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七章 陛下不唱紅臉,也不唱白臉(1 / 2)

李賓言到底想到了什么才會如此的惶恐?

因為他忽然發現,大明並不感謝太祖高皇帝,就像現在沒人感謝陛下一樣。

這種發現,讓他的背後冷汗直流,讓他即便是在刑場,在大明節節勝利的時候,也是如此焦慮不安,這種焦慮不安甚至傳染給了在李賓言身邊的李賢。

「你怎么了?那些人雖然逃到了琉球,但能逃到哪里去,終歸是要被消滅的。」李賢疑惑的問道。

難道李賓言是為了那些逃走的海盜而焦慮嗎?完全沒有必要,他們能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嗎?

大明的水師逐漸恢復的時候,他們就像是艷陽天里的冰雪一樣,會立刻笑容,甚至不會留下任何一絲一毫的痕跡。

李賢不明白李賓言到底在焦慮著什么。

「不是。」李賓言否定了李賢的問題,他不是擔心那些逃跑的海盜,那不是什么大事。

「你知道嗎?我認為最末等的統治,便是天下失鹿之時。」李賓言裹了裹自己的衣物,他從來沒有如此驚恐過。

他說了一個很奇怪的話題,和這片滿是歡呼的人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在中原王朝的話術里,鹿始終有一種特殊的含義。

常常將天下比作是鹿,比如有取天下若逐野鹿,得鹿,反天下共分其肉。

比如石亨拍馬屁,第一次就送了一頭鹿。

如果說舟山列島的倭寇,建立了一種混亂邪惡的秩序的話,那么天下失鹿自然是沒有任何秩序可言。

沒有秩序的時候,百姓、縉紳、商賈、勢要,甚至連皇帝都是朝不保夕,再差勁的秩序,也是秩序,比無序要強。

舟山列島的這些海盜,他們建立的秩序,是極為差勁兒的,雙手沾滿了百姓、商賈鮮血的屠夫們,在死的時候,全都是歡呼之聲。

但是那也是秩序。

李賢理所當然的說道:「那是自然。」

「那么稍微好一點二等秩,就是眼下我們看到的一片混亂和邪惡,充斥著暴力和犯法之事,但是人們依舊能夠艱難的或者。」

「三等秩,應當是軍藩共主,就像是五代十國那種天子寧有種乎,就像是僭朝一樣,就像是此時的倭國一樣。」

「倭國層層架空了他們的天皇,他們的征夷大將軍,然後架空了他們的當主,甚至流放了斯波義敏。」

「四等秩就像是正統年間一樣,天下神器假手於人,到那時必然是政怠宦成,或者兼顧一些人亡政息,亦或者有求榮得辱。」

李賓言的的話里政怠宦成,說的是明英宗和王振,人亡政息則是指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求榮得辱則是於謙。

如果說稽戾王朱祁鎮真的回到了大明,而且陛下為了所謂的親親之誼沒有殺掉稽戾王,那么於謙將會面臨非常尷尬的境遇,他將被指控為權臣。

廢除皇帝位,算不算權臣?那時候於謙如何自處?那是不是求榮得辱?

倘若稽戾王復辟…

李賓言和李賢想都不敢想。

李賢眉頭緊鎖,他聽懂了李賓言的意思,但是完全沒聽懂李賓言要表達什么。

李賓言的語速很快的說道:「五等秩,就是現在這般模樣,或者像唐代宗的時候,亦或者像漢光武那般,有一個明君,告訴大家路在何方,帶著大家在中興的路上,奮力向前,治平之世。」

「六等秩,就是太祖、太宗皇帝了,堪稱盛世,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百姓安居樂業,國泰民安。」

「太祖高皇帝神武,將天下秩序從末等秩提高到了六等秩。」

元末失鹿,群雄蜂起,算不算是末等秩?

最末等的時候,是最灰暗的時刻,然後高皇帝再把天下之秩變成了六等秩。

李賓言一甩手,忿忿的說道:「你不觀星,你知道星等的那些星星閃爍,數萬年未曾變過一下,末等就是末等,六等就是六等。」

「你不懂那是多么難的一件事!」

李賢聽懂了李賓言的話,不就是那些永恆閃爍的星星嗎?它們不一直在天上掛著嗎?

偶爾會化作流星落下凡間,但是天上浩渺群星,似乎從來不見少。

但是他還是搖頭說道:「你越來越古怪了,我明明聽懂了你的話,卻又完全不理解你表達的含義。」

李賓言的額頭沁出了一些冷汗,低聲說道:「提起太祖高皇帝,你是什么印象?」

李賢理所當然的說道:「高皇帝自然是,英明神武,開明堂,禮上帝,功雲烈矣!身在行間,手不輟書,禮致儒臣,深思治道!」

李賓言嘆了口氣,出神看著天邊的海船,卻一言不發。

李賢懂了,他逐漸理解了李賓言的擔憂。

天下並不感謝太祖高皇帝的戡定之功,相反,高皇帝龍馭上賓之後,建文朝立刻開始了反攻倒算。

董倫、王景彰等人在《明太祖實錄》中,對太祖高皇帝的過失大書特書,氣的剛登基的明太宗痛罵:「建文君臣,事皆改竄,皆為逆黨。」

明太宗朱棣的性子,是個混不吝,他倒不是很在意自己被罵,打仗打出來的皇帝,在意那兩句罵?

太宗文皇帝登基之後,問李貫這些臣子們:你們在建文朝為官,有沒有罵過咱?

李貫志得意滿的說他沒有,反而被文皇帝訓斥:「爾以無為美耶?食其祿,任其事,當國家危急,官近侍獨無一言可乎?爾等前日事彼則忠於彼,今日事朕當忠於朕,不必曲自遮蔽也。」

但是建文朝的明太祖實錄里,卻是處處對太祖高皇帝的過失之處,大書特書,各種曲筆,事皆改竄。

大明感謝高皇帝嗎?不感謝。

大明感謝文皇帝嗎?同樣不感謝。

文皇帝三番五次勸降鐵鉉,鐵鉉不肯降,甚至連面北而跪,這種你忠你的君主,朕坐朕的皇位,這種條件都開出了,鐵鉉依舊不肯降。

但是那生員蔡東攀怎么說?

蔡東攀說文皇帝把鐵鉉的鼻子耳朵割下來,問鐵鉉滋味如何,文皇帝還把鐵鉉給炸了。

關鍵是這種話,居然有人信,而且大多數人都信,這顯然是哪里出了問題。

兩人的對話,到這里陷入了沉默之中。

這個世界好奇怪,好人似乎總是在挨罵。

李賢想了半天,臉色逐漸舒緩了起來,笑著問道:「陛下是好人嗎?」

「哈哈哈!」

一段莫名其妙的對話,一段莫名其妙的笑。

但是熟悉陛下性子的都知道,陛下不求虛名,實實在在的拿到手里的才是大明的利益。

陛下甚至連四海一統之大君,天可汗這樣的名頭,都不是很在意,講究的就是一個真真切切。

他們作為臣子,自然擔心陛下的名聲,但是陛下壓根就不要那種東西。

睚眥必報、殺人如麻、酷刑重典、窮兵黷武、酒池肉林、與民爭利,到了南衙,還買了個陳婉娘回去!

這日後罵起來,還要再加一條沉湎酒色!

陛下不是好人,陛下要的只是,蠢貨們按照陛下的意志做事。

所以,何必在意呢?

李賓言有點杞人憂天。

李賓言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加上舟山海戰的戰報,送去了京師。

朱祁鈺首先看到了關於李賓言的擔心,笑著對興安說道:「你知道李賓言這是屬於什么行為嗎?」

「庸人自擾。」

興安看完了奏疏,非常不理解的問道:「臣以為李巡撫的擔心,是對的啊,他們憑什么罵?敢罵,就把他們的舌頭拔掉,把他們的心掏出來看看,是不是黑的!」

興安追求什么,追求陛下聖明無損,功業無虧。

李賓言擔憂陛下名聲好壞,這不是應該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