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也沒有催促,耐心地等著他解釋。
「師兄,我們還是先把青石碣拼好吧!」
「我並不是懷疑你的身份,畢竟師父喜歡聰明伶俐的孩子。」
「青石碣的精魄都溜走啦!如果不抓緊找到它的話,又會有無辜的人被它占據身體啦!」
「我已有許久沒有見過師父了,聽聞他老人家還健在,很是欣慰。」
「不過它吃了虧,肯定不會再回那個丁字路口啦!」
「師父是不是又不負責任地把徒弟丟下了?真是太不應該了,怎么也應該親自把你帶到我面前。」
「師兄,你說我們去哪里找青石碣的精魄呢?」
「還是說,師父他沒辦法親自過來呢?」
「……」
一段雞同鴨講過後,屋內陷入了尷尬的沉默。老板已經察覺到了這個小師弟在顧左右而言他,肯定另有內情。而他的推測,說不定就已經接近了真相。難道當初的那個人,真的還活著……那么師父還真是危險了……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湯遠衡量了一下輕重,便選擇性地說了些許。
老板靜靜地聽著,不過就在他打算詳細追問的時候,大門處忽然傳來了鑰匙扭轉的聲音。
湯遠一蹦三尺高,在屋中急得團團轉。有鑰匙的,除了醫生還有誰?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醫生大叔不是值班去了嗎?!
老板只來得及掏出斑竹籠收了那座拼起來的青石碣,醫生就已經打開了屋門。
「小湯圓,我和別人調了值班,你應該是乖乖在家的吧……你怎么會在這里?」醫生的聲音驟變,眼神變得十分警惕。
老板看著對方戒備的目光,雖然心知這是正常人的反應,但心臟依舊緊縮了兩下。
奇怪。
他明明都已經沒有心跳了,為何還會感到痛楚呢?
五
扶蘇再次睜開雙眼,並沒有感慨太久。因為在他身周,鳴鴻正在追著一個泛著青色的光點。
很眼熟的青色光點。
鳴鴻發現了扶蘇醒轉,立刻就不再管那個飛舞的光點,興沖沖地飛了回來,落在扶蘇的肩膀上,親熱地用頭頂蹭了蹭他的脖頸。
扶蘇摸了摸它的背脊,忽然有點想念那個不省心的弟弟了。
也不知趙高究竟把那小子關在哪里了,他找了這么久都沒找到。剛才是怕趙高覺得可以用把柄來要挾他,所以沒有主動提起。結果那家伙居然在走之前都沒說過半句有關於胡亥的話。
這是在吊他的胃口呢?還是在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呢?
可惜,胡亥也算是亡者,這燭龍目無法看到他的未來。
扶蘇正在沉思,那青色光點見鳴鴻不再追它,反而湊過來,忽忽悠悠地開口問道:「對這個殘酷的世界厭倦了嗎?」
「……」扶蘇環顧了一下四周,並無他人。這個從畢之手中逃脫的青石碣精魄,難道看到他站在天台上,就以為他要跳樓自盡嗎?
扶蘇向前走了一步,已經站在了天台的邊緣,仿佛夜風再大一些,就能把他從這里吹下去。鳴鴻受驚,從扶蘇的肩膀上展翅飛起,啾啾直叫。
「等……等等!」青色光點立刻出聲,阻止扶蘇再往前一步,飛到他的耳邊,溫柔地勸誘道,「如果你不想要自己的這具身體,那么把它讓給我如何?你有何未完成的願望,我承諾幫你完成!」
扶蘇緩緩伸出手,並不見動作有多靈活,卻准確地把那點青色光點按在了兩指之間,讓其無從逃脫。
「放心,我還不想就這樣死去。我想要完成的事情,沒人可以取代得了呢……」扶蘇的唇角勾勒出一抹笑意,看著一旁躍躍欲試的鳴鴻,笑著遞了過去,「乖,拿去玩。」
六
深秋的寒夜之中,寂靜的院子里,只有風吹動枯葉的颯颯聲,蕭索得像是這個世界只剩下了自己。
雖然早已感受不到寒冷,胡亥還是緊了緊身上的狐裘披風,因為他感覺自己的身體連內部都已經凍僵了。
看,連手腳都不聽使喚,明明想要進屋去休息,可是他還是坐在廊下,一動未動。
胡亥不知道他被關在這個院落里有多久了,日升月落,時間對於他來說再平常不過,季節的變化所帶來的冷暖他也感受不到。
對於趙高的安排,從他還是秦朝最受寵的小公子時起,就已經習慣了服從。甚至早就已經喪失了反抗的勇氣,導致現在都不敢離開這里半步。
在漫長的歲月里,胡亥早就已經學會了如何排遣寂寞,不知不覺地又放空了自己的思緒,發起呆來。直到一只妖冶的赤色蝴蝶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胡亥立刻回過神,震驚地看著夜空中翩翩飛舞的赤色蝴蝶。
他所震驚的,並不是能在深秋看到蝴蝶,而是趙高把他囚禁在這個院落里,設了特制的結界,不僅他不能隨意外出,連外面的生物也無法靠近。
他從未在庭院中看到過如此美麗的蝴蝶,更何況在廊下風燈的映照下,這只赤色的蝴蝶周身仿佛都泛著瑰麗的熒光,像是在夜空中燃著的火焰,夢幻得幾乎像是他的幻覺。
胡亥呆呆地凝望著這只火蝴蝶,這種赤紅的火色,讓他想起了許久不見的鳴鴻。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嘗試著想讓火蝴蝶落在他手上,但火蝴蝶卻翩然轉身,朝回廊的方向飛去。
不甘心放棄的胡亥笨拙地爬起身,已經凍得僵硬的腿難以彎曲,踉蹌了兩步才慢慢地緩了過來。他發現火蝴蝶飛的方向是屋內,想起孫朔還在,頓時覺得有些古怪起來。
孫朔呢?胡亥這時才發覺到不對勁。他今晚在外面待的時間有些太長了,而孫朔居然也沒有來找他勸他回去休息。
心中有股既放松又恐懼的心情。天知道這有多可笑,孫朔明明是他的侍從,結果他反而會怕對方。雖然孫朔從未對他不敬,可是那令人膽寒的目光和笑容,每每接觸到都會讓他覺得不寒而栗。
火蝴蝶紅色的小身影在回廊的盡頭倏然地轉了個彎,立時就不見了。
胡亥來不及細想,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囚禁他的這座庭院其實還有點規模,而且他為了避開孫朔,挑了一處僻靜的地方發呆。胡亥沿著回廊走了好一段路,斷斷續續地看著火蝴蝶的身影,最終看到它閃進了還燃著燈火的主屋。
主屋的大門開了一條細縫,隱約可以看得到屋內的屏風前端坐著一個人,因為低著頭,看不清楚面目。胡亥忐忑不安地瞥了一眼,卻驚愕地發現,從身形上判斷,那人並不是孫朔。
胡亥從門縫之中左右張望了一下,發現偌大的廳堂之中,除了這名闖入者之外,孫朔正站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像一個真正的人形木偶一般,一動不動。
「既然回來了,就進來吧。」那名男子並沒有抬起頭,但依舊察覺到了胡亥的存在。
胡亥聽到對方聲音的那一刻,就僵在了原地。
竟是趙高。
大腦空白了一瞬間,等胡亥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先於他的理智,遵從了趙高的命令,自動自發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因為恐懼,雙手在不自覺地顫抖著,胡亥無數次想象著,再次見到趙高時應該如何面對他。胡亥不禁摸了摸藏在腰間的匕首,覺得就算把這利刃捅進趙高的胸膛,也不一定能夠成功地殺死對方。
畢竟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已經不能算是正常人類了。
「丞相,將我囚禁於此,究竟是何意?」胡亥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語氣強硬,可惜效果並不好。
坐在屏風前的趙高抬起了頭,胡亥在看到他的容貌時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在昏暗的燈光下,趙高那雙妖冶的雙眸,就像是從深淵中爬出來的惡魔,驟然看到,讓人心悸不已。
「方才,我去見了你的皇兄。」趙高並未回答胡亥的問題,反而像是漫不經心似的,提起了另一個話題,「吶,話說,你皇兄一句話都沒有問到你哦,他應該猜得出你在我手中吧?不愧是秦朝的大公子,真是沉得住氣。」
「你要對我皇兄做什么?!」胡亥立刻向前邁了兩步,色厲內荏地追問道。
火蝴蝶在廳堂內飛了一圈,最終落在了趙高的指尖,親密地用觸角摩挲著。趙高冰冷的眸光中閃過一絲光芒,口中卻依舊平淡無波地說道:「我又能對大公子做什么?只是送他一對燭龍目罷了。那么好的東西,你不會不記得了吧?」
胡亥聞言,心神劇震。
燭龍目,他當然知道那是什么!
能看到過去和未來的一對玉球!
那並不是什么寶物!而是能讓人絕望的邪物!
是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
胡亥痛苦地捂住了頭,無力地蜷縮在地。他痛恨這樣無能為力的自己,卻又無可奈何。
當年的他,自從得到那一對燭龍目之後,喜不自勝,覺得整個帝國都在自己手中。
他在黑色的燭龍目之中,可以看到他想看到的別人的過去,把他們的弱點一一掌控。
他在黃色的燭龍目之中,看到未來他將會登基為皇,成為天下之主。
而後來,他也如願坐上那尊龍椅,就如他曾經通過燭龍目看到過的畫面一樣。
可是,燭龍目並不能展現所有的未來,他並沒有看到他的皇兄會因此而死,也沒有看到大秦帝國幾年之內就毀在他的手中。
最初的他,也並不想繼承皇位,曾去抗爭過,不讓燭龍目所展現的未來實現。可是無論他如何努力,未來總是會如同燭龍目所預測的一樣出現在他面前,無一例外。
漸漸地,他就放棄了努力,反正無論他做與不做,未來都是那樣。
他的人生並不是在自己的意識下度過的。他就像是提線木偶一般,身上綁滿了細線,被所謂的「命運」掌控,就像是在蜘蛛網上被縛的獵物,無法掙扎,也無法逃脫。
「那種……那種誘惑人心的邪物……怎么可以給皇兄……」胡亥咬牙切齒地說道,他抬起頭盯著趙高,一雙赤瞳幾乎要滴出血來。
趙高把手指尖上的火蝴蝶拈起,直接投入了手邊的油燈之中。
嗞啦一聲,油燈上的火焰躥起了一尺多高,迅速就把那只火蝴蝶吞噬殆盡。
胡亥呼吸頓止,他怎么忘記了,面前的這個男人,向來都是視世間萬物為芻狗,隨意殺死,隨意丟棄。
趙高並不覺得自己做的有何驚世駭俗,語氣毫無起伏地淡淡問道:「既然你說那是誘惑人心的邪物,那你有沒有被它所誘惑?」
胡亥低垂眼簾,銀白色的睫毛抖動了幾下,無聲地默認。
「當年我就很好奇,大公子那樣風光霽月的人,是否也會被燭龍目所誘惑。」在跳動的火焰旁,趙高臉上的笑容也被映照得晦暗不明,顯得十分詭異,「現在終於有機會了呢。」
胡亥癱軟在地,再次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七
鳴鴻的嘴喙之中含著一個青色光點,時不時吐出來,又在對方想要逃走時一口吞掉,玩得不亦樂乎。青色光點被它玩弄得光芒暗淡,看起來就快要真正消散在空氣中了。
一旁的扶蘇正閉著眼睛坐在高樓天台的邊緣處,一動不動。鳴鴻早就習慣了扶蘇的這副樣子,反正這個晚上扶蘇就是一直睜眼閉眼,表情也都隨之變幻莫測。
只是,這一次,扶蘇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卻是難以言喻的復雜。
鳴鴻頓時沒有了玩弄青色光點的心情,叼著青石碣的精魄,跳到了扶蘇的肩膀上求蹭。
扶蘇這次卻沒有伸出手安慰它,反而陷入了沉思。
這次通過燭龍目看到的畫面,實在是讓扶蘇震驚不已。
燭龍目所預測的未來,時間越是近,就越是清晰完整。但若是想要看更遠一點的未來,那么畫面就開始模糊,也變得斷斷續續的了。
他最後一次看到的畫面,應該是同現在一樣的黑夜,或者是沒有什么燈光的房間里。只有短暫的片段,但也足以讓扶蘇看清楚發生了什么。
他竟然看到,畢之拿著一柄利刃,面無表情地刺入了醫生的胸膛。
……
這應該,就是趙高把燭龍目交給他看的原因吧。
……
扶蘇長嘆一聲,抬頭仰望夜空。
斗轉星移,滄海桑田。
兩千多年過去,頭頂上的星辰依舊閃爍如初。即使微有變化,也不甚明顯。扶蘇很快就通過星宿位置,確認了現在的時間。
還不算太晚。他雖然通過燭龍目看了許多次未來的畫面,但其實在現實中,只不過過了很短的時間。
扶蘇再次拿起了燭龍目,可是這次,卻並不是黃色的那個。
「未來是真的不可改變嗎?我並不是很相信呢……」扶蘇的喃喃自語,最終消散在凜冽的夜風之中。
八
醫生很煩躁,湯遠這小子居然毫無戒心地放一個陌生人進家門!不管湯遠如何舌燦蓮花,醫生都打定主意不會再信他了!明天!明天就送這小子去學校!讓老師好好管教管教他去!
醫生教育了湯遠一個多小時,終於把他嘮叨得點頭認錯了,才放他去休息。他自己正要洗洗也去睡,就聽到門鈴響起。
一看牆上的鍾,都快凌晨兩點了。
難道是剛才離開的那家伙又回來了?之前趁他還沒反應過來就一臉行色匆匆地離開,他還沒來得及盤問對方的身份呢!
醫生想到有這可能,連門上的貓眼都來不及看,就迫不及待地拉開了門。
門外空無一人,門鈴還在鈴鈴地響著。
地上只有一個黑色的玉球,孤零零地放在那里。
醫生退後了一步,第一反應就是這不會是一個炸彈吧?
但旋即就笑自己也太一驚一乍了,炸彈早就不長這樣了。
真是奇怪,究竟是誰放了這個黑球在他門口?
話說之前來他家的那個人,總覺得有點熟悉,感覺哪里見過的樣子……
醫生走出去左右看看,確定樓道里空無一人,這才滿臉疑惑地彎腰把這枚玉球撿了起來。
手指在碰到這黑玉球的一瞬間,玉球便發出了刺眼的亮光。一個豎瞳倏然出現在了黑玉球的中央,就像是一個怪獸睜開了一只眼睛。
不會真的是炸彈吧?!
醫生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