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火(1)(2 / 2)

天幕中火彈亂飛,沈光明應付著林澈和沈晴,雙耳突然捕捉到了一絲輕微的破風之聲。

沒有暗器,沒有兵刃。

那聲音仿佛是有人輕輕落地,又仿佛衣袂輕拂。

沈光明聽不分明,想到自己這聚力於耳的功夫還練不精純,於是很快將這聲響拋到了腦後。

另一邊廂,林少意等人正在商談。

「我也覺得不太對勁。」柳舒舒道,「辛家堡是在玩兒么?辛暮雲前些年攻下西南錢庄盧風波的寨子,可不是這般軟綿綿的手段。」

「辛家堡既然說要挑了少意盟,為什么不全力攻擊?」林少意沉吟道,「辛暮雲必定有後招。他不出面,但百里疾呢?百里疾不可能不出面。」

照虛接口道:「辛暮雲光明正大地說要火燒少意盟,想來應該是障眼法。」

「蠢貨,自然是障眼法。」林少意毫不留情地說,「不過你還不算蠢得過分,百里疾告知唐鷗這件事的目的,確實也如你所說,是為了讓我盡快回盟,一網打盡。」

照虛的臉又黑又臭,連連念了幾次阿彌陀佛才平靜下來。

方大棗問:「不過為何一定要火燒少意盟?這法子不穩妥又太招搖。」

「他就是要招搖啊。」柳舒舒冷聲道,「不招搖如何重復十年前的慘案?又如何達到他報復……」

她突然停口,驚愕地看向林劍。

「林大俠,你可記得當年的火是從哪兒燒起來的?」

林劍想了想:「十年過去,印象不清楚了。只記得是從辛家堡里面燒起來的,具體哪個位置……」

眾人同時一驚,頓時明白辛暮雲的想法。林少意再次西子捧心狀沖了出去,一路召喚各路侍衛。照虛緊跟著他離開,林劍迅速展開少意盟的地圖,指點給柳舒舒和方大棗看。

「少意盟的糧倉和木材場都不在盟里,但如今水房與後廚都堆放著大量柴火,容易引火。你們先過去,我去拿些御火的物什。」林劍將具體方位告知方大棗和柳舒舒。

「如果是百里疾潛進來,你我可都對付不了。」柳舒舒一邊飛奔,一邊回頭跟方大棗說,「棗啊,你說你中意我,到時候可要為我擋著啊。」

「當然當然。」方大棗笑道,「你不知道吧,我們這一行還有個必須要學的技術,就是逃跑。到時候我就帶著你跑啊,你千萬千萬跟著我,別走開,咱們在一起。」

他趁這機會大占口舌便宜,柳舒舒也不惱他,一路笑著過去。

「這少意盟還挺別致好看的。」方大棗繼續道,「以後咱們倆的家也這樣安排好不好?哎喲你看那假山,山上那亭子……」

「你真啰嗦。」柳舒舒忍不住打斷他,「你徒弟不煩你?」

方大棗從假山上跳了開去,聞言笑道:「他可不是我徒弟。這孩子心地是天生的善,我知道他是個好苗苗。就是有時候人傻了點,遇到喜歡的東西就走不動道,心思也遲鈍,吃了不少虧。我不讓他拜我為師是不想害了他,畢竟走出去一說『我是方大棗的徒弟』,誰不吐幾口唾沫啊?」

柳舒舒攀著一根樹枝,猛地轉頭。

「大棗,沈光明和阿晴他們在盟內活動,你曉得他們在哪兒么?」

「最寬的暗道就在後廚……」

兩人頓時色變。

「大哥,你拿太多了。」沈晴沖沈光明叫道,「再給我點兒唄?」

「趕快走別廢話,還有幾百卷幾百盒呢。」沈光明換了個手,繼續扛著書冊往前走。

三人此前正在廚房那兒僵持時,林澈突然想起了少意盟書閣里的卷宗。

少意盟的書閣是江湖上僅次於傑子樓的藏書之地,而書閣里大部分都是少意盟搜集的武功秘籍和江湖卷宗,有些更是獨一份,連傑子樓里都沒有。傑子樓的少樓主田苦不知上門懇求過幾次,但林少意就是不松口。

林澈這樣一提起,三人立刻前往轉移書閣的藏書。書閣高六層有余,其中三層都是藏書,其余三層是學堂與書房。僅那三層的藏書已令沈家兄妹咂舌。沈光明和沈晴都不識得多少字,看面前的浩瀚書卷不由深深頭暈,連忙搬了就往外走。

三人來回搬了數趟,總算搬完了半層的內容。書卷放在了花園的暗道處,隱秘也安全。

「我教你們認字吧。」林澈說,「你們就住在少意盟里好了。」

說話間,頭頂亂竄的火彈與火箭已全都消失。火攻暫時停了。

「結束了?」沈光明愣然道,「這么快?」

「肯定沒有。阿晴你先整理一下暗道里的東西,多騰點兒地方,我跟沈光明再去搬。」林澈邊走邊說,「你一定沒看過博子溪的畫吧,書閣里有一卷呢。不過我不懂如何開那機關,不曉得能不能取得出來。」

沈光明自告奮勇:「我懂得開鎖。把你發簪給我……」

抬頭一看,林澈把頭發挽得又緊又高,哪里有簪子插著。

「沒那玩意兒。要打架呢,誰戴那種玲瓏物件。」說起打架,林澈再次興致勃勃,「你別攔我了啊。待會兒搬完書冊我就去前邊兒找哥哥和爹爹。辛家堡的人肯定沒見過我的林家槍法。……你也沒見過對不對?」

沈光明一路走得小心謹慎,連連點頭:「對對對。」

「將劍法改練成槍法的我還就知道我一個。」林澈驕傲道,「待我入了江湖,必定能成一代女俠。見識過林家劍法的人多了,知道林家槍法的可一個都沒有。」

沈光明靈機一動:「那要是誰見過你的林家槍法,你是不是就要娶——不不,就要嫁給他?」

林澈聞言一愣,隨即認真思索了片刻。

「那可說不定。他若是跟我哥哥人品差不多,我倒是也願意。」林澈開心笑道,隨即立刻變臉,惡狠狠沖沈光明說,「絕對不是你!我當時那樣說是因為不想嫁給唐鷗。不過你人也挺有趣,咱們像現在這樣做朋……」

沈光明:「我知道!」

兩人已來到書閣門外,林澈走到石像邊上,伸手從它口里掏東西。

「這兒倒是有根鐵絲……我小時候偷偷溜進書閣睡覺,為開鎖才悄悄藏的。書閣大門的鎖頭可難不倒我,不過這鐵絲那么軟你真能打開那機關么……」她絮絮叨叨地說話。

沈光明站在門口等她,心道世上的姑娘家莫非都這樣多話?沈晴也是。他不討厭多話的姑娘,尤其是又好看又多花的姑娘。

沒聽到林澈的嘮叨,他轉頭問:「掏著了沒……阿澈!!」

林澈沒有回答。她靠在那座獅子石像上,水色的外衣上暈開一大片烏黑的血跡,一片雪亮劍身從胸前穿出。書閣廊下掛的燈籠把劍上的血也映得清清楚楚。

手里的鐵絲落了地。林澈看著沈光明,萬分艱難才啞聲喊了句——快跑。

百里疾將長劍從少女背上抽離,抬起一雙絕無溫度的眼睛看向僵立的沈光明。

「後廚為何沒人?」柳舒舒與方大棗來到廚房,卻沒發現任何形跡。

方大棗四下察看,發現廚房暗道已經被鎖死,只能從內側打開。

「人應該已經轉移完了。他們三個去了別處。」方大棗起身道,「走,去找。順便注意是否有百里疾的動靜。」

柳舒舒隨他走出去,一邊將腰上的鐵塊卸了下來,重重扔到地上。

「你還帶著這玩意兒?」方大棗笑問。

「每天不練上幾回,功夫就懈怠了。你呢?」柳舒舒問,「你以前可沒有那么俊的輕功,跟誰學的。」

「從小就學了。這是防身保命的功夫,可不能輕易現在人前。」方大棗沖她擠眉,「你見過了,得嫁給我。」

「下輩子吧。」柳舒舒哼哼地笑。卸了腰上負荷,她移動得更為快速,很快就把方大棗落下了一段距離。

書閣距離後廚不遠,柳舒舒發現書閣周圍的燈光全滅,四周一片昏暗,看不出什么。空氣中彌漫著火彈與火箭燃燒的火油氣味,氣味復雜。她捏了捏鼻子,從書閣前面轉身走了。

方大棗正好趕了上來:「這兒有什么情況?」

「沒有。書閣的燈都滅了,估計是不想讓辛家堡的人將它作為目標吧。」柳舒舒道,「快走,去花園那兒看看,我記得那邊也有一條暗道,他們幾人說不定在那邊避難。」

沈光明被百里疾壓在書閣的牆上,緊緊捂著嘴。

他聽見了柳舒舒和方大棗的對話,但苦於發不出任何聲音,無法呼救。眼看兩人很快去遠了,他脫力地閉上眼睛,徹底絕望。

百里疾松開手,將他扔在地上,順手點了穴。

書閣一樓的書冊已經搬去了大半,百里疾一言不發,轉身在閣中細細察看。

他將林澈的屍身也拖進了閣子,和沈光明放在一起。沈光明腿動不了,好在手能活動。他將林澈小心抱在自己懷里,幫她將凌亂的頭發按平。那比他所預計的還要沉重的身體仍帶著活人的溫度。林澈雙目圓睜,手上都是捂著傷口而沾的血。

沈光明抹下了她的眼皮,擦去她臉上和手上的血跡。他緊緊依著少女的臉頰。想說話安慰她,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他現在只希望沈晴不要過來,千萬千萬不要過來。

「哭了嗎?」百里疾站在二層,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沈光明閉著眼睛沒搭理他。

百里疾笑了幾聲,轉身繼續查看書閣內部的狀況。書閣下三層是藏書處,上三層是學堂和書房。頂上還有半個天台,黑沉沉天光壓下來。

他點亮了火折子。

書閣太適合點火,甚至不需要助燃的東西。

百里疾站在六層的平台上,將火折子扔下。

燃燒的火種一路輕飄飄地往下落。百里疾倚在天台的樓梯口子上喘氣。他感覺胸腹上的傷口又崩裂了,溫暖新鮮的血液緩慢浸透衣裳。火種將要落到書堆與紙頁上了。百里疾轉頭看著沈光明。是直接殺了他比較好,還是讓他在火場里葬身比較好,百里疾正在思考。

就在火種接觸紙頁的瞬間,沈光明突然從他眼前消失了。

百里疾:「!」

沈光明放下林澈、翻身站起、撲向火源——竟在呼吸之間全部完成!

他在那火源上滾了一滾,將剛燃起來的火壓滅了。手背被火燎傷,沈光明從書堆上站起,抬頭冷冷看著百里疾。

「好,真好。」百里疾笑道,「你功夫不錯,進步很大,竟學會沖穴了。」

沈光明仍舊一言不發。

為沖開穴道,他將大呂真氣全數調動起來,如今五內翻騰,身冷如冰,只能勉強站穩。他自然知道百里疾會看出自己的外厲內荏,但身後還有林澈的身軀,周圍都是林澈要保全的書冊,他不能退一步。

百里疾從腰上抽出軟劍,手腕一抖,那劍便硬直地綳緊了。劍身上仍有林澈的血,他甚至無心擦拭。劍光一凜,他提劍從六層飛躍而下,直直砍向沈光明!

沈光明閃身避過,百里疾的劍卻似附著雙目,劍尖緊緊黏著他一路追逐。

那劍來勢洶洶,他最多只能勉強躲過第一招。眼看劍身就要橫著劃過自己腰身,沈光明突覺手上抓住了一個長形物體,連忙拿起格擋。擋下一招之後他順著將那物由著力氣拋出去。

長形的鎮紙飛出,撞在百里疾的肩上,令他不由退了一步。但他手上的劍也同時飛向沈光明。雖然兩物一重一輕,但百里疾內力綿厚,那薄刃扎入沈光明手掌之中,又帶著他深深切入牆壁。

「出劍收劍,圓潤如一。」百里疾揉揉自己肩膀,「你這是秋霜劍的起手式秋水一色。唐鷗把這個也教你了?可惜形似神不似,唐鷗用這招能殺人,你卻只能傷我油皮。」

沈光明的左手手掌被劍扎穿,血很快流了他一袖子。百里疾見他咬牙忍耐,也懶得與他再說話,直接從懷中又掏出一個火折子。

「我方才還在猶豫,是直接殺了你,還是讓火慢慢燒死你。堡主說要留你,可我不喜歡。你的內功詭怪邪氣,留著會是大患。唐鷗若是怒了,來找我便是。」他將火折子點燃,回手拋入書堆之中,「慢慢燒死吧,這樣更像當年。」

沈光明痛得半個身子都失去了力氣,貼在牆上瑟瑟發抖。

「……你呢,你想怎樣死?」百里疾背後已熊熊燃起了烈火。書頁干燥發脆,在火里發黑卷曲,燒得干凈。

沈光明見他豎起了手指。

「一是被火燒死,就像辛家堡的大多數人一樣。」百里疾緩緩道,「二是被我殺死,就像當年我的義父一樣。」

沈光明驚得連疼痛也忘記了:「果然……果然是你做的!」

「不然我如何學得虎爪?」百里疾走上前,拍拍沈光明的臉,「你們不也早就猜出來了么?」

沈光明喘著氣,心里有許多問題想問。眼看就要死了,他也不甘心留著這些問題過清明。

至少回魂之夜,他還能將這些事情告訴唐鷗或林少意等人。

「他是你義父,救你養你教你,你怎么能殺他?」沈光明怒道,「禽獸不如!蛇蠍心腸!忘恩負義!雞鳴狗盜!為虎作倀!……」

他不知此時此地此情用什么詞語比較好,於是一股腦地將自己懂得那些不好的話都說完了。

百里疾被他逗得大笑。

「他於我有恩不假,但他要暮雲自毀武功,污蔑夫人婦道有損,那是不對的。」火又熱又燙,百里疾換了個位置站著,繼續跟沈光明說話,「凡事都有因果。他那樣的下場……不過是惡因釀造的惡果。」

他的面龐在火光中顯得十分平靜,但沈光明卻從他口吻與眼神中感覺到了一絲異樣的情緒。

「……你幫辛暮雲做了這么大的一件事,為什么他對你還是不好?」沈光明愣愣問,「你的傷還沒好,我看到的。血又流出來了。」

百里疾低頭按著自己的傷:「因我對他也不好。」

沈光明頓了頓,小心問道:「那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話?你點了火殺了人不是應該立刻離開么?故事里凡是做了壞事又留下來的人,最後都沒什么好下場。」

百里疾點點頭:「等火燒到二層我便走了。你瞧,你我還說了那么多話,我更將那些秘事告訴你,也算送你上路了。」

沈光明貼著牆壁,一言不發。

在書閣噼啪亂響的聲音中,他敏銳地聽到了書閣之外的某處傳來的聲音。有人正翻過花園的院牆,疾奔而來。

長劍一抖,百里疾突然出手,從牆上拔出了那把薄劍。沈光明手掌的傷口失去了堵血的東西,頓時又涌出一大汪鮮血。

就在百里疾轉身面對書閣正面的時候,書閣南北兩側的窗戶同時被人從外破開——方大棗和柳舒舒一齊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