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織女針(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8661 字 2023-03-07

公元前210年上郡

王離捏著手中的陶杯,屏息凝神地盯著案幾對面的綠袍青年,想要從他蒼白的面容之中,看出些許蛛絲馬跡。

綠袍青年手中白帛上寫的,是和咸陽的糧草一起送到上郡的家書。來上郡兩年多,王離還是頭一次看到阿羅收到家書,倒是嬰那小子每個月都要寫一堆啰唆話。所以從主薄那里拿到這封帛書後,他就親自給青年送了過來。

「如何?出了何事?」青年的俊顏上實在是平靜無波,王離忍不住開始亂猜測起來。是家里給阿羅定了親事,催他回去完婚?要知道他爹也曾經給他搞過這樣一出,他當時是拖了又拖,實在拖不過了才回了頻陽一趟。結果對方姑娘卻嫌棄他要常年戍邊,直接上門退了親,另嫁了他人。好好的世交,最後鬧得老死不相往來,父親倒是不敢隨便替他定親了。反正家里有弟弟們傳宗接代,他又何必多花時間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身邊的朋友都沒有成親的緣故,大公子扶蘇依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阿羅也沒有成親,他自然也不急。

綠袍青年把手中的帛書放在了案幾上,雙眉微皺,修長好看的手指輕按幾面,嘆了口氣道:「我父病重,召我回咸陽一趟。」

王離一怔,放下手中的陶杯,馬上起身,大步出了軍帳。

綠袍青年聽著王離站在門口,安排護送他回咸陽的人手,吩咐親兵們准備路上的吃穿用度,還細心地多加了一些毛皮等邊塞特產帶回去給他家人和嬰當禮品,諸多安排事無巨細,都妥妥當當。綠袍青年嘴邊揚起一抹溫暖的弧度,拿起手邊的銅壺,給王離放在案幾上已經空了的陶杯里倒滿了水。

可就算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的手臂都在顫抖,還把水灑在了外面。

懊惱地抿了抿唇,綠袍青年放下銅壺。他剛拿手巾把幾面上的水擦干凈,王離就已經分派任務完畢,重新進了軍帳。

「阿羅,不用擔心,宜陽王會無事的。」王離正好看到青年抿著唇黯然的表情,立刻手足無措地安慰道。只是他說出的話自己都覺得干巴巴的,天生嘴笨的自己仿佛根本就沒有能言善辯的天賦。

「嗯。」綠袍青年低低地應了一聲。

從帛書上父親的字跡來看,筆鋒有力工整,語句通順流暢,顯然是在思緒清楚、身體健康的情況下所寫,所以父親的身體必定沒有問題,那么為何這時召他回咸陽,恐怕就另有內情了。

綠袍青年有那么一瞬間,也猜想是不是他父親用這一招逼他回咸陽成親,不過這個念頭立刻又被他自己否決了。自從他十二歲之後,家中實際做主的是他,父親是不會越過他自作主張的。

不知道是什么事,讓父親不能在帛書中明言。

綠袍青年思索了半晌,終是決定趁此機會回咸陽一趟,正好他一直謀劃的事情,得回咸陽才行。自從去年他去瓦勒寨不小心被冒頓王子掠走,之後扶蘇就禁止他再隨王離出上郡,他已快一年未和嘲風與鷂鷹通過話了。咸陽的局勢,讓他漸漸有種不在掌控中的感覺。

「阿離。」綠袍青年抬起頭,常年帶笑的表情難得地變得嚴肅。

「在。」見他如此,王離也挺直了背脊。

「還記得你還欠我一事否?」綠袍青年語氣鄭重。

「記得。」王離點了點頭,越發慎重起來。他和阿羅認識多年,居然要動用兒時的戲言來做委托,王離已經決定無論對方所求何事,不管有多難辦,他都要保證完成。

「我此去咸陽,不知何時歸來。」綠袍青年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案幾下藏著的雙手慢慢緊握成拳。他如今的身體,也許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他頓了頓,整理好情緒,才緩緩道,「我不在之時,大公子的安危就交予你了。」

王離聞言,呆愣了片刻,緊綳的身體隨之放松,拿起陶杯一飲而盡後,松了口氣道:「這是我的職責,阿羅你就是愛操心,放心吧。」

「我不在之時,大公子的安危就交予你了。」綠袍青年執意地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語氣越發沉重。

王離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是他想太多了嗎?總覺得阿羅的重音放在了前半句,就像是……就像是他要不在很久的樣子。

不過,應該是他想多了吧?

王離抓了抓頭發,重新坐直,認真地回道:「交給我吧。」

「拜托你了。」綠袍青年展顏一笑,「我收拾過後,就去與大公子告別。」

「嗯,我去盯著那幫兔崽子們,一會兒送你一程。」王離跳起來去查看親兵們准備的情況了。

綠袍青年呆坐了許久,終於把藏在案幾下的雙手伸了出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手心中被指甲刺出來的傷痕,已經有些許皮肉被刺破掀開,絲絲濃稠的鮮血緩慢流出,散發著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腐臭。

咸陽織室

咸陽宮靠西北的宮牆處,有一座特殊形制的宮殿,這里是宮中的絲織作坊,名曰織室。

織室的四面牆壁都有窗戶,而且都比普通的窗戶要大上許多,也高上許多,所以殿內的采光極好。在天晴時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整個織室都是亮堂堂的,映得所有織婢面前架子上的綢緞布料都光鮮亮麗,初來織室的人都會覺得心情舒暢。

可是這也僅僅是看起來罷了。

因為織室內放著很多絲織品,這些脆弱精貴的織物非常怕火,最嬌嫩的綾羅綢緞,哪怕是被燈火稍稍撩到邊也會燒焦卷曲,所以只要天一黑,她們就不用上工。但同樣的,在冬日里卻也不能點火盆取暖。

在數九的寒冬之中,織室四面的窗戶大開,冷風穿堂而過。就算身上穿得再暖和,雙手因為要做精細的縫紉和刺綉,也不能戴厚重的手套。

許多織婢的雙手都生有凍瘡,年年冬天復發。本來纖如青蔥的十指,都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勞苦中變得難看粗鄙起來。

而且夜晚不能做工,就代表著白日必須更加努力工作。

織婢們多為官奴婢,貴族女子犯罪,便常常會被發配到織室。所以盡管織室工作辛苦,但也算是宮內除了伺候貴人之外,最體面的活計了。更因為織室內被發配的貴女們極多,再加之織婢的年紀一般都在二十歲以下,青春靚麗,所以平均相貌要比其他地方高出許多,很多黃門侍衛都喜歡沒事就過來在不遠處晃晃。

也許是聽聞了這些不規矩的事情,少府的御府令在數年前便下令封閉織室,無關人等不得入內,倒是讓此處清靜了不少。

除了織室內的織婢外,少有人知道這些年來,後宮的衣服織補都挪到其他殿室去做了。此處織室,變成只為始皇一人所服務的織室。

准確說來,只是為了始皇的一件衣袍。

采薇把雙手攏在袖筒里,站在織室之中,仰頭看著掛在衣架上的那件黑色深衣。

沒有任何花紋和刺綉,樣式也是最普通的直筒式。它的衣袖寬松,衣服的上下寬窄相近,衣裾比較短,能露出雙腳。而且前襟下面還露出了下垂的右內襟,制作顯得粗糙,款式平板,缺乏美感。但卻節約布料,制作起來簡單方便。

看起來就像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深衣,卻花了她們足足三年的時間。

雖然看起來普通,但平民卻沒有資格穿黑色。只是若不說出來,沒有人相信這是為始皇所量身定做的。

采薇如今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遇事就只能悄悄流眼淚的小宮女,今年已經二十九歲的她,在宮中算是年紀頗大的嬤嬤輩了。她從十一歲就入了織室,如今已經在此待了十八年,成為織室當仁不讓的首席。

織室之中,最費的其實還不是雙手,而是雙眼。盡管夜晚不上工,日積月累的常年勞作,也讓織婢們在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就雙眼視力模糊,效率下降,不得不轉為其他殿室工作。

采薇倒是得了自家上卿的一枚丹葯,所以沒有害眼病,雙眼保持清明,所以才在十年前就成為了織室的首席。

首席便是坐在織室上首第一張席子上的位置,統管織室所有事務,他人不得有疑義。所以縱使人人都覺得放下手中的活計,專門制作一件普通的深衣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一上手才知這布料非同尋常,應是上古流傳下來的黑金和黑玉拉絲制成,普通的針線都難以穿透,更遑論裁剪縫紉了。

裁剪布料用了最鋒利的越王劍,裁剪成最簡單的樣式布片,而縫紉則足足困擾了她們數月的時間。

所幸從符璽令事大人那邊求來了一枚特別的織女針,針長兩寸,不知道是什么材質鑄成,細如發絲,卻能艱難地穿透這黑色布料。

因為只有一枚織女針可用,所以這織室封鎖之後,每天只需兩名織婢輪流縫紉。這件深衣制作如此費時,也是有此原因。

采薇知曉的要比普通織婢多一些,她知道這看起來不起眼的黑色布料實際上是取自墨旌旗。

秦國皇室的祖先可以追溯到黃帝五世孫大費,大費曾經輔佐大禹治水。舜帝獎賞大禹時,也賜給了大費一面黑色的旌旗,賜姓為嬴。

而這面舜帝賜予的墨旌旗,也就是秦朝尚黑的根本。

只是誰也想不到,始皇對這面巨大的墨旌旗動了心思,竟想裁剪為衣袍穿在身上。

采薇斂去眼中翻騰的思緒,收好案幾上的織女針,吩咐身周的織婢們把織室敞開的窗戶都關好,鎖門離開。始皇在東巡的路上未歸,符璽令事大人也跟隨在側,這件旌旗深衣便只能掛在此處,等始皇御駕歸來再呈上。

織婢們被采薇放了三天的假,皆面上欣喜,朝她行了禮後三三兩兩地離去。采薇站在原地沉思了半晌,便拐了個彎,走進了織室附近的倉庫。

身為首席織婢,采薇的責任重大,所以在織室倉庫之中,有一小塊空地放著床褥,有時她就直接睡在這里值夜班。

確認無人之後,采薇把門關好,沒有窗戶的倉庫便一片黑暗。她把案幾上罩著黑布的夜明珠揭開,一片青色的光芒便瑩瑩而現。

采薇揭開床褥下面的木板,拿出那里藏著的一件已經快要完成的黑色深衣。看款式樣子,是和織室之中的那件旌旗深衣一模一樣。可若上手觸碰的話,才知道這件旌旗深衣是由一些碎布料拼接而成,只是縫制的技術高超,用肉眼看上去竟看不到布片縫紉的接口。

采薇滿意地看著這件旌旗深衣,她是首席織婢,織女針在夜晚的時候,自然是歸她保管。而她利用著那面墨旌旗裁剪的碎布料,竟是生生讓她重新又制出了另一件旌旗深衣。

她早就知道墨旌旗的益處,她用兩塊墨旌旗的長布料,團在了衣袖內里,經常把雙手放在其中,本來數年都不會好的頑固凍瘡竟這樣生生地治好了,而雙手也恢復了細膩白皙,當真無比神奇。

想起她曾無意間瞥見的上卿手腕上所生的紫斑,雖不知道是何病症,但只要有了這件旌旗深衣,便完全不是問題!

她的上卿,自然配得起這件旌旗深衣。

這也是她做給他最好的衣袍。

一去北疆兩年有余,也不知上卿一切可安好……

在夜明珠熒熒的清冷光輝下,采薇擁著這件旌旗深衣呆愣了片刻,便振作了起來,拿出織女針緩慢地縫起來。

上郡

王離率隊在軍營門口等候,親衛們的速度都很快,命令才下不久,就迅速領好物資集結了。隨上卿回咸陽的親衛們每人除了胯下的戰馬外,都帶著另外一匹馬以備輪換。王離檢查了兩遍,滿意地發現沒有疏漏,隨時都可以啟程。

不過他琢磨著,阿羅收拾完再和大公子告別,怎么都要再有大半個時辰,便打算讓這些親衛們原地休息。

只是一抬眼,他就看到青年上卿騎著馬從軍營中緩緩而出。

王離眨了眨眼,臉上有著顯而易見的意外。

「怎么?」青年上卿控制著戰馬停在王離面前,實在是無法把他臉上的表情當做沒看見。

「哦,沒什么,我以為你和大公子至少要聊一陣。」難道不應該把咸陽的事務交代清楚?他們可是兩年多都沒回去過了。不過轉念一想,王離也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阿羅的父親病重,急著趕回去也是應該的。

青年上卿低頭盯著自己握著韁繩的手,他何嘗不想與大公子多說幾句話?以他的身體,回到咸陽之後可能就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這一別就是永別。

可是他卻什么都不能說。

大公子何等敏銳之人,哪怕他再多說一個字,多看一眼,也許就會被他發覺。

不過也無事,他把想說想要交代事情都寫成了帛書,這些天都一直在偷偷地寫。他也沒發現自己是這么多話的人,把大公子登基之後有可能發生的事都推衍了一遍,現在都已經寫到二十年後了。

等回咸陽之後,有空再繼續往下寫吧。大公子肯定能活到比始皇現在的年紀還要大的歲數。

越想越是不甘心啊……本來陪著大公子的,應該是他……

王離把馬匹轉了個方向,靠近了青年上卿的身側,動了動鼻子:「咦?阿羅你怎么熏香了?這味道有點奇怪啊……」

青年上卿的手腕微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勒了一下韁繩,策馬把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開了一些。

王離還想再說什么,眼角卻瞥見軍營中又沖出一匹馬,正是大公子扶蘇。

他就說這么短時間絕對不夠嘛!王離摸了摸鼻子,識趣地帶著親衛們離開,在不遠處列隊等候。

青年上卿在馬上朝大公子行了行禮,他控制著臉上的神情,一絲異樣都不能有,否則對方就會察覺到有問題。

扶蘇停住戰馬,從懷里掏出一截物事,遞給他道:「方才忘了把這個給你。此去咸陽,不在我身側,一切以平安為主。」

青年上卿接在手中,低頭一看,這是一段竹啟節。

使臣出行,執節以示信,所以啟節乃是通行證的代稱。所謂竹啟節,並不是用竹子雕刻成的,而是青銅所制,形似一段剖開的竹節,上面鑄刻著數列錯金銘文。只要五個竹啟節圍起來,就可以組成一個完整的竹筒型。一般的竹啟節,分舟節和車節,擁有此物者,便是在秦國各地不管水路或是陸路都可免稅行走。而扶蘇遞給他這枚還有著不同的意義,出示此節,所有驛站、關卡都會做最高級別對待,甚至在夜晚城門關閉之時都有資格叩關。

這是為了他著想,怕他歸心似箭,卻在路上有所耽誤。

青年上卿把手中的竹啟節攥在手中,艱難地說道:「多謝殿下。」

「應該的,幸好我想起來了。」扶蘇萬幸地笑笑,拍了拍自家侍讀的肩膀,催促道,「快走吧……好歹……去見宜陽王最後一面……」扶蘇並不覺得自己說得無情。宜陽王在咸陽是最低調不過的存在,兒子隨他到邊疆兩年多,一次都沒有回去過。既然到了來信告知的地步,那么就是真的病重不治了。他也是故意要把話說得嚴重一些,否則抱著太大的希望,回去面對的若是殘酷的事實,恐怕會接受不了。

果然見自家侍讀的臉色又白了幾分,扶蘇捏了捏掌下自家侍讀瘦可見骨的身體,皺了皺眉。這小子怎么把自己弄得這么削瘦了?真是不放心對方一個人回咸陽。可他身份敏感,在父皇下詔之前根本不能踏進咸陽一步,否則他就肯定陪自家侍讀回去了。

最後一面……

青年上卿低垂眼簾,失措的神情片刻之後就重新調整好了。他把手中的竹啟節揣到懷中放好,認真地同他的殿下告別道:「殿下,臣去了。」

「嗯,好好保重。」許是對方的語氣太過於鄭重,扶蘇怔了怔神,之後才點了點頭回應。

青年上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一拽韁繩,轉身勒馬而去。

扶蘇卻覺得這一眼中包含著無數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想要伸手攔住對方問個清楚,又覺得只是自己想多了。

這樣一猶豫,又難以解釋心中的不安的他,就那樣站在原地,目送著自家侍讀策馬在漫天黃沙中奔向那隊人馬,一直到與天際融為一體,再也看不見為止。

咸陽升平巷甘府

采薇攏了攏身上的薄衫,站在甘府的門口,舉起手摸著那古舊的錫輔首,忐忑了半晌,終於敲響了門扉。

定了定神,在等待的時間里,采薇才有空朝四周望去。她大概十多年前曾經隨上卿大人回甘府拿過一次舊衣裳,當時升平巷里販夫走卒居多,一派市井模樣。現今看上去仿佛更繁華了,但甘府的周遭卻都空了出來,可見甘府雖然一如既往的低調,但也有了昔日鍾鳴鼎食世家大族的些許榮光。

沒過多久,門扉就「嘎吱」一聲開啟,采薇立刻回身,小心隱藏住心中的緊張情緒,醞釀出最溫柔的笑容。

只是還未等她自我介紹,年邁的門房在一怔之後,就已經欣喜地問道:「可是采薇姑娘?來看我家大少爺?」

「您……還記得我?」采薇驚奇不已。

「記得記得。」門房大爺連忙把門扉開大,把采薇讓進門內。他在甘家做了大半輩子的門房,來甘家登門拜訪的客人,除了大少爺十二歲那年之外,都屈指可數。這位采薇姑娘還是大少爺當年親自帶回家來的,盡管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但也讓他印象深刻。

這不,大少爺剛回咸陽,這采薇姑娘就來拜訪了。

門房大爺掃了眼采薇頭上那代表著還是姑娘家的雙環垂髻,笑容越發殷勤起來,引著采薇轉過影壁牆,帶她在偏廳先休憩一下,自己則三步並作兩步,往內院通報去了。

上次來甘府的時候,采薇是被自家上卿大人領著直奔後院的,也沒在前廳停留。所以采薇站在偏廳內,倒是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廳內的擺設來。在咸陽宮這么多年,也經常流連於高泉宮,采薇所見過的珍奇異寶自是數不勝數,再加之當了織室的首席織婢,接觸的名貴衣物布料更是不知凡幾,眼界和品位不次於世家大族的貴女們。

甘府偏廳的擺設嚴格來說,除了一些笨重肅穆的青銅器之外,就全是一卷卷的書簡了。早年聽說甘府在甘茂老將軍叛逃之後,困苦艱難了很久。之後雖然培養出來了一個絕世天才,卻因為始皇安排給了大公子扶蘇當侍讀,一直沉寂至今。

整個庭院也略嫌陳舊,但卻看得出來一直有人打掃,連青磚都光可鑒人,干凈得沒有灰塵。整個甘府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那些長滿銅綠的青銅器,即使深埋在土中,但渾身氣度卻一分不減,無論何時重見天日,都讓人不由得拜服。

采薇並沒有等太久,也許是甘府並不算大,門房大爺很快就氣喘吁吁地奔了回來,直接帶著她往後院去了。采薇也沒有覺得尷尬,欣然跟上。

其實她這種女客,按理說應該是女主人來招待的。但上卿大人的母親許多年前就已經過世,宜陽王也沒有再續娶。因為甘茂當年的事情,甘府散盡家財,除了嫡系的宜陽王還留在甘府外,其余旁支也都早就分家離開了,甘府的成員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也沒有任何女主人。

穿過草木深深的庭院,到了一個院子門口,門房大爺便不再往前,笑著說已經與自家大少爺通報好了,直接進去即可。

謝過對方,采薇穿過了小院,也無暇去看院中景致,心跳加速地踏步上了台階。她站在門口深呼吸了幾下,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鬢角,才敲了兩下門扉,推門而入。

迎面撲鼻的濃重香氣讓采薇不禁怔了怔,她還記得自家上卿大人喜歡的是淡香。而且屋內的窗戶也沒有開,在炎熱的夏季不通風的屋子里還熏這么濃的香,數種香料毫無格調地混合在一起,已經算得上嗆鼻了。

不僅僅如此,屋內的牖窗前都掛著厚厚的窗簾,一絲光線都沒有透進來,只有屋子角落里的青銅雁足燈在亮著幽幽的燈火。借著這點燈火,隱約可以看得到案幾上堆著厚厚的帛書,後面還坐著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上卿?」采薇遲疑地喚道,沒料到屋內居然是這等情況。她一只腳還在門外,有什么不對,時刻准備著轉身就跑。

「采薇?好久未見。」青年上卿慵懶沙啞的聲音從黑暗中響起,「真是失禮了,我回咸陽後日夜顛倒,倒是沒料到已然天亮了。」

「怎么沒人伺候?」采薇松了口氣,立刻走進屋里。她一看就知道這上卿大人肯定又是熬了通宵,既心疼又氣憤,大步走到窗前打算把窗簾撩起,開窗放放味道。

「別,太刺眼了。」青年上卿見狀,馬上出聲阻止。

「好吧,只開一半。」采薇也知道自家上卿的眼睛在黑暗中不能視物,一下子太亮也會傷到眼睛,便只把窗簾拉開一半,把牖窗也開了一扇。

陽光灑入靜室,才下過雨的清新泥土味道讓采薇心情舒暢了不少,轉過頭掃了眼身形藏在黑暗中的自家上卿,輕哼道:「原以為上卿大人在家肯定會侍疾,看來宜陽王的病也無大礙嘛。」

宜陽王病重,本來在北疆隨大公子扶蘇戍邊的甘上卿回咸陽侍疾,這條消息是有人知道采薇以前是甘上卿的婢女,特意賣好通知她的。

甘府沒有主事的女主人,唯一的少爺也早早就入了高泉宮給扶蘇當侍讀,極少回府。一直低調閉門謝客的甘府,在咸陽少有交際,就像是一個無縫的雞蛋,讓咸陽想要攀關系的人家無處著手,久而久之就只能保持距離了。

所以即使傳出宜陽王病重的消息,也沒有什么客人登門拜訪,倒是知道甘上卿回咸陽之後,早就有人家准備好了祭禮,就等著甘府門口什么時候掛招魂幡了。

其實采薇來之前也是抱著安慰上卿的心情。只是自她進門之後,門房大爺的態度,還有一路行來,所見到的仆人都神色安寧,步履平和,絕不是一家之主病危命不久矣的情況下應該有的表情。而上卿大人還一人獨處,沒在宜陽王床前侍疾,可見另有內情。

不過她能這么輕易地窺見此事,也足以見上卿並未把她當成外人。采薇的內心有著絲絲竊喜。

「什么侍疾,他老人家精神著呢。」青年上卿長嘆道,語氣中有著抹不開的無可奈何,「這是終於忍不下去了,逼我成親呢。」

采薇心中一跳,但隨即就控制好了臉上的表情。她走進可以隱藏情緒的黑暗中,把隨身帶的包袱放在案幾上,打趣道:「宜陽王這是看中了哪家的貴女?讓上卿大人如此頹廢抗拒?」

采薇是愛慕著面前的青年上卿,自她情竇初開的十一歲起就一直默默地愛慕著。

從最初聽說上卿大人事跡的崇拜敬仰,到下意識地關注,再到在身邊精心伺候。越接觸,就越無法克制對上卿大人的傾慕。直到她發覺自己不由自主地逾越,上卿大人又沒有任何回應的時候,便只能知情識趣地躲去織室,與對方保持距離。

她不想惹上卿大人不快,更不想此後連靠近對方的資格都沒有。

織室確實是個令人心靜的地方,在一針一線的縫補中,她把她的情思都寄托在其中。她所求的並不多,上卿大人可以穿上她所縫制的衣物,就足夠了。

少女時的自己,還對上卿大人抱有妄想與幻想,所以把自己的姿態卑微到了泥土之中,仰望著對方的身姿不能自拔。

在歲月的流逝中,正是因為少了不切實際的綺念,她對待上卿大人的態度也就完全不同了,可以稱得上輕松自在。

當然,這也只是表面而已。

采薇跪坐在席子上,低頭整理了一下散落的裙擺,才重新抬起頭來朝對面的自家上卿大人看去。

雖然臉色還可以,但怎么又瘦了?北疆的生活看起來很艱苦,貌似那件旌旗深衣還要再改改。不過也不用,只要養好了身體,就會胖一些。

只是光線比較暗,看不清上卿大人的臉色如何,也不好讓對方撩袖子,無法看到他手臂上的瘀斑怎么樣了。

「大公子尚未娶妻,我又怎么可能成親?」青年上卿語氣輕松地說道,「我也是兩年多未歸家,我父想見見我罷了。」

采薇知道內情絕不可能如此簡單,但她只是個織婢,她也不關心什么國家大事,只要上卿大人好好地活著就足夠了。她推了推案幾上的包袱,揚起笑容道:「這是采薇為上卿做的幾件衣衫,還有一件沒做好,過些日子就能送來了。」

「多謝了,難為你還想著我。」青年上卿真心實意地道著謝,他可以看得到采薇眼底的青黑,搖頭不贊同地說道,「我的衣衫足矣,織室的任務繁重,你也要多注意休息。」

采薇俏臉微赧,連忙轉移了話題。

秦朝民風開放,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時間也不宜太長,她問了幾句上卿大人的近況,便依依不舍地告辭而出。

藏在倉庫里的旌旗深衣最後還缺一塊,采薇一邊走出甘府,一邊摸著袖筒里的兩塊布料和別在布料上的織女針。這兩塊布料倒是正好可以補上空缺,但最近一段時間她也要開始日夜不停地縫制。誰知道始皇回咸陽後,得到了完工的那件旌旗深衣,是不是就要收回織女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