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玉璇璣(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4432 字 2023-03-07

扶蘇看著自己掌心的鮮血,一時完全沒有領會到發生了什么事。

令人難以忍受的疼痛從胸口迅速席卷全身,帶來一股難以形容的絕望氣息。

他就要死了。

扶蘇的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完全無法接受。

聽說許多人死之前,都會閃過這一生的畫面,扶蘇的大腦卻一片空白。

他怎么能死呢?他殫精竭慮這么多年,所期待的結果,可並不是客死他鄉!

他不能死……他還有沒有做完的事……還有人在等著他回咸陽……

憤怒和不甘席卷了所有思緒,扶蘇的眼前閃過父王威嚴的面孔、自家侍讀期待信任的目光……

他終究要辜負他們啊……

意識違背了他的意願,逐漸抽離了那具被刺穿的身軀。

疼痛也瞬間湮滅,可卻絲毫沒有終於解脫了的輕松。

扶蘇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他也考慮過生死的問題,他以為自己會死在皇帝的寶座上,在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安排好身後的繼承人後,在柔軟的龍床上別無牽掛地閉上眼睛。

完全沒想到他會如此突然地死去,明明昨天他還在和蒙恬、王離等人討論如何對付匈奴,今日就接到了父皇的遺詔,賜他自盡殉葬。

他也考慮過父皇的死,他以為父皇會有一天老死在咸陽宮中,文武百官在殿外跪拜送行,天降大雨為之哀戚。

完全沒想到父皇會死在東巡的路上,還給他下了一條嚴苛的遺詔。

「公子扶蘇,數以不能辟地立功,士卒多耗,數上書,直言誹謗,日夜怨望不得罷歸為太子,無尺寸之功,愧為大秦皇子……責其自盡殉葬……」

傳旨的小黃門尖細的聲音仿佛依稀回盪在耳畔,扶蘇的第一反應就是不信,但對方早有准備,傳旨的時候就只留下蒙恬和他兩人,連王離都被摒除在帳外。他和蒙恬將軍想要帶兵回咸陽問個清楚,可就在他剛剛站起身之時,就被突如其來的利刃穿透了胸膛。

依稀間仿佛聽到了蒙恬的怒吼聲,扶蘇卻並不擔心後者的安危。

畢竟蒙恬手握著北疆數十萬大軍,不管是誰繼承皇位,最初帝位未穩之時,都不能隨意陣前換將。只是蒙家從此之後恐怕就會一蹶不振,運氣差的話,權傾朝野的蒙氏兄弟說不定就會成為歷史了。

反觀王離,因為表面上跟他扶蘇的關系並不是太融洽,不管誰來繼承帝位,他都能得到重用。

而他的侍讀,卻一定保不住性命。

真是……不甘心啊……

其實究竟是誰來繼承帝位,扶蘇就算不知道真相,也多少能猜得出來。

胡亥隨始皇東巡,作為隨侍在側的唯一的兒子,在遺詔上動動手腳簡直太簡單不過了。可他完全沒想到胡亥當真如此大膽,不僅窺視帝位,還毫不手軟地把他斬於上郡。

他的侍讀從很多年前就提醒他提防胡亥,可他卻沒在意。

可讓胡亥這小子來坐這寶座,也不想想自己夠不夠資格……

扶蘇恍恍惚惚地想著,卻覺得自己當真可笑,在死後居然還想這些,就算他想得再通透,也沒有任何作用了。

人死如燈滅,萬念俱成灰。

可是為什么他還在世間游盪呢?明明,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扶蘇低頭看著自己半透明的軀體,不遠處就是他那具已經被刺穿胸膛的屍體。以前都是透過銅鏡看模糊不清的自己,這還是頭一次以如此的視角去端詳自己。

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而且,是永遠也睜不開眼睛的自己。

軍帳之內亂糟糟的一片,扶蘇站在那里,就像是與世隔絕。

沒有人看得到他的存在。

人之將死,七魄先散,三魂再離。

他現在這種情況,是魂魄未散嗎?

難道是因為執念太過,才沒有遁入輪回?

憤怒漸漸如潮水般從腦海里退卻,與之交換的是繚繞於心間的疑惑和牽掛。

扶蘇已經可以平心靜氣地看著王離主持大局,迅速地鎮壓了小范圍的騷亂,並沒有如所謂的始皇遺旨般賜蒙恬一死,而是不顧傳旨黃門的抗議,僅僅只是軟禁了蒙恬將軍,王離自己則接管了軍權。

不愧是自家侍讀看中的人呢。

扶蘇心中忽然冒出了這句話,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自己如同計劃一般,登基為皇,蒙氏兄弟雖然會如以往得到重用,但實際掌控的應該就是自家侍讀和王離了。一文一武,一定會帶領著大秦帝國走向輝煌。

可這種臆想的前提,就是他還活著。

若時間可以倒轉該有多好,那樣他就不會因為父皇傳旨而失了警惕之心,導致被人暗算了。

靈堂很快就搭建了起來,扶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屍體被放進上好的楠木棺槨之中,卻沒有勇氣向前踏進一步。

他閉上雙目,他現在最想知道的,就是他的父皇,真的已經駕崩了嗎?

待他重新睜開雙眼時,身邊的景色霍然一變。

扶蘇環顧四周,發現他居然已經身處咸陽宮的暖閣之中。幾千里在他睜眼間瞬息而過,扶蘇在這一刻才真正認識到自己已經死了的現實。

平日堆滿了書簡的暖閣,今日卻人聲鼎沸,丞相李斯滿頭大汗,正在竭盡所能地安撫著聒噪的群臣。

扶蘇知道假遺詔的事情,李斯肯定在其中充當了很重要的角色,但事已至此,早就無法挽回,一時也懶得理會,徑自穿過了牆壁,直奔父皇的寢宮。

靈魂狀態對於他來說是個很神奇的體驗,他身隨意動,可以穿牆而過,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存在。

沒有風拂過臉頰的感覺,也沒有感受到酷暑的炎熱,死去的人仿佛就如同剝除了軀體的殼,與此同時也帶走了一些本屬於活人才會擁有的喜怒哀樂。

扶蘇越走越是緩慢,臉上的表情也越發淡然。

父皇的寢宮內外也有許多宮人,正更換著寢宮的擺設和物件,扶蘇掃了一眼,沒有看到自己想要見的人,便轉身離開了。

他在咸陽宮四處游逛著,發現宮人們臉上表情更多的是放輕松。始皇以法治國,在宮規上更是嚴厲。如今始皇駕崩,壓在宮人肩上的無形重擔就像是卸下去了一樣,甚至有些宮人都開始肆意偷懶起來。

但總的來說,除咸陽宮四處掛著的招魂幡外,基本和往昔沒有什么區別。自修建咸陽宮的秦孝公以來,這里已經迎來送走了六位秦國君主,就算日月變遷,對它也沒有影響。

扶蘇最終凌空站在咸陽宮的正上方,低頭看著這座綿延起伏的宮殿,在夕陽的映照下慢慢變得血紅,再到完全變暗。

直到最後一縷太陽光消失在地平線,整個大地陷入了一片黑暗,而不遠處咸陽城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逐漸亮了起來,咸陽宮也點亮了各處的宮燈,一派燈火闌珊。

扶蘇感到自己的靈魂之力在緩慢地變得稀薄,知道他滯留人間的時間並不久了。

他放棄了去找尋胡亥的念頭,因為他知道憑他現在這樣的情況,就算找到了胡亥也做不了什么。

恨意?他覺得父皇若是死後有靈,恐怕會第一個找胡亥算賬。

扶蘇最後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咸陽宮,毫不留戀地朝高泉宮而去。

沒有,這里也沒有……

偏殿里也沒有……

本來已經平心靜氣的扶蘇慢慢變得重新焦慮起來,心浮氣躁的他用最快的速度把高泉宮都游走了一遍。

整個高泉宮陰陰森森的,只有孤零零的幾盞油燈亮著,都是宮內服侍他的老人。很多年輕的宮人都早就不在了,也不知是自己走掉的,還是被抓走的。

高泉宮並不大,他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卻沒有找到他想要找的人。

究竟在哪里呢……

扶蘇心急如焚,才知道自己最掛心不下的,並不是大秦帝國,也並不是那些所謂的家人,而是一直陪他度過十多年的侍讀。

想要成為皇帝,是因為他自認是諸公子中最有資格也最有能力的,自然當仁不讓。可是他卻並不是對權勢有所追求,都是像下棋一樣,對方下一子,而不得不應一子。

也許他就是不適合當皇帝,否則也不會被逼迫到如此地步。

而他的小侍讀,卻是真正的國士之才,從一開始就抗拒成為他的屬下,到最後堅定不移的支持,苦熬了十多年,可他卻回報了對方一個沒有光明的未來。

他的侍讀,不會在他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被胡亥等人徹底斬除了吧?

扶蘇胡思亂想著,心力交瘁,忽然想起自家侍讀是因為父親病重而歸咸陽的。

他從未去過甘府,只隱約記得甘府在升平巷。

他先閃身去了掌控咸陽治安城防的中尉署,查看了一下咸陽城地圖,找到了升平巷的大致位置,下一刻便出現在了甘府的門前。

府邸門口兩個照明的火把在風中搖曳,府內看起來一切正常,扶蘇只是草草觀察了一下,便迫不及待地穿牆而入。

甘府比起高泉宮來就更小了,扶蘇很快就在一間暗室之中找到了他一直擔憂的自家侍讀。這位青年上卿正坐在火盆前,借著火光低頭看著什么。

他的侍讀,還活著。

扶蘇松了一大口氣,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想要拍拍對方的肩膀,想要確認他一切安好。

正巧青年上卿似有所感,抬起頭來四處張望,卻在一無所得之後,顯而易見地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扶蘇欣喜的表情僵在了臉上,再次意識到自己和對方已經陰陽兩隔。

青年上卿捂著胸口,不死心地在屋中環視了幾圈,又起身跑到屋外問了下奴仆可有客人拜訪,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之後,才怏怏不樂地垂著頭走了進來。

扶蘇沒有覺得異樣,尚且是第一次來到甘府的他,滿腹好奇地打量著自家侍讀起居的地方。

喏,一樣到處都是竹簡,帛書倒是比在高泉宮多了許多。

不過,大熱天的為什么屋里還點火盆?

扶蘇湊近了查看,發現火盆之中除了炭火之外,還有一些灰燼,是在燒什么東西。

他的視線落到了一旁堆積的帛書上,寫得工工整整的策論便映入了眼簾。

難以形容當他看到這些策論時震驚的心情,而且看上面嶄新的墨跡和熟悉的筆跡,扶蘇就知道這是自家侍讀最近一陣才寫出來的。

還未等扶蘇想明白自家侍讀為何如此,青年上卿就已經重新跪坐在火盆旁邊,拿起最上面的那張帛書,展開看了看。

扶蘇剛才正好看了個開頭,當即就湊過去就著自家侍讀的手繼續看了下去。他越看越心驚,這帛書上所寫的竟是屯田制。上書屯田於邊防,戍衛與墾耕並顧,既可自力更生地解決軍糧運送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又可使邊防穩定,日久便會成為軍事重鎮,兵力在守防時隨時抽調,還可安撫流民。屯田制初步可實行軍屯和民屯兩種,士兵在操練之余也可屯田,而農民在農閑之際也可操戈而戰,國家只需發放一部分耕牛、農具和種子即可。

扶蘇為之震驚,這完全是他沒有考慮過,也沒有接觸過的領域。若是他為帝,推行此事,不但可以解決龐大的軍費,還可緩解秦國農民繁重的賦稅,更可以將秦軍輻射到中原各地而無後勤供應不上之憂!

在這個時候,扶蘇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想要當皇帝的初衷到底是什么。

並不是因為自己生為大公子。

並不是因為父皇或者臣子的期待。

也並不是想要貪戀權勢的滋味。

他想要把自家侍讀所構思的一切,如實地在帝國的疆土之上實施,想要構建屬於他們的帝國,想要看看他們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扶蘇正無可自拔地暢想著,自家侍讀就毫不留戀地把手中的帛書扔進了火盆。

扶蘇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搶回帛書,可帛書卻穿過了他半透明的手指,准確地掉落在火盆中,很快就被火苗席卷,吞沒。

「畢之!」扶蘇震驚又心疼地喝道,可除了他自己之外,根本沒有人能聽見他的聲音。他只能又驚又怒地看著那張極其珍貴的帛書,就那樣在火盆之中化為灰燼。

而此時,青年上卿又拿起了一張帛書。

扶蘇這時才想到,他之前在火盆里看到的那些灰燼,應該就是帛書的殘骸!

他的侍讀,竟在燒這些可以稱之為國策的帛書!

青年上卿面無表情地一張張帛書燒著,處於靈魂狀態的扶蘇在旁邊嘗試著阻止,甚至喝罵,但都沒有任何效果,青年上卿依舊無動於衷地燒著手邊的帛書。

扶蘇終於頹然地低下頭,盤膝坐在自家侍讀旁邊,睜大雙眼在對方燒帛書的間歇,把上面的策論盡可能地裝進腦袋里。

只是對方一張一張地燒著,再怎么慢也比扶蘇看的速度要快,所以很多策論扶蘇還只看了個開頭,就被無情地投入到了火盆之中,惹得他越看越好奇,越看越憤怒。

為什么把如此心血這樣毫無眷戀地燒掉?!

為什么他竟無法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