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盛世 (五)(2 / 2)

家園 酒徒 2335 字 2023-03-27

「爹――」李旭捂著臉,輕輕叫了一聲,豆大的淚珠順著手指滾滾而下這一記耳光完全把他打楞了,本能地想說幾句軟話向父親賠罪,卻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了何處『功名但在馬上取』,族里的祖訓和先生的教誨都如此,偏偏此道理在自己父親面前變成了忤逆不孝的言辭

李懋看看兒子,再看看妻子,心中一痛,火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重重跌坐回胡凳上,沮喪地說道:「明天你向夫子辭了行,准備出塞!你哥已經做了孤魂野鬼,我不能再送你出去,那樣,將來我死了,也沒臉去見祖宗」

聽丈夫說起長子,李張氏更是悲從心來,抱著兒子的肩頭,嗚咽出聲:「旭子,聽你爹的話娘不指望你光宗耀祖只指望你平平安安地過完這輩子,娶個媳婦,生個兒子你哥當年跟著高大人出塞,三百個人里騎射最精…….」

在李旭的記憶里,已經根本不記得哥哥的模樣開皇十八年他才兩歲,據娘說終日騎在哥哥的脖頸上看過兵後來哥哥也被征入伍,再後來,記憶里只剩下了父親的嘆息和母親的眼淚…….

縣學的楊老夫在李旭眼里總是那么睿智當他喃喃地說出自己准備辭學,替父親跑塞外行商時,楊老夫子立刻驚叫道:「難道又要打仗了么?你連書都顧不得讀?」

「先生,父命,父命難違!」李旭登時面紅過耳,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

「也難怪,也難怪,你在家中已是獨子而令尊年近五十,若讓你去做遼東枯骨,你們李家就得斷了香火唉,只可惜你一筆文章,我本來給幾個舊友寫了信,准備在來年明經試後,叫他們照看一二的!」楊老夫子的話語里沒有任何責怪之意,只是帶著股說不出的惋惜

「多謝先生抬愛,弟子雖然福薄,這份恩情,卻永不敢忘!」李旭俯下身去,長揖及地求學這幾年來,楊夫子對他頗為看顧,人後小灶不知開了多少回從經、算諸學到詩歌策論,幾乎是傾囊相受甚至連當年追隨越公楊素南征時於軍旅中寫下的筆記,都不禁止他這個掛名弟子翻閱只是以李旭的年齡和見識,背誦起來可以做到滾瓜爛熟,真正理解,卻十中不及一二

楊老夫子擺了擺手,回以一聲長嘆「罷了,你爹這么做,自有他的有道理此番東征,有敗無勝升斗小民看得出,可朝廷諸公,卻做了睜眼瞎子!」

「弟子受教多年,無以為報這幾壇淡酒,不值一醉!」李旭嘆了口氣,指著放於院外的幾壇老酒說道東征成敗,與他已經無關今日之後,他就不再算良家子弟,按漢代以來的規矩,商乃賤業,像東征這等國家大事,商人是沒有資格議論的此後,楊老夫子的家門,非有事相求,他也不能再像原來那樣隨便來訪否則,即便楊家老小不趕他出門,其他飽學鴻儒也要嘲笑楊老夫子交游不甚,自甘於商人為伍

楊老夫子對於這個賴上門來,又主動請辭的弟子,向來覺得投緣他半生沉浮,見得風lang頗多,到老時心里也沒那么多羈絆笑了笑,說道:「人家說行商是賤業,為師從來沒這么看人之貴賤在乎於心,其心貴,雖為販夫走卒,難掩浩然之氣其心賤,縱立身於廟堂之上,亦是卑鄙齷齪,臭名遠播你的表字為我所賜,自然是我名下弟子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無論將來為商為盜,師門終是向你敞開!」

「多謝師父指點!」李旭撩起長衣下擺,拜了下去自幼讀的是聖賢書,各行各業的高低貴賤早已如銘文一樣刻在了他的心里所以自從昨晚得知自己難脫行商命運來,李旭一直為此耿耿於懷楊老夫子的一句話,等同於在他頭頂上開了一扇窗讓他在突然變得灰蒙蒙的天空中,瞬間看到了陽光的顏色

「你起來,為師授業多年,弟子之中,你天分不算高,但勝在性子耿直,心地淳厚」楊老夫子閱人多年,豈又聽不出李旭話語中的不甘有心再指點此子一次,語重心長地說道:「恐怕你將來吃虧,也要吃在這耿直與淳厚上!須知人生充滿變數,是非善惡,俱不在表面眼中看到的未必是事實,親耳聽到的,也未必是真相!」

看了看李旭茫然的臉,老夫子知道自己此刻說這些話,為時尚嫌太早雖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李旭畢竟才十四歲,有些話他根本聽不懂有些話即使他能聽明白,沒有相應的人生波折,他也無法領悟到其中真諦

人生就像一壇子酒,經歷過歲月的醞釀,才能釀出其中甘冽味道少年人就如一壇新焙,即便再是精糧所凝,甘泉所制,依然要帶著幾分擺不脫的青澀

「弟子日後若有所得,必登門來求教!」李旭亦是心思剔透之人,笑了笑,臉上帶出了幾分訕訕之色

「若能來,則早來過了明年,恐怕為師的安穩日子也到了頭,該動一動了!」楊老夫微笑著搖頭

「師父難道要去遠游么?還是應朝廷之聘?」李旭不解地追問,完全沒看見楊夫子笑容里透出的淡淡苦澀

「也是為師命中該有之數畢竟我曾受人之恩!」楊老夫子繼續搖頭,終是不願把話說明

「那是,師父曾經教我,受人滴水之恩,必相報以涌泉!」李旭順著夫子的話回答

「此語未必盡對,但人生在世,心中羈絆幾人掙得脫!」老夫子大笑幾聲,故意把話題岔到了他處,「不提,不提盡人力,安天命而已趁你今日還未出我門,咱師父先論一論東征勝敗之道!」

「師父是考我么?」解脫了心結的李旭笑著問他昨晚曾經聽父親說此番朝廷為了東征下足血本現在已經開始籌備糧草、衣甲,明年春天征集舉國青壯,冬天或者後年春天才正式開拔以他的理解,這么大個國家,耗費兩年的時間來准備一場戰爭,斷然沒有戰敗之理但今天在夫子口中,聽到的卻是截然相反的論斷

「先生莫非不看好這次東征么?我聽父親說要明春征兵,後年出發朝廷如此充分的准備,想必是謀定而後動,怎會奈何不得一個小小高麗?」按照平日師父所教,反復推敲了大隋與高麗之間的實力差距,李旭依然得出同樣的結論「我有備,攻其無防我軍械精良,兵多將廣…….」

「打仗未必憑得是人多,天時,地利,人和,哪一點能夠忽視此去遼東,天時在我么?此去遼東,地利在我么?此去遼東,表面是我大隋征討高麗,以眾擊寡實際上,靺鞨、契丹、室韋,還有遼東說不上名字來的數百部族,哪個不是與高麗唇亡齒寒如此一來,人和又豈在我?」談及軍務,楊老夫子臉上頹廢之色盡去,須發皆飛揚而起

「可,可我大隋天朝上國,持戟何止百萬!」李旭兀自強辯雖然被迫做了逃兵,內心深處,他依然期待著大隋朝能橫掃遼東,打出赫赫聲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