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心有猛虎(2 / 2)

對於瑪麗的逗趣,西莉亞微微一笑,拋出下一個問題:「主教和長老會今日想商議什么,你有沒有什么消息?」

「他們都到山下的主教府邸中商議,我什么都打聽不到。」瑪麗說著小心翼翼地瞥了盧克一眼,「也許聖殿騎士那邊會知道些什么。」

被點名的騎士謹慎地回答:「團中的確有不少線人,但主教一向小心謹慎,身邊的人也都極為忠心。」他和西莉亞對視一眼,無言地暗示了更多訊息:大團長傑拉德也一直不遺余力地想要突破托馬斯鐵一樣的防線,但顯然未能如願。

這理應是騎士團高層才知曉的戰略,盧克作為普通騎士居然一清二楚,西莉亞探究地瞟了對方一眼,隨即若無其事地道:「三日後英法兩派會再次聚首商議,主教和長老會最關心的還是這件事。」

她頓了頓,冷不防轉了話題:「瑪麗,現在北塔的人手有多少?」

瑪麗張了張口,難得有些發愣,顯然沒明白西莉亞的意圖。

盧克卻已經明白過來,他向西莉亞微微欠身:「調查的事就請交給我。」

女仆這才回過神來:西莉亞是想弄清楚北塔仆役中是否混著各方的探子。她顯然興奮起來,壓低了聲音:「我敢肯定,那幾個守衛里肯定有主教的人,您是想要把他們清理干凈?」

西莉亞露出自得的微笑,手指捋著靠枕邊沿的流蘇,不急不緩地道:「不,北塔有探子很正常,甚至是一件好事。」她看著盧克里修斯加深了唇邊的笑弧,「比起什么消息都透不出去,我更喜歡透露那些我想讓人知道的消息。」

盧克會意,卻只垂眸頷首,沒有表露出任何情緒的波動。

西莉亞一瞬間疑惑起來:在方才短暫的坦誠和放松後,盧克似乎又習慣性地將所有心緒隱藏起來,他甚至表現得比之前要顯得更為疏離,對她的方針吝於給出任何評價。

她莫名失落起來,像是要確認什么似地說道:「您需要賜福嗎,盧克爵士?」

話出口,西莉亞便後悔得恨不得裝作什么都沒說。但她隨即覺得自己這心態實在是太黏答答拖泥帶水,便義正言辭地補了一句:「雖然效果有限,但也許比騎士團的加持更有用……」

余光一瞥間,她看見瑪麗默默忍著笑蹲牆角去了。

盧克怔忡須臾,旋即單膝跪地。他低著頭,金色的發絲順勢滑下來,蓋住了他的眉眼,令人根本無從揣測他此刻的心情。他沉默片刻,再抬眸時神情和聲音一如既往地平和溫文:「那會是我的榮幸。」

西莉亞和他對視半晌,才想起應當伸手。

與聖女鮮見的狼狽相比,盧克里修斯顯得萬分鎮定。他的視線在伸到面前的白膩指掌上定了定,翠色的眸微微一轉。

西莉亞沒來得及琢磨他這小小停頓中的意味,聖殿騎士已經伸手托住她的五指,而後珍重而小心地垂首,將嘴唇向她的手背落下。

因為方才分發聖餐的緣故,西莉亞沒有戴手套,盧克的唇便毫無阻隔地貼在了她手背的肌膚上。青年的嘴唇並不十分柔軟,大抵是因為迦南多風而干燥的氣候。但輕微的粗糲觸感卻加倍刺激了她的知覺,令這個賜福中慣有的禮節有了些不可言說的味道。

興許是因為自身心神動盪,西莉亞甚至沒有察覺對方唇瓣停留的時間,要比慣例要長一些。

她終於從剎那的迷蒙中脫身,手指輕輕顫抖了一下。

盧克適時松手低頭,方才托住她手掌的右手五指在身側輕輕蜷起。

「願主與您同在。」西莉亞輕聲道,右手食指中指並攏,在騎士的頭頂上方畫了個十字。

她此前並非沒有給他人賜福過。但不知是否是力量覺醒的緣故,這一次隨著她指尖移動,竟然隱約有細碎的光粒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金光屑雨中,盧克抬眸看向她,眼里一閃而逝的笑意比拂過他眉眼的光粒更明亮。平日里盧克里修斯愈是內斂,他這稱得上毫無保留的一笑便愈加攝人心魄。

西莉亞不由也向他彎唇,她隨即為自己的反應怔了怔,刻意輕描淡寫地道:「那么北塔人事就交給您了。」

聖殿騎士無言地頷首。

西莉亞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忽然向瑪麗征詢道:「北塔還沒有整理完畢,我想先去看看里爾修士,你也一起來。」

瑪麗疑惑地看了騎士一眼:「為什么不讓盧克爵士陪您去?那樣更合適吧?」

西莉亞的唇邊現出一抹難解的苦笑,她到了舌尖的話語還沒來得及出口,盧克便瞥了她一眼。眸光微微凝滯後,他平和地開口道:

「請容我先確認北塔的守衛,暫時失陪,」他頓了頓,取出一個小瓶子交給西莉亞,視線壓得很低,聲音也幾不可聞,「里爾在欣嫩谷監獄。」

西莉亞下意識捏緊了騎士遞來的玻璃小瓶。不用低頭,她就已經知道容器中裝的是什么。當她抬起頭想要再說些什么的時候,金發騎士已經後退一步,先行欠身告退。

「這瓶子里是……」瑪麗抽了口氣,聖女將覆蓋瓶身的手指略微分開,露出玻璃後黏稠的暗紅液體來--那正是里爾此前強迫西莉亞服下的不知名葯劑。

女仆不由咋舌,驚嘆道:「盧克爵士是怎么弄到這東西的……」

西莉亞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盧克里修斯找到、甚至獲取里爾的所有物並不難。可是他居然只憑一句話就准確猜測到了她之後的意圖……不,他顯然是早就猜到西莉亞會以牙還牙,因此早早做了准備。

被人看透從來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但對方是盧克……便讓西莉亞心情復雜起來。

瑪麗見狀便沒有再追問,轉而歪了歪頭:「欣嫩谷不是在錫安城外嗎?您要出內城?」

聖女卻已經從坐榻上起身,懶洋洋地拋下一句:「欣嫩谷監獄就在橄欖山上。」

西莉亞對於神殿的構造其實所知甚少,但有幾個地點的方位她卻爛熟於心,其中一處便是同樣地處橄欖山北緣的神殿牢獄。前人費心從山體之中開鑿出層層的通道和斗室,並與帝國時代遺留的水庫、地窖相連,組成了一座貨真價實的迷宮。

獄中中據說關押了各色足以令虔誠信徒聞風色變的異端;也因此,這牢獄又被稱為欣嫩谷,與城外焚燒罪犯屍首的不祥之地同名。西莉亞來到這個世界不過三個月,其實尚未有機會踏足地牢,但她很清楚離開北塔後怎么走。

因為她僅有的屬於身體原主的記憶,便始於欣嫩谷監獄:

--她的視野邊沿微微發黑,看到的天色也陰沉晦暗。邁出的每一步異常沉重,全身都在尖叫抗議,但身體主人還是執拗而遲緩地邁出一步又一步。

除此以外,這段記憶其實異常單調,途中聖女一個人都沒有碰見,半句話也沒有說,可供西莉亞參考的只有從監獄到北塔的路線。但從這段這記憶可以推斷,聖女在監獄中定然有什么極為不愉快的經歷。

奈何西莉亞面前的未解之謎實在太多:她不僅不知道獄中發生了什么、為何聖女會獨自一路走回北塔,她甚至不清楚為何原主會被選為聖女。她翻閱過教典,選舉聖者有一整套繁復而嚴密的規章,然而對於聖者候選人所必須具備的特質,典籍編撰者卻可疑地語焉不詳。

上一任聖人西蒙死於刺殺,再之前的聖人聖女們也大都是錫安王室、大主教手中的傀儡,往往在位不到一年便會暴斃而亡。

所有的疑問背後都定然隱藏著秘密,此前西莉亞有心無力,即便想深究也沒有資本;如今局勢稍定,她定然要會清楚這些疑問。

但首先她先要有仇報仇。

地宮般的監獄與印象中略有出入。四周的石灰牆面一片灰黑,微微變形的鐵門向外敞開,經年累月積累的霉味從門扉中不住飄出來,門後黑漆漆的一片寂靜。

「這就是欣嫩谷監獄啊……」站在其貌不揚的地宮入口前,瑪麗嫌棄地皺起了鼻子,顯然對沒見著人間煉獄的場景頗為失望。

西莉亞斜睨了女仆一眼,微笑著道:「以前若是不關上這兩扇鐵門,在聖墓教堂禮拜的人都能聽見犯人的呼喊。但城破的時候,囚犯大都趁機越獄了。」

「越獄?」瑪麗有些不可置信。

聖女的語調仍舊淡淡的,仿佛訴說的事實極為稀松平常:「我出逃的時候遇到過兩個犯人,我的一個護衛與他們同歸於盡了。」

瑪麗聞言縮了縮脖子,頓時不再言語。

如今監獄門口的守衛顯然是臨時召來的法蘭西士兵,他們手中的長矛互相交叉堵住門口,其中一人煞有其事地向西莉亞頷首行禮,態度雖不粗魯卻隱隱有些傲慢:「請出示准許入內的文書。」

他顯然沒認出聖女。

西莉亞也不氣惱,從衣領中勾出黃金十字架項鏈,笑笑地道:「這個算不算許可。」

法蘭西守衛嚇了一跳,立即低下頭:「請您原諒我的失禮,聖女大人。」這守衛很會看人眼色,不等西莉亞回答又補了一句:「您是否需要向導或是護衛?我樂意為您效勞。」

「不麻煩您了。」西莉亞徑自走到門邊,又客客氣氣地添了一句,「借您的火把一用。」

瑪麗聞言便自覺地將門邊的火炬取下,而西莉亞已經率先邁入門洞,顯得毫不畏懼。

那守衛還有些發怔,視線不自覺跟著聖女的衣裾向門後挪去。瑪麗白了他一眼,快步跟上去,順便用後背將守衛探究的視線截斷。

門後陰冷潮濕,斗折的走廊兩側是數不盡的囚室,盡皆空無一人。近旁只有水滴落地的輕響,滴答滴答,悠長而寂寥。瑪麗不由呼了口氣,三步並作兩步跟上西莉亞,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卻不敢出聲。

走廊很快到了第一個分叉口。

西莉亞在十字狀的走廊交匯點站定,側耳聽了一會兒,終於等到了她想要的聲響--細弱的呻|吟從不遠處傳來,壓抑而痛苦。兩人循著聲音來處向右拐,途經又一個又一個分叉口,痛呼聲中間雜的喘氣聲終於變得清晰可聞。

西莉亞不緊不慢地踱到聲音來處,透過道道鐵欄向下俯視。

里爾蜷縮成一團,聽到腳步聲緩緩抬起頭,露出胡茬邋遢的一張臉來。他的臉孔是病態的白,在火光照應下幾乎要融進身後的石灰牆面。他仍然穿著鴿子谷那日的素色法袍,衣襟上盡是血污,外頭裹著的斗篷也破破爛爛。

「聖女大人?」里爾勉力咧嘴一笑,拉長了音調緩緩開口,聽似柔順的口氣半分未改;但他的聲音變得十分粗啞,使得他的做作腔調愈加滑稽。

西莉亞平靜地反問:「里爾修士,您手上的傷還好嗎?」

言語譏諷之下,里爾似乎想起身,卻牽動了手上、身上的傷處,他便只嘶了一聲坐回去,認命地反手擦擦嘴角。修士手背與唇角的斑斑血跡早已化為黑褐色,猶如疫病的黑斑。

西莉亞表情仍舊欠缺波動,她專注而冷漠地審視年輕修士的慘狀,忽然抬手化出一個光球。

里爾棕色的雙眸微微瞪大,其中的驚駭很快化為解脫。

聖女哂然一笑,拉著瑪麗向後退了數步。她的指尖向外舒展,光球隨之輕飄飄地落到門鎖上,堅固的鐵條立時如烈日下的堅冰般化了一地。地面的水汽茲茲地升騰起來,宛如起了一陣薄霧。

西莉亞穿過漸漸散去的白霧,緩步走到里爾面前,微微笑著俯身:「您以為我會殺了您?」

里爾艱難地咽了咽唾沫,梗著脖子回道:「難道不是?」

但只一句話,他的態度又軟和了下來。他艱難地匍匐在西莉亞足邊,喘著氣祈求道:「我自知罪惡深重,注定要落入地獄,但求您……求您寬恕我,即便我注定時日無多……但只要我活著一日,我便是您的仆役,甘願為您獻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您此前是不是也是這么和托馬斯主教保證的?」西莉亞彎了彎眼角,灰色的眸中有狡黠的笑意在閃閃發光。

里爾噎了噎,他無措地轉著眼珠,被騎士劍刺穿的右掌也倉皇地抽搐起來。他哆嗦了一會兒才喃喃:「這一次不會了……您……您是被主選中的……」

見西莉亞挺直了上身似乎要離去,里爾立即慌神。他不假思索地扯住了西莉亞的袍角,顫聲道:「求求您讓我活下去,不管怎么做我都願意,我都願意!」

聖女的雙眸眯了眯,她沉吟片刻,輕飄飄地答道:「好。」

年輕修士沒想到西莉亞居然會答應,狂喜過後他又一陣後怕,不由再次癱軟在地。

西莉亞唇角的笑弧加深,她閉了閉眼,在里爾身上施了個治愈的術法。應當是佩戴了真十字架聖物的緣故,此前幾乎耗盡她精力的治愈術法現在輕而易舉。當然,她並沒有令里爾完全恢復健康,只讓他不至於因為傷口惡化而輕易死去。

但里爾已經感恩戴德地念誦起禱詞。

聖女任由他祈禱了一會兒,忽地緩緩蹲下身,毫無征兆地取出了裝有葯劑的那個玻璃小瓶,將它捏在兩指中間,逗弄小動物般在里爾面前晃了晃。

里爾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瞠目結舌地抬首,嘴唇翕動半晌卻沒能再吐出一個音節。

「難道您以為我會平白無故讓您活下去?」西莉亞噙著笑柔聲說,「我和您說過,我很記仇。所以……」她刻意頓了頓,引得里爾恐懼地向後爬了半步,才不疾不徐地吐出後半句:

「我怎么會讓您輕而易舉就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