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子蘊峰(1 / 2)

翌日啟程,辛暮雲送他們倆出門。

他換了一身月白色衣裳,長發披在肩頭,略顯慵懶,眉目倒是更溫潤清雋了。

「路上小心。」辛暮雲說,「前些日子官道上發生了幾起剪徑事件,你們要多加注意。」

唐鷗說我知道了。

沈光明有一些不舍。昨夜和唐鷗同睡一張床,唐大少爺睡姿十分凌亂,擠得他整個人幾乎貼在牆上;但在辛家堡這一日所吃所喝所見的,都是他這幾年來少有的舒坦。辛暮雲見他看著自己,挑眉溫和地笑了:「歡迎你再來,只要你不打算騙我堡中任何一人。」

沈光明十分尷尬。他能對著唐鷗厚顏無恥地承認自己是騙子,但看著辛暮雲的笑面卻無法再說出那樣的話。慌忙點頭後他結結巴巴地說:「堡主……堡主保重。」

唐鷗驚奇地回頭看著他,忍不住笑。

沈光明心想人幫我診病,還給我指路,說一句好話怎么了?想是想了,卻不敢說出來。

離開辛家堡之後便要翻越幾座山。慶安城之所以是兵家重地,正因其易守難攻,周圍是巍峨蒼巒,十分險峻,唯一的通道,便是唐鷗正帶著沈光明走的這條。

「路途略遠,這馬也上不了子蘊峰。」唐鷗說,「不過先安全過了這里再說吧。」

沈光明緊緊跟著他。他這人平日里膽子並不小,但最怕搶劫的強盜。那些人不會講道理,更不會給他說話的機會,方大棗千叮萬囑:遇到強盜,能跑則跑,實在跑不了再動口舌,萬萬不可逞一時意氣而主動挑釁。他知沈光明練不了武,年紀輕輕卻比自己更弱,每逢帶沈光明出門都要把這番話翻來覆去地說。

沈光明便記住了。

他看看唐鷗的佩劍,又看看唐鷗的胳膊腿,心中暗喜:「應該沒問題。」

心既定了,想法忍不住就多起來。

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張子橋是否肯教他青陽心法這件事。沈光明想到這件事,不由得又想到正縛在自己背上的飛天錦,便立刻想起了柳舒舒的那句話。

「唐鷗,你師父住的那個地方,為什么叫子蘊峰?」他問。

唐鷗正盯著一雙雀兒看得認真,聞言稍稍愣了一下。

「不能說么?」沈光明問。

「當然能說。」唐鷗道,「師父從不諱言,但不會主動說起。那是青陽祖師傳功之後的事情。不過要說這山峰名稱的來歷,就要先說說青陽祖師。」

子蘊峰是張子橋的居所,而在許多年前,它是青陽祖師的故鄉。

「你也知道青陽祖師的故事。實際上,他於圍攻之中所創的內功心法卻不止青陽心法一個。」唐鷗慢悠悠道,「青陽祖師身兼佛道兩家之長,投身俗塵以慈悲化難,但他始終不是心如明鏡的聖人,突逢大難,心中難免生出怨懟。」

當日青陽祖師被困於乾坤洞中,他的同門、曾教導過的弟子、以心相交的朋友手持火把圍於洞口,試圖點燃堆放在洞口的柴垛。

乾坤洞是青陽祖師設計的機關密室,他有過目不忘之能,看過許多典籍,乾坤洞之中便藏著數以千計的武功秘籍。來圍攻他的人有想毀去本派典籍者,也有居心叵測者。青陽祖師大開乾坤洞,告知圍攻者:乾坤洞中所有書冊里,都不曾記錄過別派武功的一字一句,所載的不過是他遍閱天下武學之後的一些心得。

但那些人卻並不信。煙熏起來了,濃濃地灌入洞中。

而青陽祖師身邊,只有兩個他在路上撿來的小童。

「一個是我師父。」唐鷗道,「一個是他的親弟弟,張子蘊。」

兩兄弟是青陽祖師在道旁拾得的孤兒。見孩子枯瘦羸弱,若是不理不知還能活幾日,他便留了下來。

兩個孩子都識字懂禮,可惜都不適合練武。青陽祖師內心十分喜愛他們,深深為兩人不擅習武而遺憾,於是教了他們養氣之術,以壯體質鞏根骨。

青陽祖師當日其實有余力逃出,乾坤洞中另有遁走的密道。但他意冷心灰,已有赴死之念。他召來兩個孩子,叮囑了他們一些事,便讓他們從密道離開。但張子橋和張子蘊都不肯走,跪在他面前求與師父同死。

青陽祖師勸阻不得,含淚長嘆。洞外密密叢叢的人群,個個要他死;而身前兩個伶仃少年,卻殷殷願他活。

「於此絕境之中,青陽祖師將自身功力,全數傳給了我師父和張子蘊。」唐鷗說,「只是他心中從未生出過那般強烈的悲憤,至今我也不知他是有意,或是無意,傳給我師父的內功與傳給張子蘊的,全然不同。」

沈光明聽故事聽得入神,顧不得問他為何對張子蘊直呼其名不用尊稱,急忙問:「是什么內功心法?」

唐鷗順手折了道旁一枝李花插在馬鞍處:「傳功之後,我師父渾身滾燙發熱,而張子蘊卻冷得顫抖不停,無法跪穩。青陽祖師從懷中掏出兩本劍譜分別給他們,並告訴兩人:我師父的這門內功心法,名為青陽,而張子蘊的,號作大呂。」

沈光明此時才悟出些味道:「春為青陽,冬稱大呂。」

「是十二月,深冬。」唐鷗說,「青陽心法能救人,能養身,大呂功卻是一門極其陰毒的內功,若無極堅韌心智,絕無可能練成。」

道路顛簸,花盞松疏,鞍上李花未幾已落盡。唐鷗頓覺無趣,抽出李枝扔給沈光明:「我師父與張子蘊卻不知道其中關竅。兩人虛弱之時被青陽祖師帶出密道,眼睜睜看著青陽祖師毀了密道,隱沒在煙塵里。乾坤洞四圍震動,連那個被火熏燎的洞口也被碎石埋住了。」

「青陽祖師這樣厲害,他不能逃出來么?」沈光明對那位老人心馳神往,連忙問道。

「我與師父曾去拜祭過。亂石數十年如一日,不見改變。當日青陽祖師已存死意,全身功力化為兩種心法,已給了我師父和張子蘊,又哪里撐得過去?」

沈光明默然垂眸,心中黯淡。

「子蘊峰就是張子蘊的名字。」唐鷗繼續道,「之後的事情師父就不太願意說與我聽,倒是一些前輩和子蘊峰下的村民還樂意告訴我以前的事。當日兩人回到峰上,依照往日修行養氣之術的法子去練,原本不適合練武的體質因這兩門同源的心法,竟也生了變化。他們本想練成之後去尋人報仇,但誰知練了幾年,我師父已全無恨意,倒是張子蘊性子越變越怪,殺人嗜血,無惡不作。師父念著與他的親情,出手教訓。兩人在峰上打了三天三夜,結果張子蘊暗下毒手,趁我師父不備偷襲,贏了。」

「可惡!」沈光明猛地一拽韁繩,疼得那匹馬四蹄亂蹬。

他嚇壞了,唐鷗連忙出手制服。

「別激動。」唐鷗看他一眼,「那張子蘊見我師父半身是血,突然就清醒了。他跪在我師父面前愧懺,說今生今世再不踏足中原,若下次他稀里糊塗地還想傷我師父,師父可立刻將他打死。」

沈光明嘆氣道:「師父哪里忍心。」

唐鷗驚訝看他:「你怎知道?」

「山峰不舍改名,便知道師父他必定十分牽掛自己弟弟。」沈光明緩聲道,「你是家中獨子,自不會懂骨肉血脈的深情。我與沈晴和正義雖無血緣,但就算他們對我做了多么糟糕的事,恨是恨了,卻總是忘不了的。」

唐鷗:「……真看不出,你倒還是個性情中人。」

沈光明忍不住怒道:「我怎么不能是性情中人了?師父也是性情中人。這天下性情中人多了,就你唐大少心硬如鐵。昨夜還搶我被子,害我冷了一宿。」

唐鷗也不理會他亂說,一邊緩緩前行,一邊繼續說後面的事情。

張子蘊當天夜里就不見了。張子橋待血流稍緩,立刻在山峰周圍尋找張子蘊。然而這一找便是二十余年,張子蘊仿佛在世間消失,沒有半點音訊。

兩兄弟跟著青陽祖師在山上呆著的時候,見山中林木稀疏,兩人便尋了許多種子幼苗,將山峰侍養成一片郁郁。

「那日兩人打斗之前,張子蘊還未發狂,與我師父開玩笑說,像以往一樣,誰贏了誰就能給這座山起名字。」唐鷗說,「如今那山峰就叫子蘊峰,而山上的每棵樹每株花,都是我師父的命根子,誰都不能損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