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火(1)(1 / 2)

林少意沉默著看照虛,試圖從這和尚臉上找出與當年陪他練劍的人有半分相似的痕跡。

「我記得……」他輕聲道,「和我一起練劍的是個挺好看的小姑娘啊。」

照虛:「……???」

林少意皺眉道:「她雖然不懂林家劍法,但閃避的功夫很不錯,小小年紀,不可小覷。」

他說著還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

照虛臉色變了又變,嘴角的筋皮都抽搐了:「誰是小姑娘?」

「那小姑娘身著絳紅色長袍,黑發梳成兩個揪揪,尖下巴大眼睛,聲音又脆又清亮。她與我練了一段時間的劍,我總記著她練完劍之後,就會去廚房里討水喝。」林少意笑吟吟道,「真是你?」

「……」照虛總算知道林少意是在故意擠兌自己,臉皮抽了抽,無聲轉過頭去,拒絕與他交談。

林劍見林少意這樣與照虛說話,本想呵斥,但不知自己兒子和這和尚出過什么事,於是也不開口調節,只讓林少意出去布防,他再和照虛密談。

林少意斂去臉上笑意,恭恭敬敬地朝照虛鞠躬行禮:「照虛大師,多謝了。幼時你陪我練習,現在又為少意盟這般拼命,此番恩德林少意永銘於心。」

照虛面上冷意稍去,轉身阿彌了一個陀佛。

誰料林少意緊接著道:「因此大師在郁瀾江邊扒我衣服的事兒,我就不追究了。」

他飛快說完,拂袖長笑便走,背影灑脫利落。

然而走到門邊,胸口劇痛站立不穩,只得彎腰扶著門板慢慢出去了。

林劍見照虛臉上又籠了一層寒意,不由得笑著對他解釋:「他已將你看做少意盟家人,所以才會跟你開玩笑。」

照虛嘴上說了個是,心里卻並不認為林少意是在開玩笑。

他是林夫人家中買來的奴仆,隨著林夫人嫁給林劍,他與其余仆人一起也來了少意盟。因少意盟中的武師見他骨骼精奇為人機靈,便把他收作劍童,從侍劍開始,慢慢跟著練習各樣劍法。

那時林少意剛出生,數年後他學了些本事,於是就陪著林少意練劍。

林家劍法他是沒有資格練的,但林少意使的那些不純熟的劍招,他完全不放在眼里。

他記得林少意對自己特別小氣。削了半片衣角便要自己賠他一件新衣,斬了那株十八學士兩片葉子,要他翻遍十方城再找一株茶花賠來。他在少意盟里過得很好,唯有一面對林少意就心煩氣躁。之後便是除了一身功夫,外功內功全都去得一干二凈,這才入了少林。於是也過去十幾年了。

若林少意當時真以為自己是小姑娘,這般對待小姑娘……照虛心道,活該他沒有成婚對象。

林少意一路扶著胸口,作西子捧心狀走了出去。在院中遠遠見到唐鷗,正想出聲叫他,隨即便見到唐鷗從方大棗身邊拉走沈光明,兩人一溜煙地跑了。

他無計可施,只好喚隨從過來,扶著他去換葯換紗布了。

少意盟里流水山石各有特點,尤其是廚房那頭的。唐鷗帶著沈光明去了廚房,沈光明一路看景不暇,偶爾奇道:「你想要吃的?我幫你去要啊,廚娘一瞧我的臉什么都會給我。」

「是是是,你厲害。」唐鷗進廚房向廚娘要了一塊布,裹了幾份干糧揣在懷里,轉身抓著沈光明的手腕往外走。

沈光明這才覺得不對勁:「你要出門?」

「我要去武當和少林送信。少意盟的信息現在傳不出去。」唐鷗掏出干糧,重新把那布打了個結,盡量打得結實精致,「跟你說一聲,你自己當心。別躲在林少意背後,一旦出事他必定是最受注意的。你去找你師父,找柳舒舒,她們能保護你。」

「方叔不是我師父。」沈光明強調道,「我要是插在他和柳姑姑之間他會揍死我。」

「他敢揍你我揍他。」唐鷗匆匆道。他將干糧放好,對沈光明道:「武當山上的兔子聽說挺好吃,我給你弄條腿回來嘗嘗鮮。」

沈光明想了一下唐鷗懷里揣了個血淋淋的兔腿回來的場景,連連擺手:「別別別,唐大俠您千萬別。話說,武當不是偏向辛家堡么?少意盟還找武當作甚?」

「辛家堡要來挑少意盟,這樣大的事情武當不可能置身事外。我將消息送到了,他們便不能再裝作不知道這回事。江湖事就按江湖規矩來辦,武當作為一個大幫派,想要偏幫辛家堡,也要看看實際情況。」唐鷗說,「明白了嗎?」

沈光明連連點頭:「明白了。反正牛鼻子們知道這件事情,他們幫辛家堡是錯,誰都不幫也是錯。」

唐鷗說是的。他和沈光明一路走向馬棚。林澈正好拎著她的槍從馬棚里走出來。

「唐大哥,沈光明。」她跟二人打招呼,「爹爹已經跟我說了,我給你准備了一匹最好最快的馬。你千萬注意安全,千萬千萬別傷了我的馬。」

唐鷗連連點頭,見她要離開便轉頭叮囑她:「阿澈,這次的事情不同以往,你不要逞強。少意和林伯伯若是不許你出戰,你不要擰。你若出了事,你大哥和爹爹……」

「我知道。」林澈凜然道,「爹爹已經有安排,我和沈晴一起負責盟內婦孺的安全和傷員的轉移。外頭有爹爹和盟里的哥哥們,里面還是安全的。我們把盟里守好了他們才能安心御敵。」

沈光明聽到沈晴也安排在盟內,頓時放了一半的心。

他雖希望沈晴不要摻和進這些事情里,但他知道自己妹妹的心性,所以得知林劍這樣的安排,心內大安。

林澈與兩人告別,唐鷗在馬棚里挑了一匹馬。沈光明覺得那是馬棚里最不好看的馬,但十分神氣精神。

唐鷗拍拍馬頭,很快與馬熟悉了。他翻身利落上馬,緊拽韁繩,低頭看沈光明。

他坐在馬上,日頭又熱又亮,沈光明眯起眼睛都看不到他面容。

沈光明突覺一絲驚悸。

「唐鷗……」他咽了咽口水,心頭不安又緊張,有許多話擁堵在喉頭,卻不知先挑出那一句來說比較好。

唐鷗俯了身,俊朗眉目里同樣帶著隱約憂慮。

「一定要注意安全。」他說,「方寸掌的要訣別忘了,記得要日夜修習大呂功。」

沈光明似聽非聽。這是他和唐鷗自相識以來將要分離的頭一次。他心中存著擔憂,但又隱隱地篤定:唐鷗會回來。他一定會回來,帶來好消息,騎著這匹丑馬,踏破夏日繁茂的草叢林木,飛馳而來。

唐鷗還說了許多話,但沈光明並未仔細聽。

「快啟程吧,這是要緊事情。」沈光明道,「別耽誤時間了。」

「……好。」唐鷗悻悻地截斷了話頭,把剩下的三千七百六十二個字都咽了回去,「沈光明。」

沈光明:「嗯?」

唐鷗:「注意保護自己,偶爾……偶爾可以想想我。」

沈光明怔了。唐鷗的神情令他感到詫異,似乎有一種比他所想、所知的任何一切都更強烈的感情,正在唐鷗的身上,亟待爆發。

「好……偶爾。」他點點頭,順著回答。

唐鷗猛地伸出手,揪著他的衣襟靠近自己,察覺沈光明的驚訝之後又立刻放開了手。

「不,你必須想。」

他臉也微微發熱,說完立刻直身,驅著那馬飛速跑上了官道。

剩沈光明一人站在馬兒揚起的煙塵里發愣。

唐鷗離開的第二天,沈晴終於從十方城里回來了。

沈光明把自己被辛暮雲和百里疾抓走關在辛家堡暗室里的事告訴了方大棗,方大棗告訴柳舒舒,柳舒舒講給林澈聽,林澈第一時間轉告了沈晴。

所以沈晴一見沈光明就立刻撲到他身上,別人怎么扒她都不放手。

待她哭完,沈光明脫了自己*的外袍,把食物推到她面前,繼續聽方大棗講故事。

方大棗坐在樹下,把當年林少意奪得武林盟主之位的故事講得聽者兩眼炯炯。柳舒舒坐在樹上,長腿垂下一搖一晃,看似不在意,實則也在認真聽方大棗的話。

方大棗因而更將一場打斗講得滿面放光,山搖地動。

講完林少意,又講林劍。夜幕漸深,少意盟塔樓上敲響了鍾聲。隨即四面警戒的人們紛紛鳴鍾。

「今日又無事。」柳舒舒伸了個懶腰,打斷方大棗的滔滔不絕,「阿晴,阿澈,咱們去吃飯。」

沈晴緊緊挽著沈光明的手,沈光明掙脫不開,只好跟著她一起去了。方大棗緊隨在柳舒舒身後,笑眯眯地說她豐腴點兒更美,換來柳舒舒一陣不知是喜是怒的笑。

數人還未走到後廚,突聞一聲尖銳哨響從盟外傳來。

哨響未落,一支燃燒的火箭於夜空中劃出一道圓滿弧線,直直落向少意盟中最高的書閣。

「來了!」柳舒舒大笑一聲,長袖揮動,與方大棗一起朝火箭躍去!

兩人身還在半空,突見房舍之中飛起一道人影。那身影極快極輕,瞬息間已落在書閣頂上,接住了那火箭。

燃燒的貨簇距離閣樓只余三寸距離。

「和尚好身手!」

柳舒舒輕功卓絕,但仍落在照虛之後,不由得出聲贊嘆:「且有副好模樣……」

從聽到哨響再落定於書閣頂上,不過瞬間的功夫。隨著照虛將火箭擲回,少意盟四面齊齊亮起燈火,警鍾紛紛鳴響——林少意嘹亮有力的聲音震動了整座少意盟:「御敵!!!」

火箭是從郁瀾江上發出的。箭頭扎著一團浸飽了火油的布,火焰呼呼冒起。箭是普通的箭,火油也並非強風不滅的珍奇之物,但那火箭卻是由辛暮雲親自射出,其中所蘊的內力,足以支撐其飛躍很長的距離,穩穩落在少意盟之中。

「是個和尚。」百里疾立在桅桿上,長聲對辛暮雲說,「是那日少林來的和尚。」

辛暮雲沒有用大船,他和百里疾於今日傍晚乘著一舟小船順流而下,速度竟比發現二人行蹤趕回報信的人更快。辛暮雲只帶了一支火箭,如今射也射了,再無後手,卻仍笑意滿面。

「去吧,百里。」他抬頭對百里疾說,「燒了少意盟,為我祭奠我母親。」

百里疾今日身著輕便的夜行服,但身上傷口未愈,血腥之氣不絕。

「僅祭奠夫人?」他足尖卡在桅桿上,蹲下問辛暮雲,「義父呢?」

「祭他做什么?」辛暮雲冷笑道,「喚他從陰曹地府里滾回來,找你索命?」

百里疾怔怔看他片刻,沉默地站起身,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

此時少意盟內外都喊聲震天,不斷有火箭與火彈射入少意盟,但均被好手們一一阻截。照虛已經去了陣前,方大棗和柳舒舒等江湖人士站在房舍頂上,攔截火種。

「大棗。」柳舒舒突然開口,「你看西南方向,那些是什么?」

少意盟的西南方向是數座連綿的矮山。此時矮山上隱隱有火光攢動,卻不是少意盟這邊安排的助力。

「是來圍觀的江湖人。」方大棗道,「舒舒,他們在看戲。」

「是啊。十年前看了一場好戲,十年後再來看另一場。」柳舒舒冷笑道,「時時有戲看,好快活!大棗,你守著這里,我去會會……」

方大棗立刻抓住她的手:「萬萬不可!你別忘記當年辛家堡大火的時候,江湖客里甚至有丐幫和少意盟這樣的大幫派。你我並不知道那頭是什么人,絕對不可冒險。」

「可那些人太惡心了,大棗。」柳舒舒怒道,「這江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臟了!」

「少意盟不會有事的。唐鷗去聯系武當和少林了,丐幫的人也正在趕來,沒事的,你放心。」方大棗低頭看看她,笑道,「你和沈晴都不會有事,方大棗以我的名聲發誓。」

「你不過是在明哲保身。」柳舒舒奮力掙開,「方大棗,你莫忘記了,當年在那矮山上的人里,有人是起過救援念頭的!如果此時那邊也有這樣的人呢?如果他們只是缺少一個提醒,缺少一句喝罵呢?你放開,別抓著我!」

方大棗的手沒有松開。他另一只手臂一長,赤手空拳地抓下了一個火彈。

「舒舒,你看,你我身後還有許多人。有我的小弟子,有你的小弟子,還有少意盟許多無法逃出去的人。」他將火彈捻熄,把焦黑的手掌藏在身側,嚴肅對柳舒舒道,「這些作亂的東西還源源不斷地射過來,我們不能走開。只怕你還未說服那頭的人救援,少意盟已經被火彈燒透了。」

他話音剛落,柳舒舒終於還是掙了出去。

她跳上高處,截下一支火箭扔進院中沙堆,回頭道:「行了,道理我知道。」

兩人不再浪費時間交談,繼續阻截火種。

辛家堡的人是從十方城里出來的。十方城空了一半,幾乎全是辛家堡的人。報回來的消息讓林少意和林劍暗暗心驚:辛暮雲想報仇,已經謀劃了很久很久。

辛家堡諸人使用長型□□,動力十足,火彈和火箭源源不絕地飛向少意盟。但除此之外他們並無其他舉動。

林少意和林劍每每率人攻出,辛家堡便收了那一側的□□與火力飛快遁走。幾次下來,林少意也覺得不對勁了。

「方叔,柳姑姑。」他與林劍、照虛等數人將方大棗和柳舒舒叫下來,「上面有人看著,你們先下來,我們商量件事。」

看到方大棗和柳舒舒的身影從屋頂消失,沈光明和沈晴都是一驚。

「師父去哪兒了?」沈晴訝然道,「情況有變化嗎?」

林澈正關上廚房暗道的門:「有變化的話哥哥和爹爹回來找我的,你們放心。」

三人正好將盟中未來得及撤離的傷弱之人全數送入暗道,由少意盟侍從帶著離開。林澈指揮,沈晴和沈光明幫忙,做得還算條條有理。門關上之前,廚娘拉著她的手讓她和沈晴一起進去,林澈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我的槍好久沒喝過血。」林澈拿了她的槍,興致勃勃道,「也是時候嘗嘗鮮了。」

沈光明:「你殺過人啊?」

林澈:「……沒有。就一個氣氛!懂不懂!」

沈光明畏懼她的槍尖,連連躲避:「懂懂懂。不過林小姐,你聽我說一句話……」

林澈怒道:「不聽!別攔著!走開!」

沈光明擋在廚房門前,站得死牢:「看在你曾說過想嫁給我的份上,聽我說一句……」

「什么!」沈晴大叫起來,「誰!誰要嫁給誰!」

「別吵了阿晴。」林澈溫聲對沈晴說話,轉頭面對沈光明時仍舊憤怒,「沈光明你別攔著我啊,再攔我我就給你身上戳個窟窿了。」

一片鬧嚷之中,沈光明死死占著門口,就是不放林澈出去。

他已顧不得唐鷗的囑咐,更無暇去尋找方大棗和柳舒舒等人,只想保護這兩位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