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二章 生老病死,時至則行(2 / 2)

金濂從床頭摸出了一本奏疏,哆哆嗦嗦的遞給了皇帝,笑著說道:「陛下,臣寫了本奏疏,主要就是各官廠的工匠勞動報酬調整的事兒,臣思來想去,這錢省不得。」

朱祁鈺收起了金濂的奏疏,放到了袖子里,極為認真的說道:「好了,部里的事兒,都交給張鳳便是,不要憂心了,養好身體,朕還等著你再跟朕吵架,養好病再說。」

整個大明朝,現如今只有金濂敢跟皇帝拍桌子,戶部和內帑之間,見面就吵架,已經成為了大明的常態,朝中的人見怪不怪。

金濂這個人就是如此,有一說一,當初皇帝要給百官定俸祿,補發景泰四年的俸祿,金濂就硬頂著皇帝,逼著皇帝不能補俸。

定俸祿是應該的,但是補俸卻不應該。

既往不咎,過往不補,若是陛下補俸,那就得追查所有百官在正統年間的所有過錯。

這就亂了套了。

「臣這身子,臣清楚,就這些天了。」金濂卻是頗為灑脫,表情頗為輕松的說道:「臣官至尚書,得封伯爵,這臨到了兒,走的時候,各部尚書、閣老、都察院都得來送臣。」

「嘿,這是多大面子?臣知足了。」

「要說遺憾,臣就是覺得臨到走了,還是沒看到大明錢荒解決之道,意難平啊。」

理財非濂不可,是當初京官推介金濂從刑部尚書轉至戶部尚書的理由。

當時國事風雨飄搖,金濂也是臨危受命,和於謙配合縝密,當之無愧的社稷功臣,不負眾望。

金濂接著說道:「臣也是一只腳跨進了鬼門關,有些話,若是陛下覺得說的不對,就當是胡言亂語了,這錢荒解決之法,還是得鈔法。」

「臣知道陛下愛民之心切切,這鈔法咱大明暫時不合適,但是倭國這些地方用鈔法,也可以試著推行一下,看看效果。」

寶源局歸工部所有,寶鈔局歸戶部所有,這印鈔的事兒,是戶部的職責,可是卻被寶源局霸占著,戶部也是竭盡所能,可大明的國情,並不適合大肆推行鈔法。

金濂躺在病榻之上,對大明錢荒之事,依舊是念念不忘。

朱祁鈺並不計較金濂和他意見相左,因為目的都是相同的,都是為了讓大明更好。

「朕知道了,朕會在倭國試著推行下鈔法,試試看,待到鈔法成熟再在大明境內試用,朕心里都有數。」

對於鈔法和錢法,於謙自始至終態度都是,陛下用鈔法可行,用錢法亦可行,於少保總是覺得陛下在鈔法和錢法之事上,過於謹慎了。

但是有前車之鑒,陛下願意慢一點,於謙也沒有反對。

「金尚書,你那個同鄉沈翼比之張鳳如何?」朱祁鈺問起了金濂的身後事。

沈翼,戶部右侍郎,乃是金濂的左膀右臂之一,但是沈翼是金濂的同鄉,為了避嫌,金濂並未舉薦沈翼接替這戶部事,而是推薦了張鳳。

可是這張鳳能力實在是讓朱祁鈺有些擔憂。

金濂認真的想了想搖頭說道:「不可,沈翼貪財,他若是掌戶部事,怕是要出大事。」

「臣活著,他不敢,臣一走,他怕是要原形畢露,陛下讓緹騎盯著點他,臣怕還沒過鬼門關,就在黃泉路上遇到他。」

金濂滿是回憶的說道:「正統十二年,淮安大旱,臣請旨蠲免減米麥農稅,銀布絲帛則照征如故,浙東有一大戶蒲氏,就是那個痴迷福祿三寶,最後敗了家的蒲氏。」

「這蒲氏輸綿絹至京,以其半賄賂權貴,若非臣攔著沈翼,他怕是就要伸手了。」

朱祁鈺這才了然,怪不得張鳳明明能力不行,沈翼精明能干,但是金濂就死活不肯讓沈翼擔任要職,原來這里面還有這檔子事。

金濂說清楚了為什么不舉薦他的同鄉之後,閉目養神了許久,忽然睜開了眼,十分嚴肅的說道:「陛下,現任的兵部尚書江淵,曾任戶部侍郎,正統十二年,他收了蒲氏兩萬七千擔綿絹,蒲氏逃了那年的稅賦。」

朱祁鈺陡然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看著金濂問道:「還有這等事兒?!當初朕南下平叛,他提著腦袋把天下糧倉稽查了一遍,那可是一等一的苦差事,他辦得極為利索。」

「有這等事兒,朕當初任命其為兵部尚書,詢問諸位明公,為何金尚書不說?」

金濂靠在床欄上露出了笑容說道:「胡尚書還收了倭銀,他交到了內承運庫,陛下不是沒為難他嗎?」

「俞士悅京師之戰前夕,把妻兒老小送回老家,這事陛下不也是沒找俞士悅後賬嗎?」

「正統年間做官,不是誰都跟於少保一樣兩袖清風,持正守節,剛正不阿。」

「想做個清官,難呀,江淵當初收這筆錢也是被迫的,這錢也沒到他手里。」

兩袖清風這個成語,說的就是於謙入京,不肯給大宦官王振送禮,就送了兩袖清風。

「這事兒於少保也是知道的,這天下之水,有渾有濁,江淵他頗為能干,景泰以來,行無差池,既然既往不咎,陛下看著他點便是。」金濂知道陛下的心性,日後這江淵必然是如履薄冰。

金濂選擇這個時間把這事兒擺在明處,就是提醒陛下,要小心朝里的官吏,官僚里有於謙、楊洪這等人傑,可不全是人傑。

賢時則用,不賢則黜便是。

朱祁鈺並不知道,在原來的歷史線上,金濂因為江淵收受這兩萬七千擔綿絹,死後都不得安寧。

金濂在景泰三年彈劾江淵收受賄賂,金濂死後,文淵閣大學士陳循為金濂寫了神道碑,可是這神道碑三十多年一直未曾立起來。

因為金濂死了,江淵還活著。

一直等到江淵也死了,金濂這神道碑,才算是立了起來。

金濂想了想說道:「還有吏部侍郎何文淵,他不是逼迫李燧娶他女兒,鬧得滿城風雨,還被李燧撅了面子?」

「這何文淵把自己折騰的不得不致仕,可是他兒子何喬新,可是個不折不扣的能人。」

「何喬新在景泰二年中了進士,和景泰二年的狀元柯潛一道,在陝西行都司吃沙子,可是抓了不少的奸細,撈了好幾塊頭功牌。」

朱祁鈺滿是驚訝的問道:「何喬新居然是何文淵的兒子?可是他的戶籍,不是在何文淵名下啊。」

每一個新科進士,都要把祖宗十八代查清楚,這何喬新可是入了朱祁鈺夾帶里的人才。

這何喬新居然是那個逼著李燧娶自己女兒,最後把自己折騰的顏面盡失,只能致仕的何文淵的兒子。

金濂頗為感慨的說道:「這何文淵也是避嫌,怕他兒子借著他的名頭,名不正言不順,讓地方官為難,不讓何喬新參加科舉考試。」

「可是這何喬新寒窗苦讀十余載,就偷偷摸摸的借著同鄉的路引考了科舉。」

「陛下,臣說這些,不是要彈劾他們,臣只是想說,即便是在這京師朝廷之上,陛下也有不知道的事兒,可是這暗流涌動,它就是再涌動,它也上不得台面。」

「陛下時至今日,走陽關大道,而非羊腸小道,這是陛下最大的優勢,也是陛下最大的底氣,行小道,終歸是小道,暗流終究是暗流。」

「陛下若是從大道落入這小道和暗流之中,他們在這方面比陛下經驗豐富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