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象牙骰(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6787 字 2023-03-07

公元422年,都城建康。

劉裕艱難地睜開雙目,已經昏花的雙眼讓他費了好半晌工夫,才看清楚自己現在身在寢宮之中,而不是噩夢中的兵荒馬亂。

身為南朝劉宋王朝的開國皇帝,已經快要六十歲的劉裕以厲行節儉而聞名,不喜歡宴飲游玩,也從不裝飾自己的宮殿車馬,所有的財帛之物都歸到府庫之中。他自己的寢宮,牆上掛著的只有土布帳子、葛布燈籠和麻繩拂塵,反而像是普通的民宅,只是房間比民宅要大上許多罷了。

劉裕此時卻覺得,這樣的寢宮反而太過於空曠,讓他連喊人都費勁。

唇開合了一陣,喉嚨卻干渴得發不出半點聲音。劉裕想生氣卻又沒力氣發脾氣,是他在入睡之前把服侍的太監宮女們都趕跑的,現在他又能怪誰?

也許,他的時辰,是應該到了吧?

劉裕喘著粗氣,閉了閉眼睛。

也許,每個人在將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在腦海中重放這一生的經歷。他也不例外。

在他剛來到這個世上的時候,母親就因為難產而死。他生來就克母,被算命的人說成命硬,父親劉翹甚至想要打算活埋了他。也幸好是他的叔叔劉萬看他可憐,把他抱回了家,嬸母一直養他長大,他也有了個小名,叫寄奴。

寄奴寄奴,寄養的一個奴仆而已,誰又能想到就是這樣的一個奴仆,現在成了萬人之上的皇帝?

劉裕緩緩睜開了渾濁的雙目,努力地攥緊右手。在他的手掌心中,有著一顆伴隨他多年的骰子。

他成年之後,生活更加艱難,還要撫養兩個弟弟,生活的窘迫讓他迷上了賭錢,而這枚他在一個古董店里淘到的骰子,居然能保佑他逢賭必贏!唯一一次輸給了當地的豪強,也是中了他人的圈套,但他也想起了買到這枚骰子時,那個古董店老板所說的話。

「人生就是一場賭博,你肯不肯賭呢?」

劉裕顫抖著把手舉起來,把那枚骰子放到了眼前。

這是一枚象牙所制的骰子,都已經呈現出姜黃色,包漿鋥亮。在骰子的表面,還出現了一根根像是頭發絲一樣的淺紋,這是牙器之上的雀絲,這雀絲很長,可以推斷得出這枚骰子已經很有年頭了。這枚骰子是一枚六面骰,正立方體,每個表面分別有一到六個孔,相對兩面之數字和為七。

劉裕著迷地看著手中的骰子,幾乎整個靈魂都要拜服在這枚骰子之下。

他劉裕一生戎馬,於隆安三年參軍起義以來,對內平定戰亂,消滅分裂割據勢力,使南方結束百年動亂歸於統一;對外致力於北伐,吞並桓楚、西蜀、南燕、後秦等國。可誰都不知道,這赫赫戰功,其實大部分關鍵的決策,都取決於這枚骰子。

每當到了無法決斷的時刻,劉裕都會擲一把手中的骰子,用骰子的點數來決定他的決策。三十多年來,無一例外。

是的,當他慘輸了那一局後,他便痛改前非。逢賭必贏,那么人生中所遇到的每一個岔路口,所做的每一個決斷,不都是在賭博嗎?

沒錯,這就是老板所說的真諦!人生就是一場賭博!他利用了這枚骰子,成為了最大最成功的賭徒。他贏得了天下!

劉裕無聲地笑了,意識也逐漸地模糊了起來。不!還不行!太子劉義符尚且年幼!還震懾不住那些朝臣!

劉裕掙扎著想要起身,手中的骰子在指間滑落,掉在了地上,骨碌碌地滾了起來。

外面的太監聽到了動靜,趕緊推門而入,卻在下一刻大驚失色。

「陛下!」

少頃,皇宮中傳來了六宮鳴鍾聲,南朝宋武帝劉裕,崩。

劉裕呆呆地站在寢宮的角落里,看著自己的屍體被換上了早已准備好的繁重冠冕帝服。

出出進進的人們滿面哀思,大臣們匍匐在地叩首哭泣,他的幾個兒子撲到他的榻前流淚不止。

他……這是死了嗎?

劉裕本是個無神論者,但在這一刻,卻也不得不相信了那些佛道人士所說的鬼魂輪回之類的論調。

他現在是鬼嗎?也許一會兒就會有黑白無常來勾他的魂下地府了?想也知道,直接或者間接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計其數,就算他是皇帝,也絕不會去西方極樂世界。

劉裕倒是心情不錯,因為他感覺到的是一種解脫。現在的他沒有了被那衰老的身體禁錮的感覺,身體輕快舒爽,目光清晰銳利。喏,他還看得到遠處的那個角落里,他的那枚象牙骰正靜靜地躺在那里,應該是進進出出的人不小心踢過去的,根本沒有人在意。

看了又看,劉裕終是舍不得自己一直珍愛的骰子孤零零地被丟在那里,他蹭了過去,雖然知道已經是鬼魂的自己可能碰觸不到物體,但還是彎下了腰。

在手指碰觸到象牙骰的那一刻,劉裕愣了一下,隨即便把象牙骰拈在了手指中。

奇了怪了,不是說鬼魂都是虛影,不能碰觸實物嗎?劉裕低頭打量著自己,首先看到的是一雙修長白皙的手。

這是他?劉裕愣愣地,看著自己那雙年輕的手,在外面投射進來的陽光下散發著無以倫比的活力。

鬼魂難道不怕陽光照射嗎?

劉裕索性走出了寢宮,整個人都沐浴在了陽光下,感受著那股陽光灑落的溫暖,舒服得簡直想要嘆息。

「你是誰?怎么會在這里?」

一個明顯還處在變聲期、時而有些粗啞時而有些尖細的聲音傳來。劉裕轉頭一看,便發現來人是他的第三個兒子劉義隆。

別看他年紀已經快到花甲之年,可是幾個兒子卻都很年輕。劉裕整個壯年都在四處征戰,在差不多安定下來之後才關注繼承人的問題。所以他最大的兒子皇太子劉義符也不過十七歲,這也是劉裕臨死之前最不放心的緣故。

而現在在他面前的劉義隆,只比他大哥小了一歲,才剛剛十六。少年的眼眶已經哭得紅腫,劉裕隱約記得他的這個三兒子身體不是很好,想來應該是出來透氣的。這樣想著,難免臉上便露出一絲慈祥的笑容,這其實對於劉裕暴躁的性格來說,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劉義隆卻覺得這抹笑容無比的刺眼,再次厲聲呵斥道:「你究竟是哪里的小太監?怎能在此發呆?」

小太監?劉裕怔了怔,立刻反應過來重點不應該在這里。

他死了啊!是鬼啊!怎么可能有人能看到他?

劉裕下意識地低頭朝下面看去,他此時正站在寢宮後面的荷花池旁,在碧波盪漾的水面上,他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少年。

那容貌,依稀非常的熟悉。

正是十四歲時的自己。

劉義隆鎖緊了眉頭,緊緊地盯著這個奇怪的少年。

說他奇怪,其實並不是指他穿的那身粗布麻衣。他父皇勤儉節約,堂堂一國的皇宮都被他弄成了村屋一樣,更別說臣子了。劉義隆還記得當他離開都城分封荊州之前,每日和兄弟們來給父皇請安,都只能穿著家常服飾,誰都不敢穿厚重的禮服。

就連現在,劉義隆也注意著分寸,身上的素服無比的平常,讓人挑不出半點的錯處。所以這個少年就算穿得有些過分簡朴,劉義隆也完全不覺得有何不妥。

奇怪之處,在於這個少年的長相。

劉義隆很少照鏡子,但他卻有兩個哥哥四個弟弟,這名少年的年紀和他四弟劉義康差不多,而且長相也有五六分相似。若不是他剛剛確定他四弟在父皇床前,他幾乎要以為面前的這名少年便是換了一身衣服的四弟。

所以在看清楚少年的長相後,劉義隆便再也不會以為這是哪個宮的太監,他的心中甚至涌起了一個荒謬至極卻又可以解釋得通的猜測。

這個少年,難道是他父皇的私生子?因為母妃的身份而不能被公開,所以便養在後宮之中?劉義隆的記性很好,他在剛到寢宮的時候,便看到了這名少年呆立在角落里,但離得很遠,也不曾在意。

能比他們這些在外殿侍疾的皇子還早一步到來,那不是太監便是一直都呆在這里的了。父皇居然在臨終之前還特意叫這名少年到身邊……

劉義隆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正確,目光也不禁復雜起來。

自己對於父皇,事實上是怨恨多於崇敬的。兩年前的他只有十四歲,便被封為宜都王,位鎮西將軍、荊州刺史,惶惶然離開都城建康。也不光他,除了太子大哥,他二哥劉義真在十二歲的時候便被封為桂陽縣公,坐鎮關中長安,其他諸位弟弟也是分封各地。為的,不就是不想讓他們這些年齡相近的皇子們,威脅到太子大哥的地位嗎?

父皇為太子大哥著想,那么誰來為他們著想?年紀輕輕地便被派到陌生的地方,下面的官員們表面上無比的恭敬,實際上那些世家大族們誰都看不起他們這些出身寒門的皇子,陽奉陰違。那種滋味,實在是難以言喻。

劉義隆以為能讓父皇做出特殊待遇的,只有太子一人。雖然不平,但畢竟長兄為尊,他也可以咽下這口氣,只是卻沒想到,居然還有一人例外!

「格老子滴!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直呆愣在池水旁的少年,終於爆出一聲完全和他的身材不匹配的怒吼。

劉義隆乍然之間一聽,差一點腿一軟地立刻跪倒在地。因為這樣的口頭禪,這樣的語氣,簡直和他的父皇如出一轍啊!

雖然天生就對父皇有著畏懼感,但劉義隆還是在腿一軟之後迅速站穩了。原因無他,這明顯是少年人的嗓音。再說,他父皇已經駕崩了。劉義隆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禮貌地詢問道:「你是誰?」

因為從年齡上來看,劉義隆已經認定這是他弟弟,所以語氣上就帶了些兄長的味道。但那名少年回過了頭,臉色怪異地看著他,時間長到讓劉義隆以為他臉上是不是長出了一朵花。

劉裕真想找塊石頭朝這個呆小子砸過去。他是誰?他是他老子!

但劉裕隨即卻反應過來,他現在這副模樣,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更何況其他人?估計他這樣說了,下一刻就是被自己兒子用褻瀆冒充皇族的罪名給關押起來。

難道他死後反而恢復到了他十四歲那年的身體?但現在躺在寢宮里的那具屍體又是誰的?

劉義隆見這少年臉色精彩紛呈,以為是難以述說自己的身份,便理解地點了點頭道:「雖然你的身份不宜公開,但既然你我同為兄弟,也可互相扶持,總讓我有個稱呼的好。」

劉裕聞言立刻愣在當場,這三小子,是誤會了什么?

但隨後他便意會,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依著他以前的性子,那定然是要暴跳如雷的,但現在他想了想,卻也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了。

說起來,在剛才群臣涌入寢宮之時,也有數人朝他這個方向隱秘地看過來,當時他剛剛經歷生死,渾渾噩噩,渾不在意。現在回想起來,劉裕便知道了為何沒有人過來趕他出去,原來都以為他是自己的私生子啊!

劉義隆極有耐心地等在那里,一雙眼瞳一瞬不瞬地盯著少年臉上細微的表情。

過了半晌,那少年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淡淡道:「寄奴,你就管我叫劉寄奴吧。」

寄奴?果然姓劉?

劉義隆瞬間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隨後又因為少年的名字而皺了皺眉。

居然名叫寄奴?寄養的奴仆?並沒有跟他們兄弟一樣排義字輩,那就是說這個少年並沒有入族譜的資格。而且這樣一個隨便的名字,也許是因為他的母妃身份低微的緣故。

劉義隆深吸了口氣,他此時才注意到,他離開寢宮透氣的時間太長了,若是再耽擱下去,恐怕會招來有心人的目光。他朝那少年和善地一笑道:「也許你早就知道,我是你三哥,私下就叫我三哥吧。」潛台詞就是明面上還是需要叫三殿下的。

劉裕的嘴角抽了抽,還是沒辦法對著自己的兒子叫三哥,這實在是太挑戰他的耐性了。所以他直接哼聲道:「叫什么三哥?我直接叫你車兒吧。」

劉義隆一怔,這個車兒的小名,只有父皇才喚他,因為當年他出生正逢父皇征戰四方之時,母妃胡婕妤就是在馬車上生下了他,所以車兒這個乳名,一直跟隨著他。父皇只有在高興的時候才會喚他這個乳名,平日里若是見到,都是和其他兄弟一樣,只喚排行數字罷了。

張了張嘴,劉義隆想要拒絕這少年沒大沒小的稱呼,但旋即釋然一笑。這少年如此心性耿直,肯定也是父皇沒有讓他接觸更多的黑暗面,他的乳名,定然也是從父皇那里得知。這少年是不是知道,在父皇心目中,他這個母妃被賜死的三皇子,是不是早就被厭棄的一個?

劉義隆緊了緊拳頭,終是沒有把困擾多年的疑問問出口。他溫柔地笑了笑道:「寄奴,我們先進去送父皇最後一程吧。」

聽到這個久違的名字從自己兒子口中喚了出來,劉裕也是各種別扭。而且他其實並不太想進去,看自己的遺體並不是一種舒服的體驗,但他確實也不能傻站在這里,誰知道下一個發現他的人,會不會直接把他當刺客拿下?畢竟他現在根本沒有任何身份。

無所謂地跟著劉義隆重新回到寢宮之中,這回劉裕才有閑心打量起眾人的神態。之前他雖然在這里站了許久,但剛經歷過生死,根本沒有心情去多觀察其他人。但現在就不一樣了,相信也沒有多少人能夠目睹自己死後發生的事情,劉裕並沒有跪下去,反而挑了個角落,饒有興趣地四處張望著。

咦?沒想到那個總是挑他毛病的將軍謝晦居然哭得那么傷心?身為東晉士人王謝兩大世家的謝家傳人,年少英俊的謝晦是南朝劉宋的開國大臣,年紀輕輕便是劉裕的第一謀臣。東晉末年,曾隨劉裕北伐收復中原,十策有九策出於他,他對劉裕的重要性絲毫不下於諸葛亮之於劉備。幫劉裕收復了大半中原,而在劉裕登基之時,他也不過只有二十余歲,是絕對的少年英雄。現今他都督七州軍事,獨攬禁軍,可謂權傾朝野,因為年紀也很適合,謝晦便是劉裕給太子劉義符選的顧命大臣。

不過,劉裕眯起了眼睛,沒有錯過謝晦從長長的衣袖中取出了手帕抹眼角,而那手帕之中分明包了生姜片……

劉裕的心情立刻跌到了谷底,他仔細觀察,發現用此舉的人並不在少數,就連幾個皇子之中也有如此作為的,年紀只有七歲的小兒子劉義季正被他的母妃抱在懷里,而那女人藏在衣袖之中的手,正不著痕跡地掐著劉義季的身體,強迫他哀哭出聲。

劉裕麻木地看著這一切,就連他最寵愛的,把皇位都傳承給他的皇太子劉義符,也是在干號,臉上沒有半點哀戚之色。而余下之子,有人即使在哭泣,哭的恐怕也是自己未知的命運,而並不是他這個不甚親密的父皇。

劉裕自嘲地笑了笑,目光落在了跪在第三位的劉義隆身上,後者雖然並未哭出聲來那么誇張,但臉上的悲戚誠然,眼角血紅,並無半分做作之色。劉裕忍不住開始回想記憶中的車兒,卻當真沒有什么印象。

他一生戎馬,走在刀尖之上,本就少有空閑時間,否則也不可能在四十歲之後才生兒子。而他在登基之後便越發忙碌,在皇帝這個位置上僅僅坐了三年時間。他和自己孩子們的相處時間著實少得可憐。

好像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們就長大了,擁有著自己的思想,再也不會用那種崇拜的目光看著他這個正在衰敗的皇帝了。

劉裕握緊了手中的象牙骰,喃喃自語道:「這就是你想讓我看到的畫面嗎?這就是你想讓我反省的事情嗎?為了江山,我錯過了多少嗎?」

皇帝的葬禮是一連串很繁瑣的儀式,從秦漢厚葬到魏晉時期的薄葬風俗,劉裕的葬禮並沒有辦得多宏大。但到底也是一國之君的葬禮,一些古禮繼承了漢制,如五服之制、三年守喪、會葬等。

這些名目繁多的復雜禮儀和規范嚴密的治喪程序,招魂、發喪、置靈座、點香燈、殯殮、治喪、居喪……一項一項地置辦下來,雖然有專門的官員負責,也把滿朝文武累得夠嗆。不過因為劉裕登基的時候便已年近花甲,所以葬法、棺槨制度、封樹及隨葬品等這兩三年來也不斷地准備著,所以倒不至於手忙腳亂。

「慎終追遠」是儒家傳統的生死觀,雖然劉裕也沒讀過什么書,但他手下的那些大臣們很多都是世家大族出身,所以葬禮辦得一絲不苟,雖然哀戚不夠,但足夠庄嚴肅穆。

參加自己的葬禮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恐怕也沒有多少人會有這樣的經歷。劉裕穿著一身孝服,隱藏在人群中,若有所思地看著眾人的神態。當然,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是放在自己的兒子們身上。

當然,他的「身份」,已經被劉義隆介紹過了。他這些最多十幾歲的兒子們,都沒有學會如何隱藏自己的真實感情,除了最小的劉義季好奇地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他許久之外,其他人都是一副或冷淡或漠然或鄙視的表情。

好吧,本來他的這些兒子們和他就不是很親近,又由於他們年紀不大,便被他紛紛派到各地分封為王,兄弟們之間許久未見,也談不上有什么感情,頂多是點頭之交罷了。劉裕忽然覺得有些心冷,那種一家人圍在圓桌前吃一頓團圓飯的情景,到底是多少年之前的陳舊記憶了?十年?二十年?還是三十年?

麻木地參加完自己的葬禮,也同樣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大兒子劉義符登上了皇位,劉裕暫居在劉義隆在都城建康的王府之中,每日所做的就是喝茶看風景。

因為劉裕奉行節儉,劉義隆的王府也沒有什么奢華的布置,但這里原本便是魏晉一個世家大族的宅院,所以清幽雅靜,倒別有一番景致。

劉裕悠閑地坐在涼亭中,毫無形象地掛在欄桿上,盯著被風吹起波瀾的池水,有些無所事事的慵懶。

他就像是一個不停運轉了幾十年的車輪,終於可以停下來休息了,所以盡管他擁有了年輕的身體,可是心境上卻一下子蒼老了起來。

此時天氣已經快要進入盛夏,花圃中的花朵們都競相開放,枝頭綠意盎然。劉裕已經卧床多日,這種美景多時未見,更是看得一陣入迷。

劉義隆遠遠地便看到那個弟弟正對著池水發呆,不由得會心一笑。也幸虧這些天有人陪伴,他才不至於太過於難受。這座都城實在是沒有給他留下任何美好的回憶,他的母妃、他的童年、他的父皇都在這里一個接一個地逝去,而他現在決定,這回離去之後,再也不要回到這里了,也許在荊州終老,是個不錯的決定。

但在這之前,劉義隆還是想要問問這個少年以後的打算,這些天之中,他也了解了這個少年除了他之外,再無任何可以依靠之人,這讓他非常不放心把他留在都城。

「車兒,你是要回荊州了?」劉裕只掃了自家三兒子一眼,就猜到了他要說什么。雖然接觸得不多,但這些小兔崽仔們也不過是十幾歲,吃過的米飯還沒他吃過的鹽多呢!只是,這還沒過七七四十九天呢,怎么就這么著急走?劉裕有點生氣,語氣帶上了些情緒,惱怒地反問道:「現在?」

劉義隆扯了扯唇角苦笑,他知道自己走得有些太匆忙了,但他該怎么說?想起今天在宮中看到的情景,又想到那些朝臣們的私下議論,劉義隆就覺得面如火燒,真想立刻離開這座都城,跑得遠遠的。

劉裕皺了皺眉毛,他這個三兒子身體有些偏弱,正是長身體的階段,身材抽得細長,造成了身上沒有幾兩肉的削瘦。現在又是一身披麻戴孝的素白孝服,更是顯得他的臉色蒼白,異常憔悴。劉裕不由得升起了慈父之心,指著旁邊的木頭墩子道:「坐,泡茶。」一旁等候服侍的婢女立刻走進涼亭,輕手輕腳地忙活起來。

劉義隆在這幾天早就習慣了這少年發號施令頤指氣使的模樣,雖然心里難免嘀咕對方也太沒有長幼尊卑的概念了,卻抑制不住地從心底里泛起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此時對方雖然吊兒郎當地靠在欄桿上指指點點,卻氣勢十足,讓人不得不照著他的命令去做。等到劉義隆接觸到木凳的表面,才發現自己又是不由自主地遵命了,臉上現出無可奈何的苦笑。

「來,喝杯熱茶,雖然天氣已經熱了,但還是不能大意。」劉裕無比自然地用長輩的語氣說教道。

「是。」劉義隆也很自然地拿起面前的茶杯,雖然他心里不認同,但實際上他也習慣了與這名少年如此相處。

真是太怪異了,到底誰是兄長?而且他為什么會有一種面對父皇時的那種戰戰兢兢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