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知情人(2)(2 / 2)

唐鷗將多余的繩子切了,把照虛也綁實,隨後掃了眾和尚一眼:「一個都別想走。」

他臉色極差,氣勢凶狠,和尚們見帶頭的照虛被他傷得渾身是血,一時都不敢擅動。

唐鷗綁了這兩個人,在院外走了兩圈,被憤怒壓下去的悲痛才慢慢浮上來。他想起還未去看師父,應該去看看的——但念頭雖起,腳下卻動也不動。

他確實一生順遂,親人朋友和樂平安,家族富庶繁華,今夜竟是他第一次親歷摯親之人的死亡。

唐鷗把和尚們都打暈了,將就扔在山上,隨即肩上扛著昏迷的性嚴,手上拖著一路淌血的照虛,慢慢往山下去。走了一半他便看到沈光明在山道上發抖。沈光明拿著兩根火把正往泥地上碾,腳下是幾個熄滅了的火把,原本滿是血跡的臉都紅腫了起來,似是被人狠揍過一頓。

「在干什么?」唐鷗沉聲問。

沈光明抬頭呆呆看他一陣,連忙扔了火把,走到他身邊。他的身體是熱的,在冷風中顯得更加溫暖。唐鷗被他依靠著,心頭突然生出了一些勇氣。

「我去看看師父……」他說,「你,你陪我嗎?」

「我陪你。」沈光明連忙說。

唐鷗把性嚴和照虛都扔在柴房里分開關著,和沈光明一起往練功房走去。

他在練功房門外徘徊了很久。沈光明開了玲瓏鎖,站在門邊怯怯看著他。唐鷗蹲在地上,大手撐著額頭,急促呼吸,卻什么都說不出聲。

夜越來越深了。蟲鳴在濃黑的夜色里一層層響起,令黑暗更加密不可掙,將人團團圍困。

沈光明手里舉著一根蠟燭,蠟油滴了滿手,卻不敢放開。他站在練功房門外,將蠟燭高高舉著,為唐鷗照亮他和練功房之間的空白地面。

唐鷗蹲了許久,終於站起來。他走過沈光明身邊的時候從他手里接過了蠟燭,把蠟油小心從他手上剝去。

「我在這里等你。」沈光明說。

唐鷗點點頭,進去了。

沈光明在外面站了一會兒,隱約聽到房中有壓抑的哽咽聲,連忙又往外走了幾步,直到聽不見里面聲音才停下。

他也學唐鷗一樣蹲在地上,發現夜黑得可怕。這濃墨般的黑仿佛有重量,將他沉沉壓著,喘不過氣。

蹲一會兒站一會兒,沈光明用小樹枝扒拉地上的石塊,這時聽見唐鷗走了出來。

他連忙站起來,轉身看著唐鷗。唐鷗紅著眼,沈光明有些尷尬,連忙又低下頭。

該說什么好?或者,現在該不該說話?

還沒等他想出答案,唐鷗突然伸手將他抱住。

沈光明頓時僵了。唐鷗緊緊地將他抱著,垂頭把腦袋埋在沈光明的肩上。他力氣之大,令沈光明渾身緊綳著,骨頭嘎嘎生疼。

沉重的呼吸聲在他耳邊響起。沈光明卸了力,任唐鷗將他攬在懷里。

過了許久唐鷗才將他放開。

「你怕嗎?」他啞著嗓子問,「對不起,帶你來是想幫你,但是現在反而讓你受驚嚇了。」

「不不不。」沈光明連忙擺手,「沒有沒有沒有。」

他心里忽的很難過,也想說些什么來安慰唐鷗。可是他不知道此時此刻說什么比較好。以往的伶牙俐齒,現在全都不管用了。

唐鷗看著他神情,又摸了他腦袋一把。

「小笨蛋。」他說,「你去換個衣服吧,身上都是血。換了之後,到師父房間里拿幾件衣服過來。我……我給他收拾一下。」

「我陪你!」沈光明連忙說。

唐鷗沒出聲,只點點頭。

第二日白天,沈光明上山察看情況的時候發現和尚們都不見了。

唐鷗很平靜:「走就走了。他們是回去報信的。只要性嚴和照虛在,少林寺逃不掉。」

他正在寫信,說話間已寫完,拿出信封把信裝好交給沈光明。

沈光明看到信封上是一行遒勁大字:少意盟林少意親啟。

「讓少意盟來主持公道么?」沈光明問。

「是的。林少意是我摯友,也是武林盟主。師父只有我一個弟子,他生性淡泊,江湖上也沒有相交較好的人,而且少林寺地位不同於一般幫派,這件事還得要他出面才能討回公道。」唐鷗沉聲道。

他昨夜為張子橋收殮的時候又哭了幾回,聲音仍嘶啞著。

「你去幫我送信。騎馬到鎮上驛站交給少意盟的人,就說是我給他們盟主的信,加急。」

沈光明連忙點頭,轉身就要走。唐鷗拉著他:「過來。還發燒么?」

他伸手去摸沈光明額頭,被沈光明躲了過去。

「有點兒發熱,沒事。我行的,你在家里不要亂跑,看緊那兩個和尚。」沈光明舉著信沖他揮揮,跑出去了。

送完信之後沈光明立刻又趕回子蘊峰。唐鷗到山下農家那里買了一副棺材,將張子橋小心地放了進去。昨夜他和沈光明為張子橋縫合了身上傷口,又換了衣服梳好頭發,縱然如此,張子橋屍身仍青斑點點,體內的淤血透了出來。

「怎么弄死性嚴才好?」唐鷗這樣問沈光明。

沈光明忙給他出謀獻策,說了許多江湖上駭人聽聞的事情。唐鷗似聽非聽,只跪在火盆前一張張地燒冥紙。

冥紙也好、身上的孝衣也好,都是山下跟農人買的。子蘊峰上不備這些東西,就仿佛張子橋和唐鷗從來也沒有想過,這個年歲,這個時刻,這座郁郁青青的山峰上,會掛起白燈籠。

一整日唐鷗都懨懨無神,沈光明東奔西跑地做了許多事。夜間兩人為張子橋守靈,沈光明小小聲地跟他說自己從方大棗那里聽來的江湖事,分散唐鷗的注意力,好讓他別那么難過。

火盆中,火焰一口口吞食著冥紙,盤底又積了一層細幼的黑灰。

「師父那時候跟我爹說,給他五年,他能教出個頂天立地的好孩子。可惜十年過去了,我仍未頂天立地。」唐鷗輕聲道,「十年里,我只回過一次家,因為我娘生病了。每年春節都和師父在山上過,他做好看但特別難吃的兔子饅頭,我不想浪費糧食,只好都吃下去……」

沈光明:「你,你別想這個,想些別的好嗎?」

唐鷗便問他想什么好。

沈光明正思忖著,突然聽見屋外傳來極為清晰的衣袂飄拂聲。

「什么人?」他頓時一驚,「和尚來救人了?」

話音剛落,唐鷗已起身沖了出去,火盆都被他踢翻在地。沈光明連忙撲滅地上的火苗,將火盆扶正,突聽外面傳來唐鷗極悲痛的一聲「師父」。

沈光明一驚,抬頭看看眼前的棺材,立刻推門跑出去。

門外月色清涼。一個滿頭灰發的人站在月輝之中,容貌與張子橋絲毫無異。

「我不是他。」那人開口說話,聲音極為嘶啞難聽,令人毛骨悚然,「唐鷗,帶我去見你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