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蘅蕪香(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4883 字 2023-03-07

窗外漫天飛雪,古朴的丹房內卻溫暖如春。

老板坐在一座半人高的丹爐前,聚精會神地盯著丹爐下的火候。他靠得極近,火光映照著他的臉頰,若是換了旁人早就熱得受不了了,但他的臉上卻一滴汗都沒有流下。

一只白皙的手從他的背後探了出來,攬著他的脖頸往後拽了拽,一個略帶憂心的聲音傳來:「不要靠得太近,萬一燒傷了如何是好?」

老板眨了眨眼睛,拍了拍那只攀在他肩上的手安慰道:「無妨,又不會感覺到痛。」

「就是因為你感覺不到痛才有問題。」一張戴著半截銀質面具的臉從陰影中顯露出來,雖然只有半張臉露在外面,但依舊可以看得出來對方那直挺的鼻梁、兩片薄厚適中的唇和線條優美的下頜。

對方的聲音也悅耳動聽:「為什么人會感覺到痛呢?就是因為能感受到痛,才會保護好自己,下次不會再做傷害到自己的事情。例如被刀劍傷害到,下次再遇到刀劍及體的時候,就會提前躲開。曾經被火灼痛過,就會在用火的時候離得遠一些。你這樣感覺不到疼痛,等被火燒焦了你手指頭的時候就晚了。」

老板無奈地用手按了按兩眼之間的睛明穴,隨著拋掉了為大秦復辟的包袱,扶蘇越來越適應這個社會,他的性格也越來越開朗了起來。然後隨之而來的就是越來越會教育人了,而且也越來越話癆了。

一年前離開啞舍的時候,他確實是想把自己的身體換給扶蘇,但後者又怎么可能同意?最後商量了一下,扶蘇便把身體換給了醫生,魂魄依附在水蒼玉之上,由他帶著去尋找合適的身體。當然,這種過程中,有七成的幾率是魂飛魄散。

也許真的是機緣,沒過多久就讓他找到了一個死於交通意外的年輕男子,可惜臉部被燒傷了一部分,並不算完美無缺。不過扶蘇也不是拘泥於皮相之人,只是平日里需要戴著半截面具,以免嚇到其他人。

扶蘇成功地借屍還魂之後,因為這具身體並不像附身醫生那樣合適,還時不時會有靈魂和身體的排異反應,所以這大半年來,老板一直在給扶蘇煉制丹葯,期待可以順利地解決這個問題。

「如果……師父還在就好了。」被強迫著往後坐了半米,老板看著煙火繚繞的丹爐,不禁喃喃自語。他自幼和師父學的並不是煉丹,更多的是諸子百家,若是師父在這里,說不定還能煉出長生不老葯來……老板想到這里自嘲地一笑,就算是師父仍在,估計也煉不出來了。如今天地之間靈氣稀薄,那些遠古時代的靈草靈葯早已絕跡,又上哪里去湊齊丹方上的那些葯材?他走遍了名山大川,也就找到了幾種勉強可以入葯的,還失敗了好幾爐。

「無妨,這一爐若是再失敗的話,你就陪我去各地走走,我這個身體至少還能撐個三五年的,我已經很滿足了。」扶蘇盤膝坐在老板身旁,伸手撫平了他眉間蹙起的褶皺,語氣溫和。

這樣平靜祥和的生活,是以前他完全不能想象的,他故意語氣輕松地說道:「之前為了不讓那臭小子的工作丟掉,我忙活了一年,實在是太累人了。這具身體的家世好像不錯,而且也不用工作……你可以出國吧?陪我去世界各地轉轉吧。

「況且我看那歷史書記載的,後來的明朝清朝實在是太不像話,那姓朱的居然讓外族入主了中原,而那滿族更是離譜,最後居然還被那彈丸之地的蠻族入侵,許多寶貝都被搶走了!我們去世界各地的時候,也要想辦法把它們都弄回來。」

老板這回倒是沒有嫌棄扶蘇的話癆,他看著丹爐下面跳躍的火光,一時間默然無語。

扶蘇也沒有再言語,他攏起雙手,靜靜地陪在老板身邊。他只是從歷史書中看到了那些片段,而他身邊的這個人卻實實在在地經歷過那些動盪的年代,扶蘇簡直不敢去細想,這人究竟是怎么熬過這兩千多年的。

丹房內一直寂靜無聲,直到丹爐內發出一聲爆響,老板才跳了起來,不顧爐蓋火燙地掀開來,面帶失望地看著丹爐內的一片焦黑。

扶蘇卻並不意外,他拉著老板的手浸到了一旁的水缸中,讓冰涼的水緩解後者通紅的手指,口中勸慰道:「別這樣,畢之,天命如此,莫要強求。」

老板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在水缸中浸了片刻,又被扶蘇拉出來細細地擦干,塗上了一層厚厚的獾子油。他的指尖沒有痛苦的感覺,卻依舊覺得心里有把刀在來回拉鋸,痛得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若是一年前,他也許不會有如此感受,但和扶蘇重新朝夕相處了一年,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那些回憶又重新找了回來。他是他的君,他理應一直站在他的身後,不管付出任何代價。

更何況,他只是想要活下去,就算是擁有正常人的性命也無妨,畢竟他的扶蘇殿下,是在人生中最美好的年月逝去的。

「我要回去一趟。」老板淡淡地說道。快一年了,當時走得急,怕扶蘇靈魂消散,也不知道醫生什么時候能醒過來,所以他突然消失了什么話都沒留,也該回去打聲招呼了。

「回啞舍嗎?好,我陪你。」

扶蘇暗自松了口氣,他就怕畢之又鑽牛角尖了。這人的性子看起來極為軟綿,但實際上倔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他摸了摸臉上的面具,勾起唇角笑道:「你說我們先去哪個國家玩好呢?喏,要不先就近去趟韓國吧,我去植個皮再整個容,省得戴著個面具會嚇壞小朋友。」

老板的嘴角抽搐了兩下,扶蘇在醫院待過一年,知道整容手術也不稀奇,但他委實沒想到這大秦皇太子殿下居然如此看得開。

他瞥了眼扶蘇那就快及肩的長發,取笑道:「你不是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嗎?還想著整容?你先把頭發剪剪再說吧。」

扶蘇摸著面具的手僵了僵,隨即落到老板整齊利落的短發上,好奇道:「畢之,你是什么時候剪的頭發呢?民國時期?」

「有機會再說給你聽,我們收拾收拾回去吧。」老板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我要回啞舍拿一個東西。」

「嗯?什么東西?」

「一個羅盤。」

「……我們出國也用不著羅盤定位吧?現在手機的gprs導航很好用。」

「……那是gps導航,殿下。」

醫生從醫院的大樓里走出,頭頂上冬日難得的明艷陽光讓已經習慣了室內光線的他不舒服地眯了一下眼睛。他停下腳步,摘下眼鏡按了按鼻梁上的睛明穴。他已經轉為正式的醫生,剛協助主任做了一場連續十五個小時的大手術,胡亂吃了點東西,在休息室小憩了一會兒,便掙扎著爬了起來。

因為今天是約定好的時間。

醫生重新戴上眼鏡,拿出手機再次確認了一下自己今天確實輪休,便大步朝啞舍走去。

這次羅盤會不會順利回到一年前呢?他真的想知道老板被扶蘇拐帶到哪里去了,為什么一丁點消息都沒有……

啊……居然一晃都已經快一年過去了……

來到商業街,醫生很遠就看到了啞舍外面的招牌,和平日里沒有什么兩樣,但他知道,無論他推開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門多少次,都無法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了。

醫生的腳步不知不覺地慢了下來,身體的疲憊令他精神上也難免悲觀起來,他有時也不知道自己的堅持究竟對不對,也許老板已經結束了這么多年的等待,和他一直期待見到的人隱姓埋名,去過另外一種生活了。

但是……這並不符合老板的性格,於情於理,老板都應該跟他打個招呼,而不是什么話都沒有留下來的不告而別。

就算只能再看一眼也好,就算是不能交談只能旁觀也好,他一定要確定老板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即使以後再也不見面了也無所謂。

醫生再次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加快腳步朝啞舍走去。他深吸一口氣推開那扇雕花大門,便見一個人穿著古舊的中山裝,正靜靜地坐在櫃台後,聽到門響之時抬頭朝他看來。

這樣的畫面,居然讓醫生有些錯愕失神,卻在看清楚對方相貌時,又不禁無比失落。

「歡迎……來了啊。」陸子岡收起臉上歡迎光臨的虛假笑容,把手中的書小心地平放在櫃台上。這是一本古籍,雖然他擁有上一世的記憶,但依舊看繁體古文有些困難。

「來了。」醫生也不和他客氣,坐在黃花梨官帽椅上,一把抓過櫃台上的茶壺,直接往嘴里倒茶水。茶壺里的熱茶正好溫度適合,讓醫生有些凍僵的身體緩和了過來。不過說來也奇怪,這啞舍之中並未安裝空調,卻是冬暖夏涼,極為舒適。

陸子岡對醫生粗魯的喝茶習慣嫌棄地撇了撇嘴,心想這貨被老板拽在身邊培養了足有三四年了,怎么就沒熏陶出來半點溫文爾雅的氣質呢?好歹像他這樣裝也能裝出來個唬唬人的模樣啊!

「嘖,沒老板泡的好喝。」醫生一點都不知道陸子岡心中的吐槽,一口喝完茶壺里的茶水,還咂吧咂吧嘴評價了一番。

陸子岡黑線了一下,決定不和這貨一般計較。他把線裝書收入錦盒之中,又摸了摸胸口衣服下面的長命鎖,平靜地宣布道:「對了,我以後打算不再用洛書九星羅盤了。」

「啊?」醫生一怔,連忙追問道,「你又找到更靠譜的羅盤了?這可好,省得我們在各個朝代晃悠了。喏,雖然能看到以前的老板很不錯,但不能上前打招呼也很痛苦啊!」

「沒有其他羅盤。」陸子岡回過身看著醫生,坦然道。

「……那有其他方法可以找到老板的下落?」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感覺到陸子岡今天的態度有些奇怪,導致他臉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

「沒有。」陸子岡攤了攤手,表示自己很無奈,「其實從一開始想要去找老板回來的念頭就不對,老板給我的留言是讓我幫他看店,根本沒必要非要去找他回來。」

「……這不是實話。」醫生收起了笑容,用看透視圖的銳利目光審視著面前的陸子岡,「你做了什么?」

陸子岡抿緊了唇,想起了那雙他精心雕琢的玉跳脫,現在說不定就在某個研究古物學者的案頭上,最終的歸宿就是某個博物館的展櫃之中。他的眼前不斷出現那張俏麗容顏最後看向他的微笑,就像是鐫刻在他的心間,永遠都難以磨滅。

他並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但他覺得自己寧願忘記。

真是可笑,他本是想解除纏繞在腦海間的前世怨念,結果好像反而作繭自縛了。

「我沒有做什么。」陸子岡深吸了一口氣,難得地規勸道,「你不是也轉正了嗎?心胸外科的負擔和壓力有多重,我即使沒經歷過也能猜得出來,這一個月以來你都沒來啞舍幾次。你看看你的臉色,估計在醫院里,你更像是個重病患者。忘掉老板,好好生活吧。他幾乎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依我看根本不用擔心他的。說不定哪天,他就若無其事地回來了。」

醫生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即使是切割人體最重要器官的血管時都穩定不會出錯的手,此時居然在微微顫抖。

陸子岡其實有些不理解醫生的堅持,不管在前世還是這輩子,他所接觸到的老板,都是讓他仰望的存在,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與救贖。

「不是的。」

醫生的聲音有些模糊不清,陸子岡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道:「不是什么?」

醫生握緊了還在顫抖的雙手,不知道如何表達心底泛起的情緒。

那個人獨自堅強地活了兩千多年,雖然看起來像是無所不能,但事實上內心無比脆弱。盡管一直以來尋找扶蘇轉世是老板能熬過來的原因,但那個人從心底里愛著那些擁有著各種喜怒哀樂卻無法述說於口的器物。

如果……如果連啞舍都能托付給旁人,那么就說明他真的舍去了一切,很有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那個人……其實根本如同那些不能說話的古董一般,即使有再多的苦痛和哀傷,都只會埋在心里,不會宣之於口……

「不是你想的那樣。」醫生重新抬起了頭,這回說話的聲音大了許多,帶著坐立不安的焦慮。

他總覺得老板不告而別,會陷入極大的危險之中,又或者若是那扶蘇出了什么事情,老板可能都不想繼續活下去了。那個人本來就有著厭世的念頭……醫生越是想得多,就越發焦躁,但當他接觸到陸子岡茫然的目光時,不禁頹然。

這個人根本不了解老板,沒法交流啊!想起陸子岡居然想東想西地拒絕去尋找老板,醫生忽然氣血上涌,惱羞成怒地站起身一拍櫃台,毫不客氣地質問道:「你為什么不去找老板?是不是老板不在了,你就可以把啞舍里的古董都私吞了?」

陸子岡英俊的臉容一變,目光立刻凌厲了起來。

這簡直就是對他的侮辱!若不是老板親自留信讓他過來照顧啞舍,他又怎么可能辭去國家博物館那邊待遇優渥前途無量的工作?這個人又有什么立場來指責他?

醫生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只是看著陸子岡抿緊了唇,臉色煞白渾身怒氣地一言不發,他也一時找不到圓場的話。

就在這氣氛無比尷尬的時候,雕花大門「吱呀」一聲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