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銅權衡(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6688 字 2023-03-07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二十六年。

感覺到臉上被人用溫熱的濕毛巾輕柔地擦拭著,胡亥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半大少年的臉容。本來是很討喜的圓嘟嘟臉龐,可是胡亥每天早上都會無比痛恨看到這張臉。

因為這就代表著他必須要起床了!

「孫朔,汝走開!」胡亥別過臉,避開在他臉上擦拭的濕毛巾,緊緊地閉起眼睛,打算再睡個回籠覺。

孫朔早就習慣了他伺候的小公子每天早上的賴床行為,笑眯眯地勸道:「公子,今天是您的夫子來上課的第一天,您就要用這種方式來迎接夫子嗎?」

不提這件事還好,一提胡亥就一肚子氣,騰地一下從床榻上坐了起來,氣呼呼地抱怨道:「孫朔,汝說,父皇是不是太偏心?大哥的夫子是當代大儒淳於越,據說大哥五歲時就開始習字念書,而吾今年已經快十歲了,才給吾找第一個夫子,而且此人還是中車府令!中車府令!只是個管皇家車馬的小官!讓這樣的人來當吾夫子!太不公平了!」

孫朔依舊笑眯眯的,在他看來,今天叫小公子起床的任務已經成功地完成了,看小公子的這副模樣,肯定是不會有睡回籠覺的心情了。他輕柔地給胡亥擦洗脖子和手腳,一邊幫他一件件換上衣袍一邊勸道:「公子,陛下是多么的寵愛於您,這宮里面是有目共睹的,陛下是怕您受不住讀書的苦。吾記得有次從大公子那邊路過,看到他書房里堆得像山一樣的書簡,大公子的內侍們也都私下抱怨,說每日里搬那些書簡來來去去就累得半死呢!」

胡亥的心情果然好了一些,不過又對孫朔講的話非常感興趣,挑起秀氣的眉梢問道:「哦?真有此事?」

孫朔暗道小孩子果然好哄,雖然他只大了胡亥幾歲而已,但他總覺得小公子是被寵壞了的,畢竟始皇帝實在是太愛他了。

小公子胡亥出生於公元前230年,正是在他出生的當月,當時還是秦王的始皇帝吞並了韓國,開始了統一大業。始皇帝是一個非常迷信的人,覺得小公子胡亥的降生,是上天賜予他的福氣,所以對待他和其他公子完全不一樣。無論什么要求都盡量滿足於他,吃的用的穿的玩的都是最好的,全秦宮的人都知道小公子胡亥是始皇帝心尖上的寶貝。

一轉眼九年過去了,始皇帝統一六國,胡亥依舊無比榮寵,但是孫朔卻覺得有些違和起來。

是了,因為小公子都已經快十歲了,居然還沒有夫子教他念書!相比五歲就已經念書苦讀的大公子扶蘇,這多少有些怪異。在孫朔最近幾日有意無意地提點之下,胡亥終於察覺出來,親自向始皇帝開口說想要念書。

結果沒想到始皇帝派給胡亥的夫子,竟然是中車府令趙高。

孫朔並不像胡亥那樣失望,扶蘇的夫子是當代大儒淳於越又如何?淳於越的儒家政見與始皇帝推崇的法家思想完全相反,而趙高則是始皇帝欣賞的內侍,雖然現在只是個小小的中車府令,但這中車府令是負責皇帝的車馬管理和出行隨駕,甚至親自為皇帝駕御,職位至關緊要,非皇帝的心腹不能擔當。而且聽說趙高此人精通律法,是法學名家,如得到此人的誠心教導,小公子肯定會受益匪淺。

只是這些話,不是一個內侍該說的,若是被有心人聽見,他會死無葬身之地。所以他只能微笑再微笑,動作熟練地把小公子從頭到腳收拾妥當,然後滿意地看著面前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俊秀小童。

胡亥心里依舊不爽快,嘟囔個不停,不過還不到十歲的小孩子也說不出來什么新鮮的詞語,只是一個勁地嚷著不公平不公平。

孫朔剛想勸慰幾句時,忽聽寢殿外傳來一聲冷哼,一名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旁若無人地撩開帷幔步入,周圍若干內侍垂首而立,竟沒有一人上前阻攔。

此人身穿一襲五彩魚鱗絹深衣,胸前系著金襟鉤,腰間配著綬帶和玉佩,頭上戴著武冠。那武冠為青絲系緄雙尾豎左右,冠雲沖天。單是這武冠,就大有來歷,據說是趙武靈王所戴之冠,始皇帝滅趙後,以其君冠賜近臣。

一個近臣可以戴得起趙王的君冠,而這個人又姓趙,難道是巧合嗎?

孫朔壓下心底的疑問,並未來得及細看此人的相貌,便匍匐在地,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內侍而已。他隱蔽地拽了拽身旁胡亥拖曳至地的衣袍,提醒他要尊師重道。

「誰准汝這般無禮地闖進寢殿?」只聽胡亥清脆的聲音在寢殿中響起,端得是驕縱無匹。孫朔臉頰邊淌下幾滴冷汗,自家小公子的性子,實在是始皇帝給寵出來的。

「臣聽得有人在嚷著不公平,可是小公子所說?」趙高的聲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細,再加之其刻意的拿捏,保持著不高不低的一個聲調,讓人聽起來非常不舒服。

「是吾說的又怎么樣?」胡亥氣得直跳腳,孫朔就算不抬頭,也知道這孩子肯定氣得小臉通紅。

「小公子可知公平二字何解?」趙高的聲音依舊不起不伏,平靜得宛如一潭死水。

「啊?」胡亥顯然沒料到趙高會如此問,他本就聰慧,雖然並未系統地念過書,但他父皇有時間就會抱著他一起辦理政務,他略一思索便回答道,「父皇統一六國之後,要做到書同文、車同軌、度同制。度同制就是度量衡統一制度,衡是權衡器,公平二字,好像就是從權衡器中而來。」

「沒錯,權衡器就是稱量物體輕重的器具。一般以銅制之,權就是秤錘,衡就是秤桿。《庄子·胠篋》中說道:『為之權衡以稱之。』」趙高淡淡然地說道,顯然很滿意胡亥的回答。他從長袍的袖筒里掏出一根銅衡和幾枚銅權,朝胡亥遞了過去。「這是新出爐的銅權衡,公子拿去玩吧。」

胡亥心中暗喜,他父皇每次賞賜給他的都無外乎是各種金銀珠寶,這樣銅制的市井玩意還是頭一次看到。心下開始覺得面前的這個夫子也許不錯,胡亥伸出手來接過,結果由於人小手不夠大,有幾枚銅權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滾了好遠。

孫朔連忙膝行把散落的銅權一一撿起,放在手心中舉過頭頂,等待胡亥取用。

胡亥擺弄著手中的銅權衡,很快就用一枚銅權稱出了自己身上的一枚公子金印的重量,欣喜地嚷道:「這就是公平了吧?不偏不倚。」

只聽趙高冷哼一聲道:「公平?這的確是公平了,可是要是臣用這一枚銅權,去換公子手中的那枚公子金印,公子可換?」

胡亥一愣,他雖然是頭一次看到這銅權衡,但他也知道銅和金子的價值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失神片刻後,他搖了搖小腦袋道:「不換,這根本就不公平。」

「沒錯,所以雖然公平是從權衡器中而來,但卻並不能用權衡器權衡。」趙高毫無起伏的話語聽起來有些瘮人。

孫朔的手臂舉得有些微酸,但把頭低得更下去了一些。他知道這個人是在教導小公子,不是從書本上,而是從現實中。

看來,小公子當真得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夫子呢!

胡亥卻因為趙高的這一串話聽得有些頭疼,把手中比較沉的銅權衡放在一旁孫朔的手里,疑惑地追問道:「那公平是什么?哦,吾知道了,是公眾所說的才是公平嗎?」

趙高微微冷笑了一聲,「公眾?六國的民眾難道就想成為秦人嗎?難道就希望自己的家園被秦國的馬蹄踐踏嗎?」他的用詞中充滿了諷刺與不滿,可是語調平和地就像沒有任何情緒,讓人感到無比的違和。孫朔臉頰邊滴下的冷汗越來越多,在秦宮之內說這樣的話,真的沒問題嗎?

胡亥也有些愕然,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趙高並沒有指望有人能接他的話,他平淡地續道:「所以,只有最有權勢的人說的話,才叫真正的公平。」

「這是臣給小公子上的第一課。公平並不是公眾所說的才是公平,而是王公君主所說的,才是公平。」

「所以,努力成為有權勢的人吧,小公子。」

胡亥在呆愣之後,立刻激動起來。

孫朔汗流雨下,這樣的夫子,當真沒問題嗎?

公元前215年,秦始皇三十二年。

孫朔小跑步地跟著胡亥在御花園中疾行,一轉眼他一手服侍的小公子都已經十五歲了,身長玉立,面如冠玉,是個極為俊秀的少年郎了。他的小公子身份尊貴,是始皇帝最寵愛的小兒子,就算他在皇宮里橫著走也絕對不會有人說什么。

只是,孫朔知道胡亥並不快樂。

始皇帝當年雖然為他找了趙高當夫子,可是不久之後,趙高就榮升符璽令事,掌管皇帝的一切印鑒,便很難抽出時間來教導胡亥。所以胡亥終日無所事事,在宮中到處閑逛。

當然,這是宮里的內侍們的錯覺,只有一直跟著胡亥的孫朔知道,他的小公子每日在皇宮中亂走,但最終都會停留在咸陽宮暖閣外的一處僻靜地方,一呆就是一整天。

因為這里可以聽得見始皇帝議政。孫朔知道胡亥偷聽倒是不要緊,他一個小小的內侍若是聽了不該聽的話,代價就大了。所以他都是站得遠遠的,順便給小公子放哨站崗。他遠遠地看著站在陰影之中的胡亥,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照射下來,在他身上形成了斑駁的光影,讓穿著那厚重衣袍的纖瘦背影顯得越發脆弱起來。

孫朔無聲無息地嘆了口氣,小公子一站就一天的習慣,其實從很早以前就養成了。還是很小的時候,小公子就喜歡去大公子扶蘇的書房,大公子對他的到來也甚是歡迎,畢竟胡亥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孩子,就算聽不懂,也不吵不鬧,只會拿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緊緊地盯著看,無論是誰都拒絕不了。不過後來始皇帝說胡亥會耽誤大公子的功課,堅決不讓他去公子扶蘇的書房了,胡亥就站在書房外面偷偷聽。後來公子扶蘇可以在咸陽宮參政議政了,胡亥的崗位就轉移到咸陽宮的暖閣外了。

孫朔動了動有些酸麻的腳,把身體的重心從一只腳換到另一只腳上。這些小竅門都是在皇宮里的內侍私下口口相傳的,只有這樣才能一站就一整天。而這樣的竅門,尊貴的小公子居然都要用到,孫朔覺得非常的不可思議。

隨著年歲漸大,孫朔原來不懂的,現在也開始懂了。

例如為何始皇帝什么都滿足小公子,卻不願讓他讀書,例如為何這么放心地寵他,捧他上天,就算是要任何寶物都眼睛不眨地隨手賞賜,可是唯獨書簡和刀劍卻不在其中。

是因為始皇帝把他當兒子看待,卻把大公子扶蘇當成帝國的繼承人。

始皇帝對大公子吹毛求疵,但始皇帝的態度越嚴厲,就越能說明他對大公子的期望頗高;對小公子越放任自流,就越說明他不把小公子放在心上。

胡亥也曾私下對他說過,他是故意驕縱,故意索要各種珍奇異寶,因為始皇帝從來都是面不改色地滿足於他。孫朔卻知道,小公子並不是想要這些冷冰冰、金燦燦又晃眼睛的東西。他只是喜歡從始皇帝手中索要寶物成功後,看到大公子臉上黯然神傷的表情。

一個是渴望認同,一個是渴望父愛,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孫朔看了看天上的日頭,便先到左近的亭子里准備好點心和清水,之後不久便看到自家小公子帶著不甘心的表情走過來。他連忙預備好坐墊,試了試杯子的溫度不燙不涼,正合適。

眼見坐下的胡亥卻並不喝,而是咬著左手的大拇指指甲,一臉陰沉。

孫朔知道胡亥做夢都想名正言順地坐在咸陽宮之中,可是這個夢想貌似很難實現。他伸出手,阻止了自家小公子不文雅的小動作。這都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養成的壞習慣了,他發現胡亥只要一煩躁,就會不由自主地咬指甲。他怎么阻止都糾正不過來。

「孫朔,這不公平。」胡亥綳著一張俊秀的臉容,一字一頓地說道。他只是簡單地說了六個字,並未把話說全,但一直服侍他的孫朔卻能領會他的意思。他不甘心,為什么那個人都可以和皇兄一起讀書習字,一起參政議政?他卻連門檻都邁不進去?

孫朔從懷里抽出干凈的絲帕,把胡亥的左手仔細地擦干凈,有些可惜地看著上面被咬得禿禿的指甲。他家公子的手明明很好看,但是這指甲當真丑了點,要不要以後要讓小公子隨時戴手套?

「孫朔!」胡亥等不到孫朔的回答,暴躁地一揮手,絲帕被他打落在地。

孫朔也不著惱,他家的小公子向來如此,他低眉順目地彎腰撿起絲帕,順便解下胡亥腰間的公子金印,然後在胡亥不解的目光下,從自己懷里拿出一枚做工粗糙的銅權。

看著兩個小東西都靜靜地擺在桌子上,胡亥看到那枚銅權上還刻有秦始皇二十六年的銘文,不禁皺了皺眉道:「這不是趙高第一次見吾的時候送吾的那個銅權衡?汝怎么還隨身帶著啊?」他記得當初他沒新鮮幾天就隨手不知道扔哪里了。

孫朔的臉有些發紅,這枚銅權和公子金印一樣重,他微妙地覺得這枚銅權有特殊的意義才貼身帶著的。他輕咳了一聲才道:「公子,孫朔還記得,這一枚銅權和公子的金印是同等重量的。」

胡亥點了點頭,充滿回憶地微笑了一下道:「沒錯,吾還親手權衡過。」

孫朔見他心情變得不錯,便略一思索,續道:「公子,孫朔斗膽,這枚銅權就像是臣,在大秦帝國中隨處可見,流傳於市井之間。而這枚公子金印則代表著公子,金貴無比,這世間只此一枚。」

「哦?這比喻倒是新鮮。」胡亥挑了挑眉,有些好奇孫朔接下去會說什么。

「這枚銅權卻和公子金印同等重量,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公平的,因為吾等都擁有著同樣的生命,活在這個世上。」孫朔微笑道。

「這倒沒錯。」胡亥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口水,「汝接下來不會要說,其實這還是不公平的吧?吾二人的地位不同什么的吧?」

孫朔低聲說道:「公子,符璽令事曾經教導過您,這世間是有著公平的,只不過只有真正有權勢的人說的話才是公平的。可是在臣看來,這世間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公平。就像臣一降生,就是為了當公子的內侍而生,而公子就是作為公子而降生。」

其實這個問題他也曾經考慮過很久,為什么他一生下來就是注定要服侍別人的?但時間久了,他也就看開了,既然命定如此,他為何還要糾結呢?更何況,他服侍的小公子也很好,他也很開心。

「就像這銅權,就算不是銅權,本質也是黃銅,不值一錢。而這公子金印,就算不鑄造成金印,其本質也是黃金,天下間最尊貴的物事。」孫朔真心誠意地說道。

胡亥把玩著手中的公子金印良久,俊臉一沉,冷哼一聲道:「汝費了這么多口舌,就是想讓吾知道吾與皇兄之間的差距嗎?吾注定就是這公子金印,而他則注定是那方傳國玉璽和氏璧嗎?」

孫朔低頭埋首,默然無語。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也不知道這樣的方式是否正確。但是他真的不想再看到小公子這樣痛苦下去了。幻想獲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管最後是否成功,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胡亥等不到回答,暴怒地揮袖而去,桌上的杯碟碗筷都被拂落在地,一片狼藉。

孫朔費力好久,才在草叢中找回那枚粗糙的銅權,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灰塵,珍而重之地收在袖中。

雖然白日里惹了自家小公子一肚子氣,但孫朔卻知道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少年是很容易討好的。晚膳的時候,他還特意取出從旁人處搜刮來的金鸞刀讓小公子品鑒,雖然小公子一臉不屑,但明顯眼神已經不受控制了。他服侍了自家小公子這么久,自然知道他的軟穴在哪里。喏,既然還是不高興,那么就用下個手段。

孫朔還是像平常一樣伺候著胡亥入睡,看到了案幾上翻到最後一片的竹簡,了然地卷起來藏在袖筒中,向外走去。

書簡其實是很貴重的東西,自然,在皇宮中是算不得上什么貴重。但始皇帝不賜予小公子書簡,但並不代表他當真一點書都看不了。作為萬能內侍的孫朔會替他解決。

孫朔的方法其實也很簡單,他去直接找大公子扶蘇借。

作為這宮里擁有的書簡比始皇帝還多的大公子,當真是個很好的求助對象。而且大公子扶蘇也是一個很溫和的人,他第一次去的時候其實是硬著頭皮開口的,可是那個溫和的大公子一聽是他弟弟想要看書,二話不說就替他挑了一卷書簡。當年的他識字還不多,記不得那是什么書了,不過只記得小公子拿過去看的時候很滿意,後來就成了私下的慣例。

他想,小公子一直是在心底默默仰慕著大公子的吧。

輕車熟路地避開皇宮中的守衛,孫朔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大公子扶蘇的書房門外,手剛輕敲了一下,房門內就有人拉開了門扉,一個身穿寬袖綠袍明緯深衣的少年笑盈盈地開口道:「吾正和殿下說呢,差不多今晚汝該來了。」

孫朔連忙進了書房再行禮,這位少年看起來雖然年少,卻是多年前在朝中赫赫有名的少年郎。十二歲的時候便被封為上卿,當時是可以比肩丞相的職位。而且他也並不屬於宮內的內侍,是有官職在身的,所以稱呼大公子為殿下。

只有內侍們才會遵循舊制,現在在這個帝國之中,可以尊稱為公子的人已經變得極少,因為始皇帝已經掃平了六國,現在只有他的兒子才能被尊稱為公子。

「孫朔見過大公子。」孫朔一轉過身,便看到扶蘇盤膝坐在案幾後面埋首苦讀,身旁的青玉五枝鐙雁足燈燒得很旺,映得他的臉容越發溫和,在他的輪廓上籠罩出一層明黃色的光暈,顯得貴氣逼人。

孫朔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自然在他的心里,大公子再好看,也比不過他親手養大的小公子。他看那案幾上堆得滿滿的書簡,就知道大公子肯定有要事在忙,也並不多言語。從袖筒里取出要歸還的書簡交予一旁的少年,低垂著頭笑道:「大人,這篇《金布律》小公子已經看完了。」

這話卻引得在案幾後沉思的扶蘇回過神,他放下手中的書簡,意外地輕笑道:「咦?亥兒已經看到《金布律》了?真是不錯。」

孫朔與有榮焉,連忙低頭稟報道:「小公子曾與臣說,《金布律》十五條中『官府受錢者,千錢一畚,以丞、令印印,錢善不善,雜實之』這一條最好。」

身旁的少年呵呵一笑道:「哦?他說好?這條好在哪里?」

孫朔背後一層冷汗,他只是隨口一承,哪里知道這一條好在哪里。胡亥念書也不會找他討論,他只是在聽著他私下嘮叨的時候,死記硬背下來的。說起來,比起幾年前他大字都不識幾個,現在卻能時不時拽出幾句秦律,倒是長進了不少。

好在一向溫柔的大公子為他解了圍,岔開話題笑問道:「這次要借什么書?」

孫朔早就等著他這句話呢,連忙道:「聽小公子講,這次想要看《置吏律》。」

這回說話的並不是扶蘇,而是一旁的少年,扶蘇書房的書簡他要比扶蘇還熟。只是思索了片刻功夫,那少年便輕訝了一聲道:「《置吏律》前幾天被吾拿到暖閣中去了,此處並無。」

孫朔了然,想來這些天暖閣里的那些大人物們討論的就是有關於《置吏律》的政事,自家小公子聽得不太懂,自然琢磨著要看看。他一聽這里並沒有的這話,低垂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失望,但口中卻依舊充滿著感激之意地說道:「那真是打擾大公子了,隨意再拿一卷書簡借與臣下便可。」

那邊的少年一聽這話,便打算當真隨手遞給他一卷書簡,可是大公子扶蘇卻輕笑道:「說到那《置吏律》,吾倒是有印象,就在暖閣左手第三個書堆最上面,吾今天剛翻過,應該還沒有動地方。畢之,汝去取來吧。」

孫朔心下感動,知道大公子肯定知曉胡亥在暖閣外站崗的舉動,也知道他要借《置吏律》的緣由。可是他倒真不敢勞煩一旁的少年,算起來對方可是上卿大人呢!所以他連忙把頭彎得更低地說道:「不用勞煩大人,若是方便,臣自去取來便可。」

那少年估計也是沒想替他跑一趟,畢竟從這里到暖閣還是有一段距離的,秋夜風涼露重,更是不願出屋一步。只見那少年從腰間解下一把鑰匙交給他,叮囑他不要亂翻東西,若是遇到人,就說是大公子讓他去取書的。

孫朔一一記下,其實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之前也有過胡亥指名要借的書簡就在暖閣之中的時候。畢竟胡亥少爺沒有人教導,只能聽他們議政,自然就對他們談話間用到的律法感興趣,然後就會發生這樣的借書反而要到暖閣中去取的事件。再者扶蘇的書簡很多都是從他的書房中到暖閣之中搬來搬去的,搬書簡可是個力氣活,他也沒少被順路叫去做苦力。畢竟他們這些被認為不識字的內侍,是很可靠的苦力。

接過暖閣的鑰匙,孫朔便告退,趁著夜深便一路往暖閣而去。夜色深重,但對於他這種在這里生活了十多年的內侍來說,只有月色便足以看清路途,不一會兒便來到了暖閣之外。透過窗戶,可以看得到暖閣內散發著幽幽的藍光。因為怕油煙嗆人,還有怕失火會燒掉重要的政事書簡,所以暖閣之中的照明並不是用的油燈,而是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