卻什么都沒有說。

這是他的光,那他就做他的影好了。

陽光也不能照耀大地之上的所有角落,他的光不能做的事情,那么就讓身為影的他來替他完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