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涅羅盤(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4631 字 2023-03-07

三青用尖尖的嘴喙慢條斯理地梳著身後的翎羽,時不時看一眼悠然停在房梁上的鳴鴻,全然沒把在房間中愁得團團轉的陸子岡放在眼里。

陸子岡這一年間,最先開始的時候是拼命地演算洛書九星羅盤究竟是怎么運轉的,之後起了其他的心思,按照前世的記憶開始練習琢玉技巧,而現在,因為放棄了用羅盤尋找老板,也沒有了醫生經常過來串門,閑下來的陸子岡才想起來應該抽空檢查一下啞舍里面的古董,該曬的就要曬曬,該防蟲的就要換樟腦丸,該除塵的就要擦擦灰什么的。結果這么一大掃除,就發現了嚴重的問題。

放織成裙的房間里,只剩下了那個小葉紫檀的立式衣架,本應該掛在那里的織成裙已經杳無蹤跡。

若是其他古董,陸子岡可能還會以為是被老板收起來了,或者是被老板賣給了有緣人,可是他分明記得他和醫生穿越回唐朝見過安樂公主李裹兒之後,來到這個房間看過那件冠絕古今的織成裙。而現在卻只剩了一個空空的衣架子!

陸子岡猶如困獸一般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在眼角余光掃見了三青後,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沖過去摸了摸它的背脊,盡量放輕了聲音問道:「三青啊,你有沒有看到這里的織成裙?喏,就是用很多鳥的羽毛做的一件裙子。」

三青無辜地搖了搖頭,它自然是知道那件裙子的,不過它一向厭惡人類用鳥類的羽毛做裝飾,也就一直看不慣這件織成裙,極少進來溜達,所以也不知道這裙子什么時候不見的。站在房梁上的鳴鴻見陸子岡疑問的目光朝它投射過來,也連忙搖了搖頭,它雖然也是不一般的傲氣,可是成天和三青打架打得它的毛都快禿了,此時人在屋檐下,又怎么可能不低頭?

陸子岡的濃眉深深地皺了起來,醫生從不進啞舍的內間,天天來的畫師也不會任意動其他房間的古董,那么……這織成裙是被人偷走了?究竟是誰有此能力?啞舍里居然還能丟東西?簡直聞所未聞啊!

揉了揉酸痛的額角,陸子岡覺得自己這一年過得實在是糟糕透了。果然只有老板才能管得了啞舍,他現在都不敢詳細去檢查啞舍究竟有多少古董不見了,又或者他即使檢查了也查不出來,他又沒有啞舍內所有古董的清單。

鳴鴻在房梁上歪著頭站了一小會兒,卻忽然像是似有所感,張開翅膀從房間里飛了出去。三青這回卻並沒有追過去,而是目送著它飛出了啞舍,輕輕叫了兩聲表示這呆鳥終於走了,它很滿意。

陸子岡也沒想攔鳴鴻,本來這小赤鳥就是自己飛過來的,這會兒自己飛走了,是不是感應到他的主人回來了?

站在本該掛有織成裙的小房間里發了一會兒呆,陸子岡又在啞舍之中把能找的地方都翻了個遍,也沒有翻到那件織成裙,只能垂頭喪氣地走出里間,卻在繞出屏風之後看到了一個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老板!你回來了?!」陸子岡站在當場,無比震驚。

老板坐在櫃台里,正捧著一把明朝的紫砂供春壺暖手。他的神情柔和淡漠,動作悠然平靜,與他之前多少歲月中日日所做的一樣,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見陸子岡從里間走出,他便勾唇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點頭應道:「我只是回來拿個東西,辛苦子岡你了。」

陸子岡的臉色數變,最終還是輕吐了一口氣,喟然嘆道:「老板,子岡有負所托。」

「先坐吧。」老板卻並未在意,示意陸子岡坐下,翻出兩盞紫砂杯。扶蘇回去找胡亥了,所以他倒是有時間聽陸子岡說下這一年來的情況。

陸子岡坐下來先是喝了杯熱茶定了定心神,然後把自己擅用洛書九星羅盤的事情交代了一下。

「哦?我正是為了拿那個羅盤而回來的,你們倒是膽子大,也不怕穿越過去之後回不來。」老板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說說,你們都去了哪些朝代?」

陸子岡老老實實地把這一年來時空旅游的行程從頭到尾說了個遍,連最後他去找夏澤蘭的經過都沒有漏下。事實上陸子岡在內心積累了許多壓力,不知道該找誰去傾述,老板適時的出現,讓他徹底松了口氣,也顧不得有什么後果了,便一股腦地全說了出來。

老板看到陸子岡說完一臉忐忑不安的神情,也就沒有再苛責於他,反而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回來,你是不是這個月還要再去明朝一次?」

陸子岡一怔,他本想搖頭否認,但在老板灼灼的目光中,無法說謊,只好艱難地點了點頭。確實,他不能接受之前的那個結局,他若是早一點就直接帶夏澤蘭離開京城呢?是不是就能躲開錦衣衛的追捕?又或者他早一點與夏澤蘭相遇,徹底勸她離開尚膳監……陸子岡沒辦法不讓自己這樣想,就算是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都想繼續嘗試。

「痴兒,若是洛書九星羅盤如此好用的話,那我為何不用?」看著陸子岡的臉上露出了震驚的神色,老板不由得苦笑道,「我自從得到洛書九星羅盤後,便不斷地穿越回扶蘇死前的那段時間。可是不管我用羅盤重返歷史多少次,就算救活了扶蘇,很快他也會因為其他事情而死去。這是完全無法改變的,是已經發生過的歷史。」

陸子岡忽然想起之前他和醫生在戚少將軍的軍營里,醫生救治了許多兵卒,其中大部分的人都因為隨之而來的戰事很快陣亡,當時他也沒有多想,難道原因真的是歷史的不可逆性嗎?

「我總以為是自己做得還不夠,總覺得自己下一次會做得更好。」老板低頭看著手中茶杯里輕輕搖曳的茶水,言語中有著說不出的苦澀,「可是看著他一次次因為各種原因在自己面前死去,就像是一個永遠都無法醒過來的噩夢,最終我只能無奈地屈服,把洛書九星羅盤封存起來,再不動用。」

陸子岡面色蒼白,終於認識到自己是多么的天真。

是的,歷史永遠只是歷史,發生過的事情已經成為了既定事實,即便他再怎么付出努力,也都無法挽回了。

陸子岡發了會兒呆,最後用手抹了抹臉,頹然道:「老板,我可能還做了一件傻事。」說罷便把自己對醫生用了蘅蕪香的事情說了出來。他沒法隱瞞,也沒有太過辯解。陸子岡隱約覺得自己前段時間的精神狀態有些危險,也許是坐擁眾多稀奇古怪的古董,舉手投足之間就能輕易穿梭古今,可以隨意地掌控別人的命運,讓他產生了一種無所不能的錯覺。他也是普通人,無法在強大的誘惑面前把持自己。

還好老板及時地回來了,否則他說不定會做出什么令他更懊悔的事情。

陸子岡一邊說,一邊注意著老板的神色,卻並未發現任何端倪,老板甚至連眼角眉梢都分毫未動。

「哦,這樣也好。」等陸子岡說完,老板便緩緩地點了點頭,「這樣也好,醫生他應該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了。就算你沒有用蘅蕪香,我也會給他用的。」

陸子岡聞言,終於松了口氣,懸著的心又重新地落回了肚子里。他就說嘛,老板在兩千多年的歲月中,不知道用過多少回那蘅蕪香了,沒見那香罐中就只剩下那么一點點香粉了嗎?這次自然也和以前那么多次一樣,沒有什么區別。

老板還如平日般微笑著,把手中的茶杯送到嘴邊,入口冰涼的茶水卻讓他的眉心一皺。

默默地把冷澀的茶水咽下喉嚨,老板無奈地笑了笑。

原來他雖然不再能感受到傷痛與否,但卻依然能分辨溫暖還是冰冷……

扶蘇從大門口的地毯下方摸出了備用鑰匙,打開了公寓的大門。在門開的那一剎那,扶蘇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被臉上半邊劉海擋住的燒傷位置,指尖下接觸到的都是凹凸不平的觸感。他並不是一個在意外表的人,但此時也不禁想到若是胡亥看到他這個陌生人,會不會認出他來。

其實扶蘇一點都不喜歡自己這個幼弟,自小就被父皇別有用心地寵壞了,長大之後又篡奪了他的皇位,雖然都是趙高教唆造成的,但他因此而死是不能更改的事實。只是他現在連復辟秦朝的執著都放下了,對這個血脈相連的弟弟又有什么不可以原諒的呢?

畢竟,已經是兩千多年過去了,不是嗎?連記憶中的那個大秦都已經灰飛煙滅,又有什么可以證明他們曾經存在過?

只有寥寥數人矣。

公寓里面一片寂靜,扶蘇已經聞到了一股許久沒有人居住的霉味,他試著開了開門口的燈開關,燈卻沒有亮。應該是很久沒有交電費,被掐斷了供電。扶蘇皺了皺眉,發現屋中的灰塵已經落了厚厚的一層,客廳的窗戶並沒有關緊,靠著窗戶的地板有被雨淋過泡漲了的痕跡,也是屋中這股霉味的來源。

看起來,胡亥已有好幾個月都沒有回來過了。

扶蘇走到桌邊,上面還有燃了一半就被熄滅的月麒香香篆,但吸引他注意力的,卻是桌上有一個方塊形狀的痕跡,這里與旁邊落灰的薄厚程度完全不一樣,就像是原來有什么東西放在這里,之後又被人拿走了。

屋里沒有任何字條或者其他信息,櫃子里的衣服都在,沒有被人收拾過的痕跡,甚至連床上的被子都沒有疊起來。門口胡亥出門經常帶的黑傘少了一把,整個房間就像是主人只是隨意地出了趟門,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一樣。

扶蘇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胡亥不用手機,他也不知道如何去聯系對方。只有這種時候,他才會覺得現代社會的各種通訊手段有多么先進,若是換了古代,幾個月沒有音訊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又怎么會覺得一時之間聯系不到這么難熬?也不知道胡亥這一年來是怎么過的……想到這里,扶蘇不禁對自己不告而別有了些歉疚。

正在這時,扶蘇聽到了撲棱棱的展翼聲,循聲看去,就見小赤鳥從客廳窗戶的縫隙鑽了進來。扶蘇立刻迎上去問道:「鳴鴻,你的主人呢?」

鳴鴻歪著頭看著突然出現在家里的陌生人,並沒有沖上去啄兩口。它急忙揮舞著翅膀在屋里繞了一圈,沒有看到主人的身影,不禁焦急地哀鳴起來。

扶蘇一見鳴鴻這樣的反應,心下一沉,胡亥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居然連鳴鴻都沒有帶走?

胡亥壓根不知道在千里之外,有人正為他的安危而擔憂著,他現在正站在一間質朴古意的庭院中,仰頭凝望著璀璨的星空。

一件狐皮大氅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肩頭,胡亥收回的目光落在了立於他身後半步的男子身上,赤紅色的眼瞳中依舊閃爍著不可思議的神色。

拘謹地半弓著腰,永遠地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後,從不妄言,總是把他放在心尖上伺候,最後還因為誤會而被他親手殺掉的那個人。

已經很久遠的記憶依然十分鮮明,那是因為胡亥永遠不會忘記當他得知自己是誤會了孫朔時,趙高那一臉淡然的解釋。

哈,說什么那是給他上的第二節課,教會他如何分辨忠誠還是奸詐……

是的,他又怎么會忘記,他隨後所有的內侍全部都叫著和這個人一樣的名字,是因為他生怕自己會忘記所犯過的錯誤……

「孫朔……」胡亥悶悶地喚道,卻知道眼前的人並不是真正活著的,而是因為魂魄依附在了那枚銅權之上,又被趙高所撿到,用傀儡之術做出的一個人形傀儡。

「臣在。」孫朔低低地應道,聲音在夜色下聽起來有些虛無縹緲。

「趙高他……究竟想做什么?」胡亥終於忍耐不住地詢問道。當時趙高出現在他面前,對他來說簡直就像是一場噩夢,對趙高深入骨髓的恐懼讓他下意識地就跟著走了,毫無反抗。

呵,他也知道史書中那些人都是怎么寫趙高的,認為他昏庸荒誕,居然膽敢在朝堂上指著一只鹿,說那是一匹駿馬。

可也就是這樣看似有傷大雅的一個把戲,就讓趙高輕易地分辨出朝堂上哪些人是服從他的,哪些人是口是心非的,哪些人是堅決不低頭的。這樣直白簡單大膽的試探手段,更是襯得後世那些拐彎抹角磨磨唧唧的黨爭都弱爆了!

也由此可見此人的心機和手段究竟是有多么恐怖。

所以當胡亥等同於被軟禁在這一處偏僻的山間宅院里時,就更是噤若寒蟬,即使有孫朔在旁伺候得舒舒服服,他也日夜提心吊膽,終於忍不住在此時問出了口。

當然,他問出這問題的時候,也是覺得孫朔其實並不知道答案,他只是想找個人聊聊天而已。

結果沒想到孫朔沉吟了片刻,居然開口道:「主人他應該是有所圖謀。」

胡亥聽到本應是自己內侍的孫朔,竟然那么自然地叫著趙高「主人」,當下怒極反笑道:「哦?你都知道什么?說來聽聽。」

「應該是和一個叫『啞舍』的店有關。」冬夜寒冷,孫朔雖然只是一介傀儡,但依舊擁有著人類的習慣。一陣寒風襲來,他攏著袖筒,縮著肩膀建議道:「小公子,我們還是進屋說吧。」

「不用,我披著大氅,你又不怕冷,做什么進屋?我想在外面站會兒。」胡亥冷哼道。有孫朔在身邊,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秦朝的倨傲小公子,就是不想別人舒服。「你繼續說,這跟啞舍那家店有什么關系?」難道是趙高發現了老板的身份?胡亥心下一驚,想到下落不明的皇兄,更是焦急了起來。

孫朔見自家小公子並不想回屋,也沒有再勸,而是微微向前又邁了半步,巧妙地擋住了夜風吹來的方向,之後才低頭緩緩說道:「這要從啞舍的歷史說起。」

「歷史?啞舍不就是那個老板建起來的古董店嗎?還有什么歷史?」胡亥抬手順了順自己被夜風吹得四散的銀發,隨意地掖在了大氅的帽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