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銅權衡(2 / 2)

啞舍(全集) 玄色 6688 字 2023-03-07

孫朔繞到暖閣正門,正要掏出鑰匙開鎖,卻發現門鎖並沒有在門閂之上。

孫朔一時間愣住了,就他所知,暖閣的鑰匙只有始皇帝、大公子扶蘇和符璽令事趙高三人有。大公子扶蘇的那串鑰匙現在就在他手中,那么暖閣之中不管是剩下的哪兩個人,他都不能貿貿然進去。不過他冷靜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暖閣外現在並無侍衛站崗,那么肯定就不是始皇帝在里面。

趙高怎么深更半夜來暖閣?孫朔的內心像是有一只貓在抓,好奇心讓他癢得受不了。他知道在內宮之中,最要不得的就是好奇心,但他只考慮了片刻,便決定了下來。

他只看看,不說話不就得了?

因為經年累月在這里隱形站崗,孫朔對暖閣的環境無比熟悉,甚至知道在某處蹲下身便有個縫隙。他的小公子自然不肯撅著屁股擺出不雅的姿勢,但對於他來說絕對毫無問題。在黑暗中准確地找到了那個縫隙,孫朔把眼睛對了上去,一下子就看到有人正坐在案幾後面,翻看這案幾上的書簡。

在他的這個角度看不到那人的臉容,只能看到那招搖的趙武靈王武冠上面的兩個青絲系緄雙尾豎。

果然是符璽令事趙高。只不過,他深夜來這里做什么?孫朔下意識地覺得此人肯定在行鬼祟之事,他雖然能看到趙高手中書簡上的字,卻看不太清,只能隱約瞧見一些筆畫。他屏住呼吸,看著那趙高盯著手中的書簡,遲疑了片刻,便從懷里拿出一支通體白色的毛筆,沾了些許筆墨之後,便直接在書簡上書寫起來。

孫朔眨了眨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暖閣之中守衛並不嚴,就是因為書簡難以修改,也很難從皇宮之中偷偷帶出去。而現在他看到了趙高在做什么?他在修改書簡!那支毛筆只要落下,便可以看到原本書簡上的那些文字漸漸消失,然後又重新寫上了一些文字。

這……他不是在做夢嗎?孫朔偷偷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很疼,如果是做夢早就應該被疼醒了。

趙高難道就是這么當符璽令事的?遇到不合意的政令,便可以任意修改?這也太誇張了吧?

孫朔鎮定了一下,發覺趙高如此行事,肯定也不是一兩天了,至今還沒有人發覺,肯定是因為他修改的都不是什么重要的政令或者下臣呈上來的事務,所以才不起眼。

案幾左右擺放的書簡,孫朔知道左手的一摞是處理好的,右手邊的是需要明日處理的。他緊盯著趙高,發現他果然對左手邊的那一摞並沒有理睬,只是翻找著右手邊的那一摞,在迅速地修修改改之後,特意把一卷書簡放在了最上面,之後才施施然地鎖門離去。

孫朔蹲在草叢里發呆了好半晌,才想起他出來的時間太久了,久到讓大公子起疑就不好了。他拍了拍衣袍站起來,決定把這件事埋在心底。他是什么身份,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更何況他敢肯定那書簡上絕對沒有篡改的痕跡,沒有證據,光憑他的空口白話,誰能相信啊?

捏著冷汗,孫朔打開了暖閣的門,順利地在一進門的左手第三堆找到了胡亥想要的《置吏律》。他剛要轉身離去,目光就落到了案幾右手邊的那一堆書簡上。

只是看一眼……看一眼應該沒有什么關系吧?

孫朔悄悄地走過去拿起那個書簡,只見最上面寫著《錄圖書》。這名字很熟悉,今天他來暖閣外面站崗的時候偶爾聽到了一句,說是去海外求仙葯的盧生求來的一本奇書。這本書需要經過九卿之首奉常大人的批示,始皇帝今日還在斥責奉常大人的速度不夠快,沒想到連夜送來了。

孫朔小心翼翼地打開書簡,只見打開之後就看到明晃晃的五個大字,一下子就把他震傻在當場。

「亡秦者胡也。」

五個字都很簡單,他一看就看明白了,而且下面的注釋也簡單明了,奉常大人批注道:「疑小公子對社稷有妨,諫移宮居之。」

孫朔大驚,差點都拿不住手中的書簡,險些滑落之後才驚醒過來。

下面的這一行批注,雖然極力模仿了奉常大人的筆跡,但趙高還是有教導過胡亥,孫朔見過他寫的幾部書簡,雖然最後的「之」字已經極力克制,但最後的那一筆還是沒忍住向上翹了少許。

這一定是趙高改過的批注!

趙高他做什么要對小公子下手?不想教他功課也用不著這樣吧!

孫朔在心內燃起熊熊的火焰,胡亥的處境,本來就無比尷尬,若是再移出咸陽宮,沒了始皇帝的寵愛,那么這些看人下菜碟的內侍們,就絕對不會給胡亥好臉色看。

一想到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公子會從雲端墜落到泥土中,孫朔的心就如同刀割般痛,他此時也顧不得自己之前絕不插手的決定。這有關於自家小公子的事情,他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為了不打草驚蛇,孫朔把手中的書簡按照原樣放回案幾右邊最上面的地方,然後輕手輕腳地退出暖閣,落鎖,遠遠地朝大公子的書房去了。

在他走後不久,一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暖閣的後面,對著某處露著光的縫隙看了許久,然後彎下腰來,從草叢之中摸出一個黑黝黝的物事。

「秦始皇二十六年?喏,這還是一個很有紀念意義的銅權……」毫無情緒起伏的話語幽幽地從黑暗中吐出,卻微微帶出些許笑意來。

孫朔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沒精打采地往回走著。他昨夜趕去大公子的書房還鑰匙,然後把自己的所見所聞詳詳細細地和大公子說了一遍,懇請他想個辦法。可是任他說破了嘴皮子,大公子都是一臉很為難的表情。

也是,這樣無根無據的話,若不是親眼所見,換別人跟他說,他也會當成是無稽之談。

最後他沒了辦法,只能求大公子在始皇帝面前美言幾句,看那少年上卿大人的眼神,顯然是怪罪他偷看議政的書簡。孫朔知道下次若是再想借書簡,恐怕就沒那么簡單了。

不過也要首先確定小公子不會被移出咸陽宮,否則別說借書簡了,能不能保持這樣錦衣玉食的生活還是未知數。

大公子徹夜辦公,孫朔就在他的書房內跪了一夜,求他的恩典。直到天都亮了,他才因為要服侍胡亥起床,才不得不告辭。等進了小公子的寢殿,撩開重重的帷幔,才發現他的小公子已經穿戴整齊地站在窗前,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的花園。

孫朔有些感慨,隨著年歲漸長,胡亥早已不賴床,再也不需要他像小時候那樣哄他了。

「汝去哪里了?」還沒等孫朔回憶往昔完畢,胡亥冷得像冰渣子的話便向他砸來。

孫朔一愣,隨即低頭掩住唇邊的笑意。這是在抱怨他一夜未歸嗎?孫朔立刻就不覺得膝蓋疼了,他從袖筒里抽出那卷《置吏律》,雙手捧了過去。

胡亥並未像往常那樣立刻就接過去,而是用冰冷的目光盯著他,令他如芒在背。

這是昨天的脾氣還沒過勁?孫朔還想說幾句軟話,就聽到頭頂上傳來一句疾言厲色的質問:「汝這一夜都在皇兄處?」

孫朔點了點頭,剛想開口解釋,可是胡亥卻因為他的承認而更加暴怒。

「孫朔!吾二人日夜相處十余年,吾竟不知道汝是如此狼子野心之人!」胡亥越說越氣,隨手拿起面前的書簡,狠狠地向孫朔砸去。

沉重的書簡砸在額頭上,孫朔連躲都沒躲。不是他不想躲,而是根本被自家小公子說的話給震傻了。這又是演的哪出戲?

四散的書簡散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卻並沒有內侍進來收拾,孫朔知道胡亥已經把人都遣走了。感覺到額頭上流下溫熱的液體,看著一滴滴鮮紅的血液墜落在地,一夜未睡的孫朔頓時有點頭暈。

「孫朔!本公子到底哪里虧待汝了?汝居然私通皇兄,出賣吾的消息,甚至和皇兄密謀,說『亡秦者胡也』的胡是指本公子?汝怎么敢說這樣的話!」胡亥越說越火大,撿起手邊的東西就往孫朔的身上砸。他平時也喜歡砸東西,也經常往內侍的身上砸,卻從未往孫朔身上砸過一下。

孫朔依然沒躲,他已經知道問題出在什么地方了,他剛想張嘴解釋,可是有個聲音卻在他之前開口道:「小公子息怒,此人並不值得您如此動怒。」那聲音沒有起伏,很容易辨認。

原來趙高早就到了,難道是昨晚他的偷窺被發現了?孫朔不解,若是想殺他滅口,用不著鬧到胡亥面前這么麻煩吧?他並未抬頭去看趙高,雖然此人時常在這里出入,可是孫朔一直低著頭,連一次趙高的臉容都未見過。不過倒是對他頭上的那個趙武靈王武冠甚為熟悉,全指著那個武冠和這個毫無起伏的聲音來辨認他。

「吾記得,此人的名字,是大公子所賜吧?」趙高放下手中的茶碗,碗底和案幾磕碰出一個清脆的響聲。

孫朔一呆,這件事不提,他都早就忘記了。許多年前,在胡亥還幼小的時候,還喜歡往扶蘇書房鑽的時候,他就隨侍在側,自然不能避免與大公子碰面。他當時的名字很粗鄙,老百姓取名字自然都是越俗氣越好,大公子每日聽見不喜,便開口替他改了名字。

「吾還記得,因為汝說汝是十月出生的,皇兄便給賜汝名朔,取自《詩經·小雅》之中的《十月之交》,」胡亥冷冰冰地說道,「『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吾很喜歡這個名字。」

孫朔眨了眨眼,額上的鮮血流淌下來,有些糊眼。他就知道,小公子是仰慕大公子的,連多年前隨口的一句話,都記得這么清楚。可是,可怕的是趙高,他究竟神通廣大到何種程度,連這么隱私的一件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而更可怕的是,趙高究竟想要做的是什么?

趙高根本不給孫朔辯解的機會,更何況在他看來,孫朔根本就沒有辯解的機會。只聽他淡淡然地說道:「小公子既然喜歡這名字,那么就換個人來用,也是一樣的。」

孫朔還未琢磨出來趙高的這句話是什么個意思,就看到自家小公子朝他走來,隨即青光一閃,胸口劇痛。

孫朔訝然地發現本來只是幾滴血的地面,迅速地匯集成了血泊。他直起身子,發現胸前正插著昨晚他交給小公子的那柄金鸞刀,短刀的刀鋒已經完全插入了他的胸口,鮮血浸染了衣袍,很快就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不用難過。他對大公子太過於惦記了,甚至比對您這個做主子的還惦記。其實沒有真正的忠誠,也沒有真正的公平。不背叛,其實就是銅權衡一邊的銅權還不夠重。」

趙高平淡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孫朔默然,原來他的死,也是趙高要教導胡亥的一課而已。

也許趙高是真的想讓胡亥離開咸陽宮,才好做什么布置,又或者有什么陰謀他根本沒看透。

看不透也沒關系了,他的膝蓋很痛,他的額頭很痛,他的胸口更痛……

小公子默不作聲。是在難過嗎?不要難過了,他背著一個背叛的罪名死去,那么小公子為什么還要難過呢?

孫朔拼命地直起身子,拼命地想要再看他一手養大的小公子一眼,可是額頭上的鮮血糊住了左眼,而右眼卻怎么都對不准焦距了。

他聽著胡亥高聲喚了內侍進來,然後隨手指了一個人便道:「汝,從今以後就叫孫朔了。記得,這是本公子賜給汝的名字!」

那人惶恐地跪下謝恩,孫朔卻聽著很欣慰,雖然他就要死了,可是他的名字會永遠陪著他的小公子。

胡亥很暴躁,他頭一次親手殺人,殺的卻是他身邊很重要的一個人。明明這人死有余辜,可是他為什么這么難受呢?胡亥看著面前的人站直了身體,他此時才發現,孫朔的身高居然比他高了好多,但他一直都是佝僂著身子,低著頭服侍著他,從未真正地挺直自己的身軀。

胡亥仰著頭看著他,就像是從未見過他一樣地看著他。然後就看著他那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孫朔睜著眼睛,聽著胡亥疾步從他身邊離去,然後一點一點地聽著自己的心跳慢慢地停下來。

「吾很想看看,失了銅權的銅衡,還能不能權衡出物事來。」那個毫無起伏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

「這是汝的東西,拿好了,千萬別再掉了。」

孫朔感到手中被塞了一個沉甸甸的物事,還未感覺出來是什么,便停止了呼吸。

在他最後的視線里,他終於看到了趙高的臉容。在模糊的視線中,那人的面容並不清晰,只能看到一雙藏著近乎妖邪魅力的雙目,只消看一眼,就讓人以為是遇到了妖魔。

幸虧他以前從沒直視過他。

這是孫朔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念頭。

後來,孫朔才發現,被趙高塞在自己手中的,是他一直隨身帶著的那枚銅權。

而也許是這枚銅權沾染了他臨死前手中的鮮血,他的鬼魂便被束縛在這枚銅權之中。

在他的屍體被拖出去處理掉的時候,這枚銅權在他手中跌落,掉在了御花園的草叢里。他便偷偷地在草叢里偷窺著咸陽宮中的大秦八卦,這很好,很能滿足他的好奇心。

「亡秦者胡也」的預言,被解釋成西北蠻夷胡人的威脅,始皇帝開始下令修建長城。

又過了不久,他看到大公子在花園中偶遇小公子,發現小公子喚著另一個人孫朔,訝異地問他緣由。而已經頗有城府的小公子則淡定地回答,皇兄你記錯了,孫朔一直長這樣。

能睜眼說瞎話,看來他的小公子真的長大了。孫朔一邊圍觀得很開心,一邊感慨萬分。

之後不久,自家小公子愛上了下六博棋。

但孫朔分不清楚是因為大公子喜愛,還是因為小公子想要在某個方面贏過大公子才格外有興趣。但是他看著兩兄弟狀似和睦地在花園中坐在一起下棋,光是那個畫面就讓人感慨萬分。

又過了許多年,胡亥身邊的內侍都換了好幾個了,但依舊叫著孫朔的名字。

每當他聽到胡亥喚著他的名字時,都有種心酸的感覺。

再後來,一心求長生不老的始皇帝還是死了,繼位的居然不是被發配到上郡修長城的大公子,而是他的小公子胡亥。

他聽到內侍們悄悄私語,說不解為何二世皇帝登基後悶悶不樂,他卻有一些了然,這一切大概是因為大公子的關系吧。始皇帝對大小公子的態度如此明確,就算小公子即位也不會讓大公子自殺的。而他的小公子那么崇拜大公子也一定不會下旨賜死的。一定是他,那個所謂的始皇帝遺詔,肯定是趙高那個奸人弄出來的。他曾經親眼見到他那支可以修改一切的白桿毛筆。

小公子憋著一口氣當皇帝,定然也是想要追上皇兄的步伐,讓皇兄對他另眼相看,就像孩童得了新鮮的玩物,自然想在旁人面前顯擺顯擺。

可是現在那人死了,就算當了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看來看去,他的小公子其實還是沒有長大。孫朔一邊偷聽,一邊唉聲嘆氣。

……

後來的後來,聽聞胡亥書房整天整天地沒斷過人,脾氣越發臭了,孫朔就有些感嘆,自家小公子壓根就沒長大。少年時候偷學的那點東西,是根本無法管理一個國家的。只能追加始皇帝統一度量衡的詔書,努力維持始皇時期的規典。

在無人可以顯擺的情況下,他的小公子開始各種無理取鬧。

先是殺了他上面的所有皇兄。因為最愛的那個皇兄已經死了,他不想再喚任何一個人皇兄了,這個道理很簡單,孫朔懂。

然後開始窮奢極侈,始皇帝不給胡亥書簡和刀劍,後來養成了他嗜刀如命,喜歡收集各種各樣刀劍的習慣。

……

孫朔不意外地看著沒過幾年,恢宏的咸陽宮便被起義軍踐踏,名貴器具、金銀財寶被瘋搶一空,那個項羽帶領的楚軍屠城縱火,咸陽宮夷為廢墟。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句預言也是應驗了,而那句「亡秦者胡也」也同樣應驗了,指的就是他家小公子。可笑他當初還那么緊張……他不關心他的小公子如何了,據說是自盡了。那又如何?是人就都會死的。他死了,始皇帝死了,公子扶蘇死了,趙高也死了……

銅權掉在了草地里,被人踩來踩去,上面久遠的血漬已經深入到銅權的表面,本就是絲毫不起眼的物事,此時更是沒有人能低頭再看它一眼。

最後火燒宮室之時,幸好因為銅權被人踩進了泥土之中,才免去了焚身之苦。

孫朔靜靜地看著大秦亡國,看著歷史悠然遠去,看著自己被沙塵掩埋,渾然不知道時光過了多久。

後來他被人從廢墟中挖出,輾轉多人手中,最後的最後,被一個人捧在掌心。

他懶懶地看了那人一眼,總覺得面容很是熟悉,卻完全不記得自己在哪里看到過了。

「秦始皇二十六年……」那人冰涼的手指拂過銅權上的銘文,低低笑著,「很熟悉的一枚銅權啊,好像在哪里見過……」

他看著那人高深莫測地微笑著,然後把他收在了盒子里。

一片黑暗,他想,他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