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2 / 2)

遇劫 周乙 5226 字 2023-03-14

沈肅的胸口劇烈的起伏,用了好大的毅力派人出宮核實韓敬已所言是否屬實,不等領命的侍衛轉身,他就撲過去攥住韓敬已衣領,吼道,「你若敢傷她一根毫毛,我便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只要韓敬已敢碰潔娘一下,沈肅就敢當場閹了他。

韓敬已笑著往後退,就在他身後,又傳來一聲劉玉潔的尖叫,緊接著從殿內涌出十幾個黑衣人,身手敏捷,速度奇快,他們閃身攔在安喜殿門前,不准沈肅等人踏入。

韓敬已笑道,「沈大人,我這幾個人自然不是你的對手,你大可以沖過來一劍殺了我,那樣也好,至少她能為我陪葬。」頓了頓,他又道,「既然沈大人下不了手,便給我一炷香時間容我進去與她告別。」

說完,他徑直離開。

沈肅腦中早已千回百轉,血液全部涌進額頭,以至於四肢發冷:冷靜,冷靜,他逃不掉,只不過在垂死掙扎。但他為何要這么做?僅僅是與潔娘告別?不,他這不是告別,是一心求死。

一道冰冷的亮光在沈肅心頭掠過,亂成一團的思緒忽然有序的開始排列,其中一條令人不寒而栗:韓敬已卑鄙又陰險,但是……他從不曾用潔娘的安危作為威脅的籌碼。

兩人交手數次,包括劉玉潔落在他手上那兩回,倘若他掐著潔娘的脖子威脅兩句,沈肅絕不可能輕松,但他沒有,不管他與沈肅多么勢不兩立,不管發生任何事,他真的從來都沒有以劉玉潔為籌碼。

所以……他這么做……根本就不是在拖延時間……而是要與潔娘同歸於盡!

「不!」意識到將要發生何種恐怖的事,沈肅怒吼一聲,眾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砍瓜切菜似的殺了兩名黑衣人,這才紛紛拔劍追隨他殺過去。

******

為了保險起見,劉玉潔聽從沈肅安排,帶著孩子去了一處庄園躲起來,只要過了今夜,以後她便再也不用躲了。

可她剛喂毅哥兒吃了口蛋羹就聽見院子里傳來尖叫,綠衣慌忙抱起毅哥兒,她下意識的趴在窗子朝外看便渾身無力,驚恐變成了無法遏制的寒冷滲透肌膚,好在抓她的人也受了重傷,只顧著帶她逃竄,並未來得及對屋子里的毅哥兒和綠衣下手。

那人打暈她,再睜開眼便來到宮里,剛開始她因為害怕而驚呼,卻發現這幫人無動於衷,似乎她的叫喊正合人意。

呼救沒有用,劉玉潔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顫聲問道,「你們是誰,為何要抓我?如果是要講條件,我們可以先談談,但凡能滿足的我必然答應。」

沒人理她。

她被人帶進掙點,徑直往里,又來到一間用來休憩的內卧,那人走到靠近拔步床的牆壁一陣摸索,牆壁就裂開了露出一道黑洞洞的門。

即便不知道將要發生什么,劉玉潔也知不能進去,進去就再也出不來,可她那點反抗在對方手中不過是蚍蜉撼樹。

黑洞洞的門直通地底深處,劉玉潔一面喊一面被人推進去,走了一盞茶的功夫眼前漸漸亮了,她驚魂未定,睜大眼眸環顧四周,這是一間密室,頭頂還有通風口,桌椅床凳一應俱全,忽略掉古怪的牆壁,這里的擺設甚至算得上雅致奢華,與外面的房間沒甚差別。

對了,古怪的牆壁,散發著淡淡的怪味,不難聞,但也絕對算不上好聞,愣怔了好半天,劉玉潔才想起這是什么味道——桐油,庄子里用來點火把的桐油!

她慘叫一聲,不停掙扎,那人捆住她手腳一聲不吭離去。

是誰?

為何要在牆上灑滿桐油?

除了要活活燒死她,她真的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直到耳畔傳來踉蹌的腳步聲,劉玉潔方才止住哽咽,顫抖的往後縮,蜷在楠木桌角一動也不敢動,驚恐的望向來人,卻先聞到了刺鼻的血腥味,然後她就被一個人按進懷里。

韓敬已沙啞道,「你看,我又捉到你了。」

劉玉潔泣不成聲,「你殺了我吧。」

她寧願被他一刀捅死也不想被活活燒死。

他捧起她的臉,笑道,「膽子這么小,當初哪來的勇氣自殺?要不是你這般任性,我們應當還在阜南道,看日出日落,在煙霞湖畔牧馬,長安的水哪有阜南道的綠,長安的天也沒有阜南道的藍。」

「我不怕死,只是舍不得我的孩子。」劉玉潔打斷他。

「早說啊,我便連那小野種一並帶過來。」他半真半假道。

這句話刺激到了做母親的她。她用額頭狠狠去撞他下巴,他避開,令她撲了空,又俯身,貼緊了她額頭,雙唇異常的柔軟,但一反常態的冰涼。

原來人的唇可以這般柔軟的寒冷。

韓敬已鮮有的缺少耐心,急切的親吻她,先是額頭、兩腮、鼻尖,終於到了她不停喊叫的紅唇。

劉玉潔嘗到了腥甜的味道,不禁皺眉,用力逃避,好在這個吻持續的時間並不長。韓敬已一臂攬住她,又用拇指輕輕擦了擦她狼狽的臉頰,「方才是在地上打滾了嗎,臉好臟。」

倘若知道要被他親,劉玉潔不惜用嘴先啃一番地面,此時此刻哪里還管臉臟,只嫌不夠臟。「韓敬已,你不是說生生世世都不想再看見我嗎?我還以為你終於說了句人話。」

韓敬已沉吟片刻,「是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見到你,真心的,這是最後一面。」

「那我可不可以求你件事。」再掙扎也是徒勞,她早就放棄,任由他雙手捧住自己。

「說吧。」他盯著她看,目光奇怪的柔和。

「把我殺了之後……請你千萬別死在我旁邊。」她忽然笑了,「我不想在黃泉路上看見你。」

韓敬已愣住,劉玉潔等著他發怒,空氣被桐油、鮮血以及韓敬已身上淡淡的清香充斥,猶如吞噬一切的泥淖,她深陷其中,漸漸的忘了驚恐,甚至都已懶得掙扎。

可是他沒發怒,烏黑的眉宇輕輕皺了皺,「好,我答應你,我也不想在黃泉路上看見你。」

劉玉潔倚著他勉強坐直身體,「等我死了再燒吧,我聽說被燒死的活人面目猙獰……那樣子一定很丑,我不想被人瞧見死成那樣。」

韓敬已輕輕整理她額前碎發,燭火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仿佛鋪滿夜幕的星空,他仔細打量她,才道,「你這般美貌,怎么會丑?」

他開始解她身上的繩索。

劉玉潔眼眸閃了閃,攥緊手心。

「即便我受傷了,抓你……還是易如反掌。」韓敬已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沒有反駁,嘴角翕了翕,「你不疼嗎?」

傷口啊?韓敬已似沒想到她會關心自己,怔了下,「挺疼的。」

劉玉潔側過頭不敢看他,「包扎下吧,我不是同情你,是怕你來不及走便因流血過多而死,我們可是約好了黃泉路都不願相見。」

「你幫我。」

「好。」

他緩緩解開衣衫,露出受傷的肩膀,「這是你喜歡的那個男人干的。」

劉玉潔抿緊嘴角,示意他撕塊布條下來,她力氣有限撕不動。韓敬已很容易就看懂她眼神的意思,忽然將手伸進她裙里撕下一塊柔軟的里襯。

劉玉潔尖叫一聲往後爬了好幾下才冷靜下來。

「你明明都快要嚇死了,就不要再假裝鎮定。」他傾身緩緩爬回她身邊,蹭了蹭她柔軟的臉頰,柔聲道,「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嗎?我很想你,想要你,如果能死在你身上一定也很幸福,可是抓你的人告訴我,你有了身孕。」

身孕?劉玉潔腦子嗡的一聲,她的小日子一向不准,總要差個七八天,如今算起來也快有兩個月沒來。

韓敬已小心翼翼將她扶起,吻了吻她微微扁著發顫的紅唇,「我不想跟你最親密的事被別人看見,尤其還是沈肅的孩子。」

他想從她身上獲取一點溫暖的慰藉,但無法再要她了,除了上面的理由,他也很虛弱,而要她就會動情,動情便要帶來窒息的痛楚,他怕中途暈倒,這對韓敬已而言實在不可忍,他可以忍受劉玉潔任何詛咒,唯獨不能聽她說自己不行。

劉玉潔雙手死死捂住小腹,就連韓敬已愛憐的親吻也渾不在意了,直到他喘息著含住她的耳垂,雙手不停輕撫她的後腦勺,她才無力的問,「你真的要殺我嗎?」

「你說呢?」

她的回答是越來越強烈的哽咽。

「傻瓜。」韓敬已憋不住笑了出聲,這大概是最後一次戲弄她了,他緩緩道,「今天是大年初一,你也有十八歲了,我在阜南道第一次見到你,也是這個年紀,不過比現在瘦一些,瘦的皮包骨頭。現在很柔軟,想來沈肅喂你吃了不少好東西。說起他我忽然想到……倘若你沒了,他會不會生不如死?」

這個問題問倒了劉玉潔。

如果她沒了,沈肅會怎樣?

她用力抓住韓敬已的胳膊不讓自己暈倒,與其說是回答他不如說在告訴自己,「他會好好的活著,因為我們有毅哥兒,不管你做什么都打不倒他!」

韓敬已一面揉著她因為捆綁而發紫的手腕一面道,「嗯,打不倒。」

之後,他仿佛蝴蝶迷戀香花,又吻上她的唇,一點一點的吸啜,不敢用力,怕驚擾一場好夢,又不斷用力,想要更多的碰觸來撫慰。

劉玉潔被他親的上不過氣,一陣一陣的眩暈,雙手不停在他後背廝打,似乎被她打煩了,韓敬已終於捉了她右手,塞了一根纖細而冰冷的針狀物。

「你干什么?」劉玉潔驚慌失措。

他這是要迫使她用針戳死自己嗎?這個念頭剛起,被他控制的右手已經捏著森寒的長針扎向了他的左耳。

劉玉潔慘叫一聲松了手不停往後躲,韓敬已瘋了!

他胡亂擦去左耳的血跡,俯身抱起她,一面吻著一面大步朝前走,劉玉潔傷心欲絕,一瞬不瞬的望著他。

他將她丟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深深看了她一眼方才轉身離去,走著走著,又回頭看了她一眼,拿了案上的燭台,點燃途中的帷幔,一直燃燒到密室的木門,在亮如白晝的火光下,他不斷前行,直至走到了烈焰深處。

即使無法動彈,劉玉潔能想象出充滿桐油的密室此時是何種景象,而他在烈焰中心。

火光令沈肅很快確定了方向,從他發現不對殺過來找到劉玉潔,正好一炷香的時間。

劉玉潔面色蒼白躺在地上,衣裙猶如綻放的花朵。

這一場大火整整燃燒了一天一夜,安喜殿正殿化為灰燼。

許多年後,她變成了正一品的誥命,與一些人相識又與一些人分別,早已忘了當初那個立在火焰中回身看她的男子。

直到那天,已經嫁人的綠染回府陪她聊天。綠染嫁給了一甌茶齋掌櫃家的嫡子董世昌,小董掌櫃能文能武,長相俊俏身材高大,接手一甌茶齋足以證明他是沈肅的心腹。更令人感動的是這段姻緣還是小董掌櫃親自向沈肅求來的,婚後小兩口更是蜜里調油,恩愛無比。能有這樣的歸宿實在令人稱奇,卻也大感欣慰。

劉玉潔打趣綠染,「我聽綠衣說小董掌櫃害了兩天耳朵,莫不是你擰的?」

綠染臉紅的幾乎要滴血,先是啐了多嘴的綠衣一口,才羞答答對劉玉潔道,「那是個瘋的,因老家有個傳說……那個……那個這輩子你愛的人親手在左耳穿洞,下輩子……不會忘記。」

下輩子還會記得前世愛過的人。

小董掌櫃的老家曾河在阜南道上游。

綠染雖羞澀無比,心卻像蜜在流淌,輕顫,抬起滾燙的眼皮卻發現劉玉潔盯著窗外出神,似乎並未聽清她說了什么。

勛國公劉義方的病到底是被周明治好了,其實根本不是病,而是元德帝對涉及當年隱秘之事的幾個人物下的毒,本來劉涉川也逃不掉,多虧永州的水道,水道修好後元德帝又不行了,這才逃過一劫。

董氏被揭發毒害佟氏後不久去世,大家都以為佟氏熬不過多久,誰知她就是活過來了,可是脾氣不好,起初右手能動的時候總是毒打婢女,後來全身都不能動了,嘴歪眼斜,從前被她虐待的婢女自然不會再用心照顧,沒過多久佟氏的腿就爛了,劉義方將偷懶的婢女發賣卻也沒能挽回佟氏的命。

她生不如死的熬了九年才咽氣。

咽氣的原因也很簡單,她聽見窗外的婢女閑聊,說長房的老太太來長安,在長房住了幾天又離開。原來老太爺的原配這么年輕啊,看上去真是精神,比床上那個老妖怪不知要干凈漂亮多少倍。

佟氏聽說田氏比自己年輕漂亮,氣的咳了口血,終於如願以償的死了。

長安劉氏大房三房崛起,二房和四房漸漸消失在人前。

毅哥兒十二年那年,劉玉潔與沈肅送他去永州少林寺拜見一圓大師,那是九安,不,韓雲暖的恩師,此行沈肅一來是想陪潔娘散散心,二來是想送毅哥兒在山中修行兩年,磨練磨練他那霸道跋扈的性子。

沈毅出生簪纓世家,祖父是當朝閣老首輔,父親乃正一品禁軍營總督,還有兩個朝廷棟梁伯父,外祖家也是顯赫無比的國公府,他在長安橫著走,旁人不敢說奇怪還得誇他走的好。

除了性格不羈頑劣,幸好他還是個聰明的孩子,但凡書冊過目不忘,聽過的話也不忘,此外還算勤奮孝順。直到上個月一言不合打傷陳閣老家的孫子,劉玉潔忍無可忍。

沈肅不得不在他長歪了之前加以矯正。

永州人傑地靈,隱蔽在靈山中的大剎少林寺仿佛吸收了天地精華,又有梵音飄渺,立在此間,仿佛再無憂愁。

就連一路都不怎么開心的沈毅也露出笑臉,好不容易得到沈肅點頭便一溜煙不見了人影。

此時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將有兩年的「苦」日子要過,只一心被這帶著仙氣的地方感染,上躥下跳摘野果,追幼鹿,玩的好不開心。

他站在湖畔對那劃船的人喊道,「船家,過來,我要去對面。」

那人將船劃了過來,掀起斗笠露出一雙驚人的眼眸,沈毅啞然片刻,才吶吶道,「你能載我去對面嗎?」

他點了點頭。

沈毅高興的跳進船里,「你是這附近的人家?」

他搖了搖頭。

沈毅敲了敲船舷,「不在?那這船便不是你的了,我還想買呢,你幫我問下船家要多少錢?」

那人忽然問,「你為什么來這里?」

聲音竟是出奇的清亮好聽,原來不是啞巴啊。沈毅在心里做個鬼臉,原不想多說的,但這里的山水令人感到放松,對方又是個以後再也見不到的陌生人,他便忍不住說道,「跟你說了你也不懂。那個陳大腦袋實在是太丑了,臉丑我也忍了,可他心更丑,你知道丑字怎么寫吧,像我們這么好看的人根本就無法容忍丑八怪的存在,他丑也就算了,還欺負阿春啊,我當然要揍他。」

「阿春是你喜歡的人?」

沈毅臉一紅,嘁了聲,「誰喜歡她呀,我就是看不慣陳大腦袋。」

那人略一沉吟,淡淡道,「我也不喜歡長得太丑的。」

沈毅豎起大拇指,對認同自己的人頗有好感,跳上對岸後他轉身問,「噯,你長得這般好看,全長安也找不到第二個,別以為我小什么都不懂,我呀,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平民。」

那人哼笑一聲,「有沒有人告訴你,你這輕狂的模樣很欠揍。」

「我爹這么說過。」

「哦?他有什么資格說你,他比你差遠了。」

「放肆,休要非議我爹!」沈毅眼睛一瞪,那人卻敲了他一竹竿揚長而去。

自此,沈毅再沒見過這個奇怪的人,在少林寺苦苦熬了兩年才被放回長安,性子果然磨去不少,少了幾分囂張,多了一味沉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