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免死牌(2 / 2)

啞舍(全集) 玄色 6388 字 2023-03-07

他緩緩地眨了下眼睛,又睜開來,確認眼前的場景並不是自己的錯覺,多半自己又是在做夢。

「齊王殿下,日前屬下所進之言,殿下可有決斷乎?」這個在自己耳邊嘮叨的聲音,他在不久之前就聽到過,所以不用回頭確認,也知道身後之人就是那辯士蒯徹。

他一手拿著令旗,一手在青灰色的城磚上慢慢地敲打著。為何會不斷回想起那時候發生的事?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漢王並不是虛懷大度之人,殿下三思啊!」蒯徹語重心長,苦口婆心。

他抬手舉起令旗,揮舞了一下,震耳欲聾的軍鼓聲驟然而起,長短間隔,城牆下的士兵們便令行禁止,整齊劃一地開始迅速變陣。

「殿下,在帝王眼中,功臣天生就有罪,誰讓功臣有能力造反乎?諸帝王防功臣,如防賊般,無一例外。」蒯徹就想不明白,為什么這齊王殿下就這么愚忠呢?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若是換位相處,他蒯徹也有這般精兵強將,此等蓋世功勛,絕對爭上一爭。

「無一例外……么……」他喃喃自語著,心里想著的卻不是劉邦,而是另一個人。

「畢之……」

老板睜開了雙目,發現周圍人聲鼎沸,爭相競價,他在一愣神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在拍賣會場上,就失了神智。

「畢之?你怎么了?」一旁的扶蘇關心地問道,甚至還想伸出手來摸摸他額頭,看他有無發熱。

老板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的手,淡淡地搖了搖頭,並沒有多加解釋。

接二連三地夢到以前發生的事,是因為要收回那個物事,而心已亂了嗎?

且不論老板這邊發生的小插曲,拍賣會就這樣一直順利地持續下去,一直到第十個藏品拍完,他們這一排都沒有任何叫價的舉措。這自然在旁人眼中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了,這一排四個人,都是看上去不過二十余歲的年紀,一看就是來看熱鬧的。

當然,陸子岡確實是來湊數的,但其他人卻不是。老板是看不上這些藏品,扶蘇是項庄舞劍意在沛公,胡亥則是眼界極高,覺得這些古董沒有任何精魄靈氣,一文錢都不值。

醫生的兔子玩偶早就沒乖乖地趴在老板的口袋里,都已經露出小腦袋來了。但他卻一直都沒看向台上的那些展品,而是牢牢地盯著近在咫尺的扶蘇。

准確的說,是盯著自己的身體。

雖然不忿這個鳩占鵲巢的小偷,但醫生也不得不承認這家伙的氣質和他完全不同。

一身名牌的休閑服,一看便知是人生贏家。沒有戴眼鏡的面容上透出一股讓人難以忽視的凌厲霸氣,但又控制得很好,並沒有鋒芒畢露,只是隨隨便便坐在那里,便是一副上位者的架勢。

再回想以前的那個自己,簡直就是兩個人嘛!醫生各種心情低落,目光越發的惡狠狠起來。

當然,兔子玩偶即使再怎么做出惡狠狠的眼神,也是很萌很柔弱的。醫生的長耳朵耷拉了下來,發誓回去之後就讓老板給他換個老虎的玩偶,不行就霸王龍!喏,其實高達也是可以的……

醫生的思緒又不著調地跑偏了,扶蘇卻連眼角余稍看他一眼的時間都欠奉,是徹徹底底地藐視著這個對手。

等主持人再宣布下一個藏品的時候,本來神情輕松的館長便坐直了身體,唐教授也不再理會陸子岡那些基礎知識問題,攥緊了手中的邀請帖。在每個人的邀請帖上,背面都有著號碼,叫價的時候可以直接舉起邀請帖。

剩下五件藏品都是內定要給博物館的,只有擁有特殊號碼的人才可以叫價,所以氣氛就沒有之前的熱烈,而且也進行得很快,顯然是這些博物館的代表們在之前就達成過默契。館長拿下了他看中的那套天青釉刻花秘色瓷杯盞,唐教授收了一幅清郎世寧所畫的《乾隆皇帝刺虎圖》,其他三件藏品也依次被拍下。

主持人簡單說了幾句結束語,就散會了。拍下藏品的人拿著邀請帖去和相關負責人交接,其他人相繼離開,會場內很快便冷清了下來。唐教授和館長等人並未起身,他們這些要走正規流程,所以倒是不急。唐教授剛想說些什么,目光卻落在一處,眉毛緊鎖了起來。

「咦?那不是老陳嗎?他怎么去休息室了?」館長也發現了異狀,這個會場隔壁連著休息室的,這回拍賣,那位收藏界大佬的後人定然也來了,只是並未出現而已。

陸子岡一怔,他們說的那個人他也認識,就是那個擁有著一家私人圖書館的陳淼。陸子岡也不笨,飛快地壓低聲音對唐教授說道:「這人在拍賣會上一次都沒叫過價,他很有實力的,不可能白來一趟。」陸子岡觀察得這么詳細,也是因為他剛剛太閑了。而且在場除了老板這些人,他也就只認識這一個。

此時坐在陸子岡身旁的老板卻站了起來,從他面前走過,直接往那邊陳淼進去的休息室走去。當然,他這一動,身旁的扶蘇和胡亥也跟著去了。

館長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馬上生龍活虎地說道:「失策了!這主家肯定有壓箱底的東西沒拿出來拍賣!」說罷連忙站起身,一深一淺地追著老板去了。

唐教授肯定也不會落於人後,立刻跟上。陸子岡又默默地在心中吐槽了,原本陳淼一人行動倒不顯眼,他們這一行六個人,這么大動靜,絕對引人注目。不過好在此時會場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倒也沒引起什么風波。

休息室其實並不小,門打開之後,里面大概有一間會議室大小,還有一個長桌。陳淼本來暗自欣喜自己眼光獨到,正在和休息室中的一位小姐套近乎時,卻愕然發現門一開,陸續進來了五六個人。

「好啊!老陳,你居然想要吃獨食?可被我抓到了吧!」館長嘿嘿一笑,無比得意地在陳淼的對面坐了下來。

陳淼苦笑地摸了摸鼻子,嘆了口氣道:「我這不是知道有件東西沒拿出來拍賣嘛!所以過來問問。」

「是什么東西?」唐教授落座後,也感到好奇。不過他禮數周全,倒是先向那名女子遞了張名片,相互通報了姓名。

這位女子姓張,並不是那位收藏界大佬的後人,而是一位律師。她大概三十多歲,瓜子臉,一副干練精明的模樣。陳淼一聽便泄了氣,他和一個律師談也談不出什么花樣來,原來他還以為是那位老先生的後人呢!看來對方真的連面都不願意露。

「咦?看你這表情,到底是什么東西啊?」館長也來了興趣,他們這些人都見過太多的古董了,能讓陳淼這樣的人失望成這樣,那該是什么樣的古董?「不會是什么高山流水的古譜吧?」館長取笑了一把,因為陳淼痴迷於各種古書,當然琴譜也是算在內的。

這時他們閑聊著,那位張律師已經起身走到老板那些人之中遞交名片了,這些都是社交禮儀,他們也渾然不在意。

陳淼抹了把臉,重新恢復了冷靜,淡淡一嘆道:「是一枚免死牌。」

「免死牌?」館長和唐教授同時一震。

免死牌是老百姓在世俗之間的說法,真正應該稱之為「丹書鐵券」或者「丹書鐵契」,是古時候皇帝賜給功臣,世代享受優遇或者免罪的信物。因是用丹書寫鐵板上,故名之丹書鐵券。而為了取信和防止假冒,便將鐵券從中剖開,朝廷和諸侯各存一半。最早是由漢高祖劉邦頒發,後來各朝皇帝相繼效仿,成為了獎賞功臣諸侯的一種福利。民間戲曲傳奇小說中也多有描述,因為其有著免死的權力,便稱之為免死牌。

雖然歷史上被頒發的免死牌無數,但在歲月中,這些免死牌或破碎或失傳或直接被後人抵用掉讓皇室回收,所以留傳下來的並不多。當今最早的免死牌,是五代吳越國王錢繆鐵券。

想到這里,唐教授就難免得意了,因為這塊錢繆鐵券現在就藏於中國國家博物館。他帶著炫耀的語氣問道:「這丹書鐵契在梁代時用銀字填字,隋代時用金填字,明代時仿唐制。老陳,你可見到過那塊免死牌?是何形制?」

陸子岡分了一半心神在聽他們聊著天,另一半心神卻在注意著老板的動靜。他見那名張律師拿出了一份文件遞給了老板,後者略看了一眼便點了點頭。這是在搞什么?陸子岡不敢擅動,眼睛使勁地睜大著,都快要抽筋了。

耳朵里卻聽那陳淼神秘地壓低了聲音道:「丹書鐵契始於何時?」

館長呵呵一笑道:「好你個老陳,居然還來考較起我們了。《漢書》上記載,漢高祖劉邦登基後,『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之宗廟。』這丹書鐵契一詞,便源於此。只是後來多被稱之為券了。」

陳淼點了點頭,臉上做出高深莫測之色,緩緩道:「我雖然未見過大佬所藏的那枚免死牌,但聽見過的朋友說起,那枚免死牌是真正的丹書鐵契。」

「當真?!」館長和唐教授都嚇了一跳,隨即都不信地搖了搖頭。

真正的丹書鐵契,那就是劉邦親自頒發的那一批,離現在都兩千多年了,根本不可能還存在。那劉邦大殺功臣,那些功臣連後人都沒有,又如何傳承下去?這造假造得連陸子岡也各種不信,但他此時卻看到休息室另一邊,那個張律師拿出了一個錦盒,遞給了老板。老板在打開確認過之後,便在文件上簽了名。陸子岡駭在了當場,因為從他這個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錦盒內正靜靜地躺著一塊銹跡斑斑的鐵板。

不會……這么誇張吧……

陸子岡目瞪口呆,等他重新回過神時,卻見老板等三人已經離開了休息室,張律師陪坐在館長等人左右,含笑地聽著他們爭論不休。陸子岡張了張嘴,後又默默地閉上了。就當他什么都沒看到吧,並且老板他們離開了也代表著麻煩的遠離。

只是他實在是太好奇了,那錦盒中的鐵板是不是傳說中的免死牌啊?陸子岡好奇得抓心撓肝。

遠處雄偉的城牆上旌旗招展,街道兩旁站滿了迎接他的官兵和百姓。他端坐在馬背之上,在緩慢的顛簸搖晃之中,細細觀察著那些官兵與百姓的服飾,才確定現在是在他當年入洛陽參加劉邦登基的場面。官兵們身上的盔甲還算齊整,但手中的兵器卻殘缺不全,百姓們雖然都把衣服洗得干干凈凈,但在經歷了秦二世的暴政和亂世的動盪後,個個面黃肌瘦。

但他們的眼中卻透出奪目的光彩,那是對和平安寧生活的向往。

縱使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經歷過亂世了,卻還是在看到這樣期許的目光時,會忍不住情緒激盪。

可這股熱血,卻又轉瞬間冷卻了下來,因為他知道,這是兩千多年前的畫面了。

馬匹順從地在御道上前進著,在進到城門沒多久,便見到了一人在群臣的簇擁下,徐徐走來。那人面留美髯,鼻梁高聳,額頭突出,多年前便被呂雉的父親一眼相中,說是有龍顏之相。

他快步下馬,已經無法回憶起當年此時的心情,只是按照周禮打算行跪拜之禮。

當然,這也只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給對方一個面子,盡管面前這人已經登基為皇,但也絕對受不住自己一拜。

果然劉邦快步搶上前,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哈哈一笑便領著他朝大殿而去。

簇擁著他的若干功臣們,渾然沒有臣子的自覺,大聲說笑者,引吭高歌者,竊竊私語者均有。他冷眼旁觀,發現劉邦的笑容有些僵硬,顯然是對此極度不滿,只是隱而未發矣。

登基儀式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起,變得蒙而且虛幻,周圍的聲音也都混沌而且模糊,他站在那里渾渾噩噩,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夢境還是在現實。

他曾經夢想過無數回這樣的場面,但現在,站在丹陛之上的,卻不是他期待中的那個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一句話非常清楚地傳入到他耳中。

「天下既定,命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制禮儀,陸賈造《新語》。」黃門令的聲音極有穿透力,他每念一個人的名字,那個人就排眾而出,躬身站在丹陛之下。他也如同木偶人一般,站在蕭何的後面。

當年的他,究竟是因為什么才決定離開的呢?明明一開始還是很想為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們做些實事的。

記憶有些混亂,他垂著頭猶自思考著,忽然手上一沉,一塊用朱砂書寫的鐵板落入了掌中。

「陛下剖符作誓,賜丹書鐵契,於金匱石室之中,藏之宗廟……」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是了,是這時候開始的……

手里捧著錦盒的老板,看著人來人往的酒店大堂,不由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

看來這東西對他的影響,要比他想象的更深。

老板回過頭來,定定地看著一直走在他身側的扶蘇。

這其實是一個很奇怪的角度,因為在最久遠的記憶中,他從來都是追隨著對方的背影,始終恪守君臣之道,主動落後半步。

從未有過這樣並肩而立的情況發生。

老板難免有些晃神,但片刻後就找回了神智,從容道:「這是屬於我的東西,我只是拿回來而已。」

扶蘇的眼中精芒一閃,去年他們兩人重逢之際,他曾聽老板提起過當年之事,聞言便猜到了這免死牌的來歷。竟是劉邦親自頒給韓信的丹書鐵契嗎?

扶蘇話雖未說出口,但老板卻已知他的疑問,便點了點頭道:「沒錯,確是劉邦所制。當年其他王侯的丹書鐵契均沒有免死這一條赦免,獨獨賜予我的有。我便知他已深恨我許久了。」

「如果是我,斷然不會這樣對你的。」扶蘇喟嘆一聲,無比的悵然。

老板抿緊了唇,這次卻一言未發。他手中的免死牌,也屬於帝王古董。只是這個古董代表的,是帝王的背叛。

帝王的契約承諾,從來都是一紙空文,就算是用最堅固的鐵鑄成,也會輕易地被摧毀碎裂。

世人皆道,兄弟可以共患難,但不能同富貴。當年這丹書鐵契發下來,鐵契還嶄新得閃閃發亮,劉邦的屠刀便已經落下。

所以丹書鐵契在之後便不被稱之為「契」,而是「券」這種充滿交易意味的字眼了。

而帝王的背叛,重點其實並不是「叛」,而是「背」。

那種表面上笑語盈盈,暗地里卻擦亮屠刀,才是最可怕的。

劉邦為每個功臣都頒發了半塊丹書鐵契,然後自己留下了另一半,藏在金匱石室之中。表面上是和睦如初,私下卻如鯁在喉,待帝國安定之後,便按著那些免死牌上面的名字,一個接著一個地除去。

這根本不是免死牌,而是催命牌。

也許是當年的他還太年輕,即使是早就看穿劉邦這個人的本質,斷然離去,心中卻也難以釋懷。他手中的這塊免死牌,雖然在漫長的歲月中有無數次他都可以重新收回啞舍之中,但他還是置若罔聞,直到今日不得已而為之。

老板不想去想扶蘇這句話的背後又有著什么深意,感覺著口袋里的兔子玩偶掙扎著要爬出來,老板連忙騰出一只手把醫生重新塞了回去,面上平靜自若地淡淡道:「我先走了。」

扶蘇也並未說什么,看他穿得單薄,便解下自己脖頸間的羊絨圍巾,仔細地替他圍好。他的視線落在了老板身上灰色的毛呢大衣上,在發現這件大衣是他去年寄居在啞舍時穿的後,俊容上的笑意更深了。

老板的唇蠕動了幾下,最終什么都沒有說,也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靜靜地離開了。

胡亥緊攥著拳頭,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道:「皇兄,那免死牌豈不是帝王古董?為何就讓他如此簡單地拿去?」胡亥今日前來,還以為皇兄是終於打算出手干擾老板的計劃,結果最後他卻什么都沒有做。

扶蘇的嘴角輕輕一翹,若無其事道:「如果你很想要一樣東西,那么就放他離開,等他回來找你的時候,你就永遠擁有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