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織女針(2 / 2)

啞舍(全集) 玄色 8661 字 2023-03-07

聽著采薇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屋內的青年上卿打開了案幾上的那個包袱。

包袱內放了數件夏天的衣衫,從襌衣、襦衣、漢衣、領衫、裳、褌,到配套的頭巾、幘、腰帶等等,其中的衣衫全都是用他喜愛的各種綠色布料縫制而成,配以各種精細的綉花紋縷,既不讓人感到太過高貴,卻又帶著低調的奢華。

織室首席織婢的手藝,全天下都找不出幾個可以與之媲美,從細密的針腳就可以看得出對方在其中傾注了多少心血,每一件都可以稱之為精品。

可惜,給他這樣的將死之人穿,都太浪費了。

青年上卿的俊顏上露出一絲惋惜,剛把包袱重新綁起,打算收起來時,屋門就被人毫不客氣地拍開。青年上卿按了按額頭,再一次後悔回家,早知道父親沒什么事,他就應該回高泉宮的。

「兒子,你就這么放人家走了?」外界傳聞纏綿病榻也許很快就會駕鶴歸西的宜陽王,此時正中氣十足地吹胡子瞪眼睛地朝他的不孝兒子咆哮。

「父親……」青年上卿不用假裝就很虛弱地低喚了一聲,「您知道這並不是好時機。」

「老夫可不管什么好不好時機的,隔壁老王他都抱上曾孫了!他可比老夫還小一歲!可我連孫子都還沒影呢!你說說,那么多姑娘想要嫁你,這么多年,你就一個都挑不出來?」宜陽王留著三縷長須,在妻子去世後就迷上了修道,不開口說話的時候就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但他這個修道據他自己說,就是修世俗道。平時的愛好就是去市井溜達,反正換身平民的衣服,誰也不知道他是誰。

青年上卿閉了閉眼睛,不知道隔壁老王是指那家賣鞋子的還是賣湯羹的。

「父親,哪里有那么多姑娘想要嫁我?」

咸陽局勢不明,有大把的人想要結交於他,卻不一定想要與甘府聯姻。畢竟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往現實了說,就是利益共同體。

早些年時,還有許多家看在大公子扶蘇的分兒上想要攀親,但他父親就沒看上幾家。畢竟當時扶蘇還未婚配,有適齡女子的高官貴族王公大臣們,都瞄准了扶蘇和諸位公子們,怎么可能看上他一個小小的侍讀?

時光隨便拖拖,好像就到了現在。

「老夫都不在意你娶誰,是個姑娘家就行啊!若是想娶個自己喜歡的也可以,老夫不注重門第。喏,今天來的這個采薇也不錯啊!雖然年紀大了些,但勝在沒那么多糟心的親戚。你們倆還從小一起長大……」宜陽王發揮了從市井學來的胡攪蠻纏,苦口婆心地嘮叨著。他兒子常年不著家,倒是讓他極少找到這么好的機會。

青年上卿皺了皺眉頭,他的身體都這樣了,又怎么可能娶妻?采薇的戀慕他自是看在眼里,可她是個好姑娘,他在第一時間就已經暗示了拒絕,對方也退回了安全線外,他也不好再多說什么。

前些年他是無意婚配,而後是不去思考此事,甚至還想過若是情況允許,他也可以把婚事當成籌碼進行利益交換。再之後,他已沒有資格談及此事,只有淡然處之。

可他又不能把這個原因直接跟父親講明,說不過他還不能跑嗎?青年上卿無奈地勾了勾唇角道:「父親,您既無恙,我明日便回高泉宮。」

宜陽王一呆,連忙阻止道:「你師父傳話讓你回咸陽的,還囑咐我不讓你亂跑,只讓你在家待著。」

師父傳的話?青年上卿不驚反喜,師父這是預測到了什么天機?難道咸陽城的天終於要變了?

可是始皇依舊在東巡的路上未歸,扶蘇也在邊疆戍邊,若是有什么事發生,扶蘇也來不及回咸陽……不,有蒙恬和王離在他身側,在萬千秦軍之中,他也是最安全的。

反而此時他在咸陽,倒是能替大公子提前部署一二。

青年上卿如此想著,也顧不得自家父親在場,用剪子剪了一段過長的燈芯,讓油燈更亮了一些,便提筆在帛書上寫寫畫畫起來。

宜陽王見狀也無奈地搖了搖頭,沒辦法,甘府上下雖然都歸他管,但他兒子自從十二歲之後他就管不了了啊!要不然他早壓著這臭小子去成親了。

罷了罷了,還是讓廚房給這臭小子多做點膳食吧,據說昨天一整天他都沒吃多少東西。

青年上卿在專注一件事的時候,很少在乎周圍的情況,連他父親什么時候離開的都沒有注意到。只是在仆人送飯食過來的時候,拿起托盤上的濕毛巾擦了擦臉。

連夜從上郡奔回咸陽,他的身體也已經到了極限,臉色實在是太差,只要有人看到,都會覺得甘府上下他才是要掛招魂幡的那一個。為了瞞過父親,他讓仆人買來胭脂,需要的時候就在臉上撲一些。也幸虧如此,否則采薇那姑娘如此心細,肯定會看出些端倪。

掌心的傷口已經開始腐爛,為了蓋住古怪的氣味,他的房中開始熏大量的香。

他的時間真的不夠了……

有了師父的暗示,青年上卿也就沒有那么執著地要回高泉宮了。要暗中做事,還是低調的甘府更適合。

給狻猊石刻又燃了一段香,跟嘲風和鷂鷹了解了一下各處情況,確認沒有異常後,青年上卿決定先下手為強。

「阿羅,你不要做傻事啊。」嘲風早就從蛛絲馬跡中看出青年上卿身體的不對勁,急得火燒火燎,恨不得以身代之。

可它只是一只蹲在屋檐上的脊獸,除了可以望見天下之外,什么都不能做。就連想要移動分毫,都無能為力。

「這天下,早就應是大公子的了。」青年上卿翻看著這幾天他搜集的情報,神色凝重。

「阿羅,始皇乃千古一帝,集天地運勢為一身。若強行更改天命,天道不知會如何降下天罰。」鷂鷹憂心忡忡地勸道。

「始皇使人開鑿方山,讓淮水流貫金陵,以泄龍氣,又把金陵改名為秣陵,」青年上卿語氣平淡地說道,「他所做的難道不是強行更改天命?我為何不可?」

「始皇和你能一樣嗎?」嘲風氣得開始口不擇言。

青年上卿的眸光一黯,但隨後還是平靜地說道:「始皇已非昔日的始皇。」

「何出此言?」鷂鷹追問,它們每日都垂首看著世間百態,但始皇身周像是有白霧包圍,即使是它們也無法看穿,就連宮中有幾處地方也是如此。不過始皇集六國寶物於咸陽,有什么屏蔽隱藏行蹤的寶物也不稀奇。

「始皇的情況,應該與我現今一樣。」青年上卿攤開手掌,讓掌心腐爛的傷口展現在燭光下,他知道兩只脊獸能看得到他。

嘲風和鷂鷹都默然無聲,它們即使都見慣了生死,卻從未見過一個人明明還活著,還能有條理地說話溝通,可是身體卻已經開始腐爛的。

「始皇應也是服了丹葯,才出現了我現今這種情況。」青年上卿冷靜地分析著,「始皇身周一直都有很濃重的熏香,也許是個人喜好,也有可能是為了掩蓋腐爛的氣味。」

「始皇在一統六國之後,性情大變。也許是他登上高位之後變成了孤家寡人,也可能是他長生未求得反而陷入窘境的憤怒導致。

「多年前,我曾窺見一次帝星閃爍不明。但當時的情況雖是始皇被刺,可真正有危險的並不是他。也許是我星象觀察有誤,也可能是帝星早就命運難測。」

「這些都是你的猜測,不足以為證。」鷂鷹不贊同地說道,總覺得青年上卿是因為壓力過大,導致思緒混亂。

青年上卿繼續淡淡道:「始皇在胡亥之後,二十多年之內一個孩子都沒有出生,而胡亥之前他有五十多個兒女。當然,這也許是他對男女情愛之事沒有了任何興趣,也可能是他有心無力。」

嘲風和鷂鷹這回就都無言以對了,始皇的後宮它們自然也是可以看得到的,但這等隱私它們也沒甚興趣窺探。

「也許……是始皇修道養生……」嘲風無力地反駁道。

「始皇不讓大公子成親,也不允許其他兒子成親。也許是他不重視繼承人,也可能是他既想要長生不老,皇帝的位置也不想相讓。即使是自己的兒子也不可以。」青年上卿的聲音毫無溫度,就如同他的身體一樣冰冷。

兩只脊獸徹底沉默了,始皇不讓兒子們成親有孩子,甚至連他最寵愛的小公子胡亥也沒有娶妻。這個疑點很多人都猜疑過,這樣解釋確實說得過去。

「是猜測,還是真相,就讓我們查一查吧。」青年上卿的唇邊勾出一抹笑容,「假設乾字間已經加快了我服下丹葯的葯性,我在乾字間呆了一夜卻等於三年,出來之後又是三年多,可始皇卻比我的身體要好太多了,可見有什么東西在支撐著始皇的身體。」

「也許始皇會隨身帶著那寶物,但也有一定幾率在咸陽宮,畢竟此處擁有龍氣。」青年上卿也沒有太多信心,但他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了。趁始皇不在咸陽,還能多做些小動作,否則壓根兒就不敢輕舉妄動。

兩只脊獸一時都沒有應聲,半晌之後嘲風才遲疑地說道:「其實……即使始皇一直在帝位,也無所謂啊。」它們坐在屋檐之上,眼看著西周之後天下大亂,春秋加上戰國足足持續了五百多年的時間。中原戰火紛飛,民不聊生,哪怕是短暫的和平時期,也很快就會被鐵蹄和利刃撕開這虛偽的寧靜。

也許這五百多年,對於喜歡睡覺的螭吻只不過是一睜眼一閉眼的時間,但對於許多平民百姓來說就是水深火熱沒有盡頭的人生。百姓們的平均壽命都不到三十歲,也就是說許多人像青年上卿這個年紀的時候,或者連這個年紀都活不到就已經死去。

它們看盡了人間的悲歡離合,即使與它們自身也沒有什么關系,卻也不希望這片土地上的文明在一次次的戰火之中被摧毀、被焚燒。

就像它們永遠無法理解人類的七情六欲,無法體會人類對權勢的渴望與追求,它們也同樣無法理解人類為何會熱衷於自相殘殺。

但是嘲風想著,它可能頭一次理解了什么叫不舍。

他想阿羅活得更長久一些,而不是把有限的生命都虛度在替別人謀求權勢的泡沫之上。

「讓始皇繼續當皇帝嘛,阿羅,這也沒有什么不好的啊。」嘲風的聲音更大了一些,說得更理直氣壯了一些。

「始皇有這個資格,他也能繼續當下去,別人也屈服於他。扶蘇……也許他就是沒有這種氣運。」

皇帝的寶座只有一個,但天下有萬萬億的人,扶蘇已經離那個寶座只有一步之遙,可跨越這一步卻難如登天。

「是啊,阿羅,你好好想想辦法怎么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鷂鷹也苦口婆心地勸道,「始皇橫空出世,用十年統一了六國,成為坐擁天下的皇帝也才十一年,就已然把這個天下治理得有模有樣,確實配得上始皇這兩個字。」

青年上卿也覺得有些頭疼,兩只脊獸自小幫了他許多,但他們之間的判斷大部分都有分歧。畢竟脊獸不是人類,他也沒有辦法和兩只脊獸解釋人類社會的法則。少時他還會有興趣跟它們辯論幾句,等長大後才發現,他們雙方之間的問題,就像是夏蟲不可以語冰一樣,根本無法溝通。

他無法理解脊獸站在高處俯視眾生的寂寞和孤獨,脊獸也無法理解人類為何樂此不疲地勾心斗角。

若是往日,那就換個話題岔過去了。可這回卻不一樣,他要說服這兩只脊獸,否則就不會從它們口中知道咸陽宮中到底哪處有問題。

青年上卿捏了捏鼻梁,盡量用脊獸能聽懂的話語解釋道:「始皇崇尚的是以法家治國。法家可一統江山,但統治統治,一統之後必須大治。而大治國家卻必須要以儒家治國,百姓需要的是安居樂業,而不是嚴苛的法律限制。」

「說人話……」嘲風很干脆地承認自己有聽沒有懂。

「好吧,國家需要休養生息。前幾年確實是需要霸權統治來穩定,可這十一年來,始皇先後修建了萬里長城、馳道、靈渠、阿房宮等諸多宮殿,還有驪山陵墓。這些龐大的工程並不是說不好,但應該在至少五十年內陸續修建……就像是一個人面前有一桌美味佳餚,但他只能吃掉一小部分,可是卻強迫自己全吃掉。那這個人會怎樣?」青年上卿努力換成嘲風能聽懂的例子來比喻。

「哦,他會吐出來的。」嘲風思索著,難得語氣變得深沉了一些。

「這和蓋房子一樣,地基不打牢的話,往上蓋會越來越岌岌可危。」青年上卿嘆了口氣,這也是他和扶蘇這些年來越來越按捺不住的主要原因。

「始皇本想把秦朝治理好,卻急功近利,反而民怨四起。始皇仁慈,留六國貴族體面,還賜予他們在各地養老。可六國貴族卻都賊心不死,暗中蠢蠢欲動。」

「我倒是能理解始皇。」

「想在有生之年,在中原大地上把胸中的溝壑都全部描繪出來。」

「時間不多了啊……

「越是深入了解,就越能體會他的心態。」

因為,他現在的情況也差不多啊。

青年上卿緩緩地喃喃自語道,最後一句淹沒在了嘴邊,出神地看著案幾上和地上一摞摞寫滿字的帛書,雋秀的臉上寫滿了不甘。

「又或者,我雖然在始皇之後服了丹葯,可乾字間加長了我的時間,比對著我的身體狀況,也許始皇很快就要賓天了。」青年上卿分析著,比起說服兩只脊獸,他更像是在說服他自己。

「阿羅,你是如何計劃的?」鷂鷹無法不被打動,畢竟在脊獸的觀念來說,誰來當皇帝都無所謂。更何況比起形同陌生人的始皇來說,阿羅才是他們的朋友。

青年上卿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也沒有太過意外,反而越發認真地回答道:「且不說始皇是否當真可以長生不老。最好的結果,其實就是始皇退位當太上皇。」

「太上皇?就是始皇封他父王秦庄襄王的稱號?可是秦庄襄王已經死了啊!」嘲風疑惑道。

「喏,准確地說,類似於趙武靈王把王位內禪給兒子趙惠文王,之後自稱『主父』。但他依舊主持軍事要務,而國內政治經濟事務則全部交由趙惠文王負責,這使得趙武靈王專注於對外戰爭,沒有後顧之憂。」青年上卿解釋道。

「可趙武靈王最後被他兒子圍困,活活餓死在沙丘宮。」鷂鷹只是陳述事實,但語氣卻略顯陰森,「當年我可是圍觀了整個過程,相信我,那場面絕對不好看。」

「哦!我想起來了!」這等大八卦,嘲風又怎么可能忘記,立刻興奮地嚷嚷道,「我記得趙武靈王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比小兒子大十歲。他先封的大兒子為世子,後來又因為寵愛小兒子而把大兒子的世子之位廢了。結果後來讓位給小兒子之後,帶著大兒子東征西戰,又覺得大兒子更合他意……這折騰的,最後小兒子就直接把他囚禁在沙丘宮餓死了,三個月後才開宮門,那場面……嘖……雖然我看不到,但鷂鷹一描述我就各種想象啊……」

趙武靈王算得上是春秋戰國時期一位非常傳奇的君王了,他開啟了胡服騎射,趕走了林胡,吸收了樓煩,稱霸了北方草原。更牛掰的,是他居然插手別國內政,連秦昭王與燕昭王都是他親自去立的,可見其當時有多雄霸一方。

他在國事上極其英明,但相對應的,就是對待家事特別糊塗。

但君主的家事就是一個國家的政事。趙武靈王這一生在繼承人上做了錯事,就直接導致了他悲慘的結局,雄心壯志還未完成,就壯年慘死。

也許他沒有中途退位給自己的小兒子,這天下的國號在幾十年前就要改成趙了。

青年上卿知道自己提的這個比喻並不恰當,但既然提起了趙國,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個被他一直遺忘的關鍵點。

假設始皇的身體早就出了問題,那么肯定瞞不過身邊的人。

而動用乾字間脅迫他試葯的,正是趙高。趙國人,會道法,可驅使法寶,如果他沒猜錯的話,趙高應該就是他師父唾棄的大弟子,他的大師兄。

那趙高所求的又是什么呢?他跟在始皇身邊,肯定不是簡簡單單地就為了榮華富貴……

青年上卿也無暇去思考原來的事情,直接抓著狻猊石刻追問道:「鷂鷹,請幫我看看大公子可一切如常?」

他回咸陽與王離分開時,囑咐他回去之後在上郡最高的府衙上面加上脊獸,這樣起碼能在他離開上郡的時候,可以隨時讓鷂鷹觀察到扶蘇的近況。

「一切如常,他們在議事,最近匈奴的內部有些不穩,他們在考慮是否出兵施壓。」鷂鷹很快就回答道。上郡是它還沒看過的地方,連風景都不太一樣,所以經常把目光流連於此。

「無事就好。」青年上卿松了口氣。

「喏,據說是匈奴的冒頓王子回了王庭,和其父頭曼單於寵愛的小兒子起了沖突,繼承人的問題越鬧越大。」鷂鷹感慨不已,「看來無論是哪里,兒子多了都是問題。」

青年上卿暫且放下心,把憂心的事情用筆寫在帛書上。因為他發現自己自乾字間中出來之後,連記憶力都下降了許多。

這一耽擱,這段香木就燃燒殆盡,狻猊石刻吃飽了香氣供奉,屋內又恢復了一片平靜。離下一次通話還要一段時間,而他的身體也不可能支撐他跑到咸陽宮屋檐上。

青年上卿忽然無緣無故地感到一陣心悸,他捂著胸口皺眉忍耐了半晌,不安的情緒像是雜草一樣蔓延開來。

又出了什么事嗎?

還是,他的心臟也即將腐爛?

青年上卿顫抖著雙手,展開一條新的白帛,提筆把要做的事情都一條條記錄下來。

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之後的一些天,甘府的後門和邊門,都不著痕跡地進出了許多商販。據街坊鄰居聲稱,宜陽王的病已經轉好,甘府是要准備整修一下宅子了。

采薇艱難地用著織女針縫制著,她私下做的旌旗深衣已經到了收尾階段,而她也已經把自己關在倉庫里不知道多久了。

因為把原來縫在袖筒的布料都補在了旌旗深衣上,原本生滿凍瘡的雙手就又變得腫痛起來。也許是積壓了多年的病症一下子爆發了出來,居然在炎炎夏日生起了冬天才生的凍瘡。又因為天氣炎熱,那種麻癢就越發難以忍受。

在這種狀態下,采薇還要縫制旌旗深衣,簡直就是強人所難,但她硬是用常人難以想象的忍耐力堅持了下來。因為不知道始皇何時回咸陽,怕織女針被收回,她要在這之前完工才行。

織室那邊因為差事的完成,每日有侍衛值守就已經足夠,所以采薇倒是難得有了一段空閑的時間,正好讓她閉關在倉庫之中趕制旌旗深衣。

即使是趕制,即使是雙手不便,采薇也沒有敷衍對待,針腳依舊如往常般細細密密。

夜明珠依舊散發著幽幽的光芒,采薇終於縫好了最後一針,仔細地檢查整個衣袍的接口處,發現自己的技藝果然精湛,即使用手摸,也很難發現接口的針線縫隙。

雖是用碎布料拼接而成的旌旗深衣,但論技藝來說,這一件要比在織室掛著的那件旌旗深衣高上許多。畢竟那一件給始皇所制的旌旗深衣是許多織婢輪流縫制,盡管已經是特別留意,但針腳細密程度依舊有著細微的差別。而這一件是采薇一人傾盡心血完成,自是不一樣。

采薇把手放入旌旗深衣之中,明顯地體會到雙手有股清涼感滑過,麻癢紅腫的感覺平緩了許多。

果然這旌旗深衣是有效果的,采薇喜不自勝,愛不釋手地撫摸著旌旗深衣,感覺到手上的凍瘡逐漸在好轉,可是卻依舊堅定地抽出雙手,虔誠地把旌旗深衣疊好,又用一塊布料仔細包裹住。

倉庫的門在這時被人敲響,采薇應了一聲,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因為許久不曾喝水而變得嘶啞。

門「嘎吱」一聲開啟,門外燦爛的陽光傾瀉而入,習慣了暗室光線的采薇眯了眯雙目,才驚覺天色早就已經大亮了。

「首席,符璽令事回來了。」織室的規矩全被采薇整頓得極其嚴苛,門外的織婢稟報著,沒得到允許前,不敢擅自進入倉庫半步。

倉庫內安靜了半晌,采薇稍稍整理了一下儀容才出現在織婢面前。她的臉色因為長時間伏案工作而顯得有些蒼白,但依舊精神奕奕。她遞給織婢一個布包,鄭重其事地交代她道:「把這個交給甘府的大少爺,說是采薇送他的衣物,請他務必穿上。」

其實她本應該親自送去的,但符璽令事歸來,就證明始皇也回咸陽了。織室內的那件旌旗深衣她要去親自奉上,多半要好幾天都不能出宮。而且萬一有什么岔子,若是留著這件旌旗深衣,不巧被發現的話,那么就沒辦法送到自家上卿手中了。

所以即使匆忙,也要保證這件旌旗深衣在完工的第一時間送出去。只要甘上卿一穿上身,就能體會到她的心意。就算他擱在一旁沒在意,等她下次拜訪的時候也能告知。她的上卿肯定會好好對待她送他的衣服,這一點她可以確定。

因為采薇的積威,這名織婢沒有多問什么就直接遵從了吩咐接過布包。在織室待了一段時間的織婢都知道首席原來是甘上卿的婢女,偶爾為其做幾件衣物送去也是常事,甚至私底下還會有人偷偷編排兩人之間的曖昧。

采薇目送著這名織婢轉過宮牆離開她的視線,這才檢查了一下袖筒內別著的織女針,抬腳往織室的方向走去。

幸好在交還織女針之前完成了旌旗深衣,采薇覺得肩上的重擔一下子被卸了下來,神清氣爽,連平日很少微笑的臉上都揚起了輕松的笑意。

織室外面站崗的侍衛們看到她的時候,幾乎都睜大了雙目。采薇長得其實很美,但也架不住她為了御下而成天板起臉,再好看的容顏也都打了折扣。此時夏日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即使不施粉黛,也洋溢著動人的神采,像是一朵緊閉著花瓣的花蕾,終於綻放了奪目的美麗。

采薇目不斜視地走上織室的台階,推開了織室的殿門。

因為多日不曾使用這里,織室內所有的窗戶都關著,光線反而比外面陰暗了許多,采薇適應了半晌才看清織室內的情況。

那件旌旗深衣依舊掛在織室中央的衣架上,但在衣架旁邊,站著一位身材頗高的男子,正低頭打量著衣架之上的深衣。

他身穿一襲五彩魚鱗絹深衣,頭上戴著武冠。那武冠為青絲系緄雙尾豎左右,冠雲沖天,原是大名鼎鼎的趙武靈王所帶之冠。在咸陽宮還穿得如此張揚跋扈,此人正是始皇身邊的大紅人,符璽令事趙高。

「見過符璽令事。」采薇關上了織室大門,矮身見禮,「織室不負始皇所期,深衣已完工。」

趙高並沒有回頭,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朝采薇勾了勾手指,緩緩道:「織女針。」

這並不是問句,而是簡短的指令。采薇一邊暗自慶幸自己偷偷趕制的旌旗深衣已經完工,一邊從袖筒里抽出織女針,恭敬地走了幾步,把織女針放到了對方掌心。

「善,汝大善。」趙高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把織女針隨意地放在了手邊的織機上,隨後卻解開了腰間的玉帶鉤,慢慢地把身上的五彩魚鱗絹深衣脫了下來。

采薇目瞪口呆,腦中閃過無數可能,但卻連呼救的聲音都無法發出。

因為她知道,不管趙高對她做什么,她都只能咬牙承受,根本無從反抗。

沒有人會來救她。

陰暗的織室內,她連對方的面容都看不大清楚,只能看到對方一雙透著妖冶光彩的雙眸,散發著迫人的氣勢,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

不過在須臾之後,采薇就知道自己實在是想多了。趙高壓根兒對她一點興趣都沒有,他脫掉五彩魚鱗絹深衣之後,便取下了衣架上的黑色旌旗深衣,坦然地穿在了身上。

采薇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意識到這個現實其實要比她猜想的還要殘酷。她顫抖著雙唇,心里的疑惑在她的唇瓣間打了幾個轉,卻完全問不出口。

像是發現了她的不安,趙高在黑暗中淡淡道:「始皇已薨,此物由吾保管為好。」他一邊說著,一邊穿好了這件旌旗深衣,隨後拿起了織機上的織女針,輕描淡寫地動了下手腕。

采薇只覺得眉心一痛,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額頭,只摸到一個尖銳的物事,觸感熟悉,遲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刺入她眉心的,竟是她這些年來夜夜都不離手的織女針。

無力地軟倒在地,采薇意識到自己的神志逐漸遠去,她拼命睜大了雙眼,看著趙高把他自己的那件五彩魚鱗絹深衣套在了旌旗深衣之上,系好玉帶鉤,看上去和之前進來織室時的穿戴一模一樣。

原來始皇已經駕崩了。

否則這符璽令事也不可能有如此膽量。

也不知這大秦的帝位,究竟會落在誰的手里……

希望是大公子扶蘇,這樣她的上卿才會有光明的未來……

她的上卿,會沒事的。

幸好她做的那件旌旗深衣已經送了出去,希望能順利地送到他的手中……

采薇欣慰地想著,慢慢地吐出最後一口氣,緩緩地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