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雙跳脫(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5742 字 2023-03-07

陸子岡坐在啞舍的櫃台前,借著長信宮燈的光線,看著手中那對新鮮出爐的鏤空纏枝雕花鐲。

這對玉鐲是上好的和田玉籽料,細看其實是兩層,玉鐲的表面用極細致的刀工,雕出了一條蔓藤連理枝,連葉片上的脈絡都清晰可見,還有些許露珠。而第二層則是光滑圓潤的鐲體,兩層之間巧妙地用連理枝相連,但若是被人戴在手腕之上,就只能看得到一圈栩栩如生的連理枝纏繞在手上,簡直可稱得上巧奪天工。而在手鐲的內側,則刻著聞名遐邇的子岡款。

把這對手鐲輕輕地放在了錦布之上,陸子岡捏了捏微痛的右手手腕。

他幾乎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用了大批的玉料來鍛煉自己的琢玉技巧,終於在雕壞了幾塊玉料之後,雕出了自己比較滿意的一對玉鐲。

陸子岡盯著這對玉鐲,像是在想一個猶疑不決的問題,他向後往椅背上靠去,把自己的臉藏在了長信宮燈照不到的地方,一動不動。

啞舍內只有那尊鎏金翔龍博山香爐安靜地吞吐著熏香煙霧,那絲絲縷縷的煙霧在空氣中寂靜無聲地蜿蜒而升。

沉默地坐在黑暗中許久,陸子岡終於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對方過了很久才接通。因為啞舍實在是太靜了,所以當電話接通的時候,對面那嘈雜的聲音也在啞舍里隨著對方的聲音響起。

「爐子啊!怎么?不是還有兩個小時才到時間嗎?」醫生一向是那么的大嗓門。

陸子岡把手機拿開了少許,才不自然地說道:「上次羅盤不是出了毛病,我們滯留明朝好幾天才回來嗎?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暫時別用了,我需要再算一下羅盤上的地盤方位。」

「那行!等能用記得叫我!正好我在急診這邊帶班還走不開。」醫生的回答很干脆,穿越時空這么高端大氣上檔次的事情,當然要萬無一失才可以進行,否則萬一穿不回來了,醫生可不想離開手機電腦空調。而且除了前幾個月因為老板的突然下落不明而心急如焚之外,他現在也逐漸看開了。他有時間,耗得起,甚至他都考慮請掉今年的年假,去國內的名山大川走走,說不定還真能找到什么線索。

陸子岡面無表情地掛掉電話,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靜止了數秒之後,便開始行動起來。

拿出一套明代的青布直身寬大長衣套在身上,又對著鏡子戴好了假發,把錦布上的對鐲小心翼翼地裝進錦盒揣入懷里。做好一切准備之後,他才拿起了洛書九星羅盤,仔仔細細地撥動著上面的指針。

他早把算好的角度默記於心,在腦海中想了千百遍,怎么都不會撥錯,但他還是屏住了呼吸,手心出汗。

是的,他確實是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洛書九星羅盤上有五十二層,最多的那一層有三百八十四個格子,如果是不懂的人,肯定看到就會雙眼發暈,陸子岡一開始拿到手的時候也感到極為棘手。

但經過幾次穿越,他記錄下波動的角度和相應穿越的朝代,已經掌握了規律所在。所以,他其實在幾個月前,就能帶醫生穿越回幾個月前,找到老板到底去哪里了。

可是他並不想就這樣做,老板回來的話,他就不能再擅用洛書九星羅盤了。

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有後悔的往事,他也有想要回到的過去。

一開始,他並沒有這樣的想法,只是抱著多試幾次才會更保險的念頭,放任自己帶著醫生穿梭在各個朝代之間。因為他知道,就算他回到過去,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當個旁觀者,不能改變歷史。但在醫生救治了那名民國少年之後,他沒有發現任何不妥,雖然口中還是反對的,但心中的想法也慢慢變了。

所以在上個月穿到戚少將軍的兵營里,陸子岡也抱著這樣的心理,沒有強硬地阻止醫生救人。

而回到現在一個月了,什么意外都沒有發生,也許他們救的都是歷史上微不足道的人,根本不會影響大的歷史走向。

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抱著一絲希望呢?

陸子岡的手離開指針,羅盤發出了一陣白光,帶著期望和忐忑,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明朝嘉靖二十一年,京城。

夏澤蘭按了按腰間微鼓的荷包,秀麗的臉上不禁露出些許笑容來,本來答應李公公做一桌子蘇州菜的,但碾玉作司正想請的那名琢玉師因為她的緣故,提前離開了,她反而不用做菜了。

不用忙一下午,就能直接得到不菲的酬勞,任是誰都會覺得是天上掉餡餅吧。

想起那個有點傻乎乎的琢玉師,夏澤蘭唇邊的笑意又深了些許。可以免費請一個技藝高超的琢玉師雕琢她的玉料,她今天的收獲真是不小呢!

只是脖子上少了那塊玉料的重量,真是有些不太習慣。

夏澤蘭挎著包著錕刀的小包袱,從碾玉作司正的小院轉出來。雖然這次沒有人給她帶路,但她依舊憑著記憶從迷宮一樣的碾玉作走了出來。在經過隔壁御用監燈作的時候,看到工匠們在准備各種鰲山燈、花燈和滾燈的前期制作。每年京城在臘月廿四到來年的正月十七都是燈節,整個皇宮京城的御用燈籠都是御用監燈作負責的,雖然現在還有兩個月才到臘月底,但這些工匠們就已經開始忙碌起來了。

只要看著那些紅色的燈紙和絹布,就會讓人從心底里愉悅起來。夏澤蘭放縱自己停步觀看了一會兒,這才心滿意足地轉身離開。

既然晚上無事,那就回尚膳監當值吧,夏澤蘭一邊走一邊想著。皇宮內的各個宮苑中,都有著小廚房,尚膳監的人也輪流去小廚房內幫忙。今天晚上她應該是去端妃娘娘那里輪值,為了接李公公的這個活,她可是跟玉梅特意換了班的,現在這個點回去,說不定都不用麻煩玉梅。

盤算著荷包里多出來的銀兩可以在冬天來臨之前多置備幾套冬裝,夏澤蘭快步地往御用監的大門走去,她的腰間還帶著尚膳監的腰牌,所以御用監的守衛並沒有為難她。夏澤蘭剛一邁出御用監大門的門檻,就看到街對面遙遙地站著一個人,對方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就算是她想要忽略都不行。

居然就是剛剛走掉的那個琢玉師,而且顯然就是在等她。

夏澤蘭馬上就走了過去,好奇地仰起頭問道:「陸大師,你怎么在這里?是不是要回去找司正?」夏澤蘭覺得對方的表情很奇怪,她也察覺到他身上穿的衣服並不是剛剛那件,只是顏色很相近罷了,細看完全不一樣。難道是已經回去換了套衣服?

「不用叫我陸大師,叫我陸大哥就可以了。呃……我……」年輕的琢玉師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俊臉上居然泛出些許微紅。

夏澤蘭愣了一下,剛剛兩人在廚房私下相處的時候,也沒見這人這樣容易害羞啊!不過旋即夏澤蘭就發現自己的思維有問題,什么叫私下相處,孤男寡女的,幸好沒有人看見,否則她的名節還要不要了?她又想到剛才是她主動走過來找他說話的,頓時也霞飛雙頰。在大庭廣眾之下,就算夏澤蘭再大大咧咧,也發覺了不妥。

誰叫尚膳監一般不是女子就是大叔們,她能接觸到的年輕一點的男子,更多的就是太監,所以她壓根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概念。

這兩人在御用監大門口相看臉紅也不是個事啊!夏澤蘭垂下頭想要趕緊行個禮掉頭就走,卻不想這琢玉師首先開了口。

「他鄉遇故知乃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姑娘可否容在下回請一頓?為了……十年前的那頓蛋炒飯?」

夏澤蘭一怔,看著面前英俊的琢玉師,越看越覺得面熟,想起他剛剛提的啞舍,「啊」的一聲輕呼道:「你就是隔壁的那個小哥哥?!」

年輕的琢玉師緩緩地點了點頭,清澈的目光中蘊含著夏澤蘭看不透的復雜含義。

「天啊,沒想到真的這么巧!」確認了兩人的身份,夏澤蘭也不由得驚嘆緣分的奇妙,也明白了之前為何這名琢玉師看到她脖頸間的玉料會那么激動,還主動討要過去琢磨,原來他們是舊識啊!

互相表明了身份,剛剛的尷尬便一掃而空,夏澤蘭想了想,覺得機會難得,她反正都已經和玉梅換班了,還不如直接輕松一下,反正下次也能回替玉梅一次的。

可是當她點頭應允的時候,年輕的琢玉師臉上的表情卻忽然僵住了。

看著他著急地在身上摸了摸,夏澤蘭便了然了,他必是換衣服換得急,沒帶錢袋。

夏澤蘭哭笑不得,就這樣還想請客呢?她翻了個白眼,拍了拍腰間的荷包,大方地說道:「這頓我請吧!」

碾玉作所在的御用監衙址是在西華門外西南一里地,這一帶在五百多年後,是陸子岡在國家博物館實習期間經常逛的地方,北京城的西單。御用監占地非常廣闊,從復興門北京二環外的真武廟,到前門一帶,都是屬於御用監的范圍,東邊是外庫和大庫,西邊是花房庫,南邊是冰窨庫,左右有木漆作、碾玉作、燈作、佛作這四作。

陸子岡記得五百多年後他曾經去的前門東路的關帝廟,都是御用監的南庫舊址,便覺得世事變遷,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他現在眼中觀察到的,都是明朝嘉靖年間精巧奪目的古建築,身邊經過的,都是已經作古的人。按理說他已經穿越了多次,應該不會有任何不適感,但卻沒有一次像這樣悠閑自在地走在古代的街道上,而且還可以同自己心中未來的北京城對上號,這種感覺,實在是無法對人言。

這時候,陸子岡甚至開始覺得如果醫生和自己一起來就好了,這樣還能有個吐槽的對象。

想到這里,陸子岡不自覺地把目光落在了腳步刻意落後他半步的少女身上。

是的,是少女,雖然十八九歲對於古代人來說都可以當孩子娘了,但對於陸子岡來說,她也就是個高中剛畢業的女孩子。事實上,陸子岡對這個少女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畢竟他雖然知道了自己的前世曾經用生命在苦戀著她,但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也只是發生在上一世的事情,就像是看別人的故事一樣。

但他也深深地為這個故事而唏噓。從始至終,前世的他都不知道少女的名字,而少女也不知道曾經有個人把她視為生命中唯一的光。這也直接導致他這一年多來,不斷地在睡夢中重復著前世的景象,連一些細節都回憶得清清楚楚,甚至連前世的琢玉技巧也在幾個月之間練成了。這簡直……像是被硬生生地承受了另一段人生。

正好辭職接手了啞舍後,他特意去找大師問過,明明醫生找回前世記憶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為什么他會如此?

大師摸著他那個光溜溜的禿頭,解釋說醫生因為是魂魄不全轉世,所以不光是每次轉世活不過12歲,有長命鎖守護也只能活到24歲,每次投胎也都是厄運連連,不是家破人亡就是命不久矣,照著時髦的說法那就是天煞孤星轉世。這樣的情況自也不會被前世的怨念所糾纏,看過前世的景象,也只是過眼雲煙而已。

而陸子岡這樣想起了前世,實乃是前世的怨念極強,很難擺脫。陸子岡深以為然,因為他見過許多例子,例如那個依舊每天來啞舍畫一筆的畫師,那個在街角開花店的種田宅男,那對偶爾會來啞舍坐一坐的大學生情侶……他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像他一樣想起前世,但他知道,若是給那個畫師穿越回去的機會,他必定會直接禪位給適合的人,再也不會貪戀那個孤高冰冷的龍椅。

但他自己的情況和其他人又不一樣,身後的這少女其實是扶蘇的其中一次轉世,因為魂魄不全,所以根本不會再有轉世記憶。也就是說,前世的他只能擁有這一世,若不能圓滿,那就只能怨恨終身。不能像街角開花店的宅男一樣在這一世找回自己的戀人。

因此在有了洛書九星羅盤的時候,一個抑制不住的念頭就在他心間滋生著。

他的前世只是一個玉匠,愛戀的人也只是一名小小的廚娘,兩人的生存或者死亡,根本無法撼動歷史車輪的軌跡。為什么他就不能做點什么呢?

前世的他和少女偶然在碾玉作相遇,因為她胸前的那塊玉料認出是幼時的青梅竹馬,便討要了那塊玉料去雕琢。也許是巧合,玉料一離體,少女便在當晚遭遇了壬寅宮變,被牽連問斬了。

若是把他脖子上的長命鎖還給這少女,會不會保佑她能平安度過幾年?

但兩個相同的東西存在於同一時間段,若只是須臾間還不會擾亂什么,時間長了萬一出了什么亂子可怎么辦?陸子岡不敢輕舉妄動。他只是想阻止少女卷入那場震驚朝野的壬寅宮變之中,如果能順便撮合她和前世的他在一起,豈不是能把那一直纏繞在他腦海的怨念驅散一些?

畢竟他們只是歷史上的小人物,不是嗎?

所以他雕了那對玉鐲,想找機會送給少女。

玉鐲在古代,是等同於戒指在現代的意義的。漢朝就有《定情詩》雲:「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其中的契闊就是出自《詩經》中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跳脫便是古時手鐲的意思,是戀人定情時所贈。

前世的他只要看到這雕工和這落款,就知道是誰雕的。估計雖然會不明白為什么這世上會有第二個自己,但前世的他一直在啞舍看店,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沒見過,自然也會猜得到。陸子岡按了按懷中的錦盒,心情頗好,他已阻止了少女回宮當值,那么現在只需要找個機會把這對玉跳脫送給她就大功告成了。

思緒起伏間,陸子岡發覺他們已經在胡同中穿梭許久了。京城向來有著東富西貴南貧北賤的說法,皇城的東邊一般住的都是商人,富貴遮天。而百官為了應詔方便,一般都是雲集在西城一帶。南貧說的是前門外的天橋一直到永定門都是三教九流平民百姓聚集的地方,而鍾鼓樓往北到德勝門的地方,都是宮女和太監的家眷所住,這些人往往都被人瞧不起,才有北賤之稱。陸子岡知道他們現在就在西城一帶,入目所及的都是高官的宅邸,處處深宅大院,就算有個別酒樓,看起來也非常高檔,估計他們連給店小二的賞錢都出不起。

夏澤蘭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自己,陸子岡至少知道了她的姓氏,但閨名不好問得太詳細。古代在訂婚之前的三書六禮時,才會有問名這個環節,他一個偶然相逢的外男,對方肯請他吃頓飯,就已經是於禮不合了。

好在明朝雖然對於女子的管制很嚴,也僅限於大戶人家的小姐夫人們,平民百姓的女人家也是會迫於生計拋頭露面的。所以陸子岡和夏澤蘭一路上幾乎並肩而行,也沒有引起太多的人注意。夏澤蘭等褪去了初時的羞澀,便開始沿路介紹京城的風貌來,因為她知道身邊這位年輕的琢玉師是剛剛進京不久的。

有人當導游,陸子岡自是求之不得,但他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對勁了。

「哎呀,那家天福齋的醬肘子做得太膩而且很咸,肯定不會合我們南方人的口味。

「這家糖火燒倒是不錯,但早上來吃比較好,晚上吃太隨便了一點。

「鴻豐樓的烤鴨好吃,可都是要提前一天預約才可以的,今天肯定是來不及了。

「泰德福的涮羊肉也還可以,但腥臊味道很重,我怕你適應不了。」

陸子岡一路走,一路聽著夏澤蘭絮絮叨叨地點評著路過的飯館,最後終於聽明白了,這絕對就是同行相輕啊……夏澤蘭一邊說,一邊也在心里思量著。她偶爾偷瞄著年輕琢玉師俊朗的側臉,忽然想起之前在李公公那里聽到的八卦。據說這位新來的蘇州琢玉師,雖然已是二十余歲,但卻沒有家眷隨行安置。

沒有家眷,就是沒有娶妻的意思嗎?

夏澤蘭想要習慣性地隔著衣服摸摸脖頸間的玉料,手上卻摸了個空,才醒悟到自己已把玉料交給了眼前的人去雕琢。伸手摸了摸腰間的荷包,夏澤蘭一咬牙,漾出一抹微笑道:「陸大哥,為表誠意,我還是請你去我家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