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身(1 / 2)

第十三章 脫身(一)

這赫然是解縈的玫花錐。小小一枚暗器,竟使出了如此不凡的威力,在場的兩個男人都認出了它,均不可置信地向門前望去。

破廟門前空無一人,他們卻能隱隱聽到清脆的鈴鐺聲響。

仇楓緊張地綳緊了身體,君不封卻在鼻酸。

來人必是解縈無疑。

起初送她去留芳谷時,他送過她一副東瀛產的鈴鐺手鐲,還誇下海口,說只要自己的一身功夫尚在,不管她走到天涯海角,只要輕輕一晃手臂,他都會找到她。

如今自己功力全失,早不復往日那聽聲辨位的神通。而他們兄妹,也一直在人海中錯過又失散。

當初是他不管不顧拋下她走的,但鈴鐺聲最終響起,是她來找他了。

這兩年里,君不封曾無數次設想過他們的重逢,好的發展自然是她「移情別戀」,向他大大方方地介紹仇楓,而最壞的發展也不過小姑娘給他下葯,他重新成為她的囚徒。可就算做了再多天馬行空的猜想,他們擁有的也僅是塔城那個泡沫一樣消散的夜晚,他甚至沒能來得及同她好好說說話,他以為那就是他們的永別。之後他屢次擅闖留芳谷未果,毒發也愈發頻繁,他知道自己終將走回他既定的命運,在一個舉目無親的地方悄然死去,無人留意,也無人在意。

他不再去做他們重逢的夢了,只是會殷切地想她什么時候出嫁,仇楓會不會好好待她,那柄短錐能不能如願交到她手中,她會不會原諒自己的不告而別……

現在她來了,不計前嫌地來了,她在最為命懸一刻的時候救下了他,用的還是當年他教給她的功夫。丫頭一直有好好聽他的話,這一手「小手段」,她從來就沒有懈怠過。

解縈的身影很快出現,直奔君不封而來。

她似乎長高了些,也徹底褪去了幾年前的稚氣。她身上還是君不封熟悉的那套紫裙紅氅的打扮。解縈幼時著此裝扮,君不封只覺她嬌憨靈動,冰雪聰穎,而少女的她著此打扮,燦若桃李,艷光四射。這一刻他甚至忘了自己身處何地,也忘了一旁虎視眈眈的仇楓。他僅是看著自己朝思暮想的小姑娘,心酸得移不開眼睛。

他知道自己想她,卻不知道他是這樣的想她。越是生死一線之際,那些一度困擾他的道德束縛就越不重要。他好想抱抱她,問她是否還在生他的氣,闖盪江湖有沒有受什么委屈,也想問自塔城一別後,她的身體是否安好,有沒有留下什么後遺症……

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君不封心痛如絞。仇楓既已追來,外面想必有數不清的天羅地網等著他。丫頭短暫救了他的命,依她的脾性,勢必要與自己共存亡。可眼下的形勢,就算自己拼出個魚死網破,只怕也為她賺不來一線生機。困擾了他幾年的噩夢,在此刻終於成真——他到底成了那個拖累她前途命運的累贅。

他當然高興他們重逢,可他還是難過她什么要來,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來。

君不封的思緒很亂,甚至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呼吸急促,本就半跪在地的身體愈發佝僂,他甚至咳出了幾口鮮血,那血跡正好散落在她的玫花錐旁,就像凋零的花瓣。

解縈默不作聲地收起地上的玫花錐,不去在意君不封的狼狽。她面無表情地瞥了仇楓一眼,仇楓不敢看她,手里的斷劍也落了地,身子綳得愈發緊了。他畢竟是來殺她的救命恩人,本就心里有愧,他以為她會怒不可遏地抽自己幾個巴掌,甚至會當場同他兵戎相向。但她僅是飛快地在他臉上溜了一圈,沒有任何情緒。

解縈的視線緊接著挪到了氣力不支的君不封身上。

君不封的眼睛很紅,卻不與她對視,僅是緊握著用心棍,咳嗽著低下了頭。

解縈的鼻子也在酸。

當真是千鈞一發,如果自己這夜不來。大哥就會命喪仇楓之手。

夜里,她聽燕雲的吩咐,在客棧休養生息,卻怎么也睡不著覺,只覺得心慌意亂,喘不上氣。燕雲說她是許是「近鄉情怯」,是在思春,但她卻覺得這是個不祥的征兆,也不管自己的疲累,換好了衣服就要往破廟趕。一旁的燕雲拗不過她,也只得換了男裝,同她一並在夜色中行事。

燕雲從小由奈何庄弟子輪番撫養,將她們的暗殺技藝學了個齊全,也很懂得如何在夜色中隱蔽身形。兩人在破廟附近出現,沒驚動任何人,屋頂上匍匐的仇楓亦並沒發現她們的蹤跡。

這破廟附近不止有他們三人,還有其他形跡可疑之人。燕雲同她在暗處觀察了半晌,笑說你這位大哥的命真是貴重得很,不只是林聲竹師徒,還有這么多賞金獵人等著當捕蟬的黃雀。開懷山庄懸賞了五萬兩白銀要活口,干脆你也別拿他當相好了,不如就此把他賣給那個齊庄主,咱們二八分,姐姐我要一萬兩白銀當跑腿費,剩下四萬兩都歸你。有這四萬兩白銀在手,什么樣的好男人不是手到擒來,何必盯著一個臭烘烘的蠢乞丐。

解縈心說大哥是她的無價之寶,千金萬金都不換,也沒不理會燕雲的笑談,僅是盯著屋頂上的仇楓看。仇楓既然在此,也就應了解縈啟程時心里的不祥預感——他果然是要瞞過自己,單獨對君不封下手。但他既然在破廟外守著,也就意味著如今的君不封還活著,她來得正是時候。

眼下她似乎又回到了幾年前的留芳谷,風聲鶴唳。那時的大哥剛剛行跡不明,她身旁也湊來了不少意圖不明的人,妄圖從大哥失蹤這件事上分一份好處。現在不算四周各懷鬼胎的賞金獵人,連燕雲也開起了君不封的玩笑,解縈沒辦法判斷她這番話的虛實,是不是君不封得救後,燕雲會轉手賣了他們兄妹,轉頭找齊庄主討那五萬兩的酬勞。

而那對自己情真意切的小道士呢?他口口聲聲說會代她找到大哥,他也理應清楚她出留芳谷就是為了尋找君不封的蹤跡,他明明知道君不封對自己有多重要,可她看見的,是他在不時調整自己的佩劍,隨時准備對廟里的人出手。

塔城一事後,解縈強摁著仇楓與她有了單方面的肌膚之親,她固然是怨恨對方,但也終究將他放在了心上,十天半月會想想他的近況。解縈也清楚自己的喜好朝著一條古怪的小徑一去不返,只怕這世上也沒有一個人能夠百分百地接納自己,而仇楓對她的迷戀雖讓她可鄙,但他為人端方重義,對認定的人和事均是一心一意,即便他害怕她的手段,也從不輕易逃避,就是哭得再厲害,也沒說要讓她停下。某種程度而言,他確實是適合自己怪癖的良伴,是她入幕之賓的最佳人選。

這些年來,解縈心里就只裝著一個君不封,君不封對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肯把仇楓放進心里,哪怕只有小小的一角,也已足以彰顯她對他的認可。

可嘆她剛剛對這個道士上了點心,他轉頭就對自己最在意的男人動了手。

到頭來,她的身邊還是無一人可信。

但沒關系,就連她以為永遠不會說謊的君不封也深深地騙過她,她可以不計較他的欺騙,畢竟她也沖他下過毒。解縈雖然恨君不封,也打定主意要借此之機將他重新捉回留芳谷,自此做自己一人的奴隸。但那是他們兄妹倆的家事,外人無權置喙。她一向把君不封的生死放在一切原則之前。仇楓既然敢欺騙她,那兩人之間的情分也就不再!他是敵人,是道具,是她埋在林聲竹身邊的最後一顆棋子。

晃神之際,燕雲悄然無聲地殺掉了附近的賞金獵人,趁著仇楓不注意,燕雲回到解縈身邊,心不在焉地拭著短刀上的血跡。

「燕女俠繞了一圈,可有什么發現?」

「沒什么發現,都是些武功不入流的小角色,好消息是,他們不知道里面的人是君不封,僅是發現了仇楓的蹤跡,想跟著湊過來看看能不能蹭到什么便宜;壞消息是,這里面也有屠魔會的人,干掉他之前我盤問了一下,是林聲竹那邊的密信,讓他來盯著仇楓……看起來你家這大傻子的事,沒那么簡單。」

解縈身體一顫,她望了望還在屋頂的仇楓,心里飛快地閃過一個主意:「燕雲姐姐,我還記得咱們結識之初,你就想干掉林聲竹。現在我想,是時候了。」

「哦?這是魚到手了,准備收網了?」

「見機行事很重要,估計再等一會兒,仇楓就會對大哥下手,屆時我出場,你隱於暗中。林聲竹既然派人來盯仇楓,也就證明他不確信仇楓能把這件事辦妥,以他的性子,定會親自來了結大哥。我們守株待兔,做一場戲,屆時,我會把他的命交給你。」

燕雲本能要鼓掌,又怕引起仇楓的注意,只得無聲朝解縈做了個鼓掌的手勢。

解縈眼瞼低垂,輕聲道:「至於你總說的,什么時候把仇楓借給你玩玩,那就這次吧,也是時候了。你玩完之後,也不用還我了。」

「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你的小情人嗎?這是好不容易逮到舊愛,轉手就不要新歡了?」

解縈搖搖頭:「他背叛了我,我不要他了。」

第十三章 脫身(二)

等待仇楓出手的間隙,解縈和燕雲大概聊明白了之後的計劃。有了後路,解縈也不復初來時的凄惶,只是安心等待她與君不封的重逢。

因為已經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備,真看到君不封的那一刻,解縈心里很平靜。待走到他身邊,她雖然內心凄酸,但尚能控制住自己,不在兩個男人面前露出絲毫馬腳。

兩年不見,大哥瘦了,也見老了。

君不封在留芳谷養傷的那幾年,雖然自己在飛速長大,可男人的時間卻成了靜止。在她心里,大哥始終是她幼年時那意氣風發的樣子。

男人如今的打扮和他們初遇時很相似,須發遮掩了他的本來面目,衣物破舊不堪,乍看起來就和一個沿街乞討的乞兒別無二致,就是他堂而皇之地坐在為賞金而來的獵手面前,也會因為自己的低賤,被獵手們視而不見。

可大哥不該是這副樣子,十年前的他就算被迫因任務扮成一個野人,那也是山野里最快樂的野猴子,僅是跟在他身邊,就能感受到那自然的生機活力。

可如今,她只感受到了男人深深的疲憊。

在這些面目全非中,解縈也看到了熟悉的曾經。比如,他的腰間懸著自己綉的那個丑陋香囊,香囊顏色灰暗,布面陳舊,有些地方甚至開了線,想是他一直將它帶在身邊;又如,她贈他的武器,他一直有好好保養,剛才也是操持著它,同仇楓招架……解縈沒忘記兩人僵持時他對那小香囊的厭棄,可一路厭棄下來,他終究把它帶在身側。

不那么恨他的時候,解縈也有想過,久久不來消息,也許大哥離開留芳谷後,另找了處與世隔絕的地方隱居。天下之大,他總能找到自己心儀的居所,過上他想過的逍遙日子。他從來就是拴不住的人。

可現在的他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就是有長棍做倚仗,整個人也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倒下。

這兩年他究竟在哪里流浪,怎么會讓自己混到這般田地?竟連一個普通乞丐都不如?她從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中毒不輕,雖然僅看臉色和面相看不出具體毒物,但已經可以推出這是一種罕見的烈毒,也不知君不封在這烈毒里究竟苦苦熬了有多久。

她的怨恨突然不合時宜地來了,如果他不曾離開留芳谷,如果他讓自己一直守在身邊,這種小兒科的毒物,他又怎會輕易中上?就是中了毒,有她在身邊,解毒也是手到擒來的事,才不會像現在這樣隔三差五地折磨他。

可他寧肯忍著這樣的烈毒折磨,也不願回過頭來找她。

這就是他離開她的下場,他活該!

她才不急著給他解毒,她偏要看這毒物把他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輕易給他解毒,只會顯出自己的賤,她就要等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自己開恩,發誓說他這輩子永遠不離開她,她才會救他!

懷揣著這個惡毒的念頭,解縈輕輕笑了。身側的男人呼吸沉重,面色不佳,也跟著發了顫。解縈柔聲道:「君大哥,十歲那年留芳谷一別,你我兄妹至此再未得見……如今,你還能認得出我嗎?」

男人不可置信地抬起頭,迷茫一閃而過,他的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寬慰笑容。他拘謹地點點頭,還是不與她對視。

解縈眼含淚光,也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聲音柔了又柔:「大哥,好久不見。」

這話一出,竟有種滄海桑田般的幻滅。昔日朝夕共處宛如隔世,親密無間的兄妹卻要佯裝一對半路走散的陌生人。

趕在自己情緒失控之前,解縈轉過頭,看向一旁的仇楓。

仇楓無顏對她,解縈卻步步緊逼,偏要往他身前湊,仇楓躲無可躲,只得硬著頭皮問:「小縈,你怎么會在這里?」

解縈眨眨眼睛,向他露出一個詭秘的微笑:「你有靠譜的情報,我也有。」

解縈沒有仇楓想象得那般怒火中燒,可她的笑就像戴了層層迭迭的面具,他一時看不透她的真實想法。想到前幾日收到的回信,仇楓臉色煞白,冷汗直冒:「你從那時就在同我演戲?」

解縈眉頭微挑:「演戲?我只是收到了兩份情報,想著去揚州的時間還夠,提前趕來蘇州游玩而已。」她深吸了一口氣,並不准備就著這個話題再聊下去。她輕聲問道,「小楓,如果我不出手,剛才你就會殺掉他,對嗎?」

仇楓不敢看她的目光,他清楚從被她看到自己要對君不封痛下殺手的那一刻起,兩人之間已再無任何可能。即便他確有放君不封一條生路的打算,現在也沒必要說了,就算說出來,於兩人的關系也無濟於事,反而會被她認為是別有用心的狡辯。思慮至此,仇楓閉上眼睛,狠心道:「是,我是要殺他!他害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想殺他很久了!」

解縈竟撲哧一聲笑出來,她親昵地點了點對方的額頭,帶著點寵溺的語氣責備道:「你聲音那么大做什么,怎么還破罐破摔的,我又沒有生你的氣。」

仇楓打了個激靈,張大了嘴,話也說不利索了:「小縈,你……」他欣喜若狂地摟住了她。

解縈打了一個激靈,余光瞥了瞥一旁的君不封,她忍著那份不耐,輕輕拍了拍仇楓的後背。

「我知道,大哥這些年犯下了很多不該做的錯事,江湖人人得而誅之。就算當初我們有言在先,要求你們師徒為我出力,協助我找到大哥,那也是因為我初來乍到,不諳世事,不清楚他犯下的暴行究竟有多令人發指……人總要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負責。你要殺他,我不怪你。」

「不是的。」仇楓連連搖頭,想到來之前林聲竹那斬釘截鐵的命令,以及信上對自己的大肆責罵,他難過地抓著自己的道袍,違心道,「不是這個原因,是我……貪圖開懷山庄那五萬兩白銀,一時鬼迷心竅……」

「撒謊,你一個清修的小道士,平常也沒對那阿堵物有什么興趣,又怎會突然轉性改做吞金獸。」

「我……」仇楓心亂嘴拙,一時編不出因果,面前的解縈居然還有閑心沖他擠眉弄眼,仇楓更難過了。

解縈抱了抱他,溫柔地安慰道:「好了小楓,別再試圖找補了。我知道你的為人,你不是濫殺無辜的性子,這一趟,是你師父派你來的。」

仇楓身體一顫,發出一聲哽咽。有了解縈的諒解,他就是為她死了也甘願。

仇楓擦了擦眼角的淚,咬牙道:「小縈,你趕緊帶著君世叔逃吧。蘇州這邊水路發達,只消多繞幾個圈子,就是有盯梢的人,也會被你們遠遠甩在身後。今天就權當我們沒見過面。師父那邊,我會說自己沒能打得過君世叔,讓他逃了。」

一番話說出口,仇楓松了口氣,壓在心頭的罪惡感也隨著流露的真心煙消雲散。

解縈很意外仇楓的舉動,她已在外面同燕雲達成了秘密協定,事成之後,這仇楓就是她送給對方的報酬。小道士日後會遭逢怎樣殘酷的對待,解縈已經可以預見,可在這種時候,他居然寧肯去當一個叛徒,也要護他們兄妹周全。如果不是他傳遞假情報在先,欲刺君不封在後,解縈感動之余,也許就要信了他的鬼話。

但現在,她僅是任由那感動流逝,低聲道:「我若帶著大哥走,這中原武林定是不會回了。你師父只要稍稍注意到我的動態,就必然會清楚你的背叛。到那時,就不只是你隱瞞了大哥的情報這么簡單……你會成為屠魔會的叛徒。」

屠魔會叛徒會有什么下場,仇楓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比起前途盡毀,受盡極刑,還是違心殺人更讓他痛苦。更何況,他從來就不想讓解縈難過。

對此,仇楓只是輕松一笑:「師父不會這么對我的。」

「未必。」一直半跪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君不封突然開了口,「他連至親的茹心都敢痛下殺手,又何談你我。我想今次他派你前來,應該不只是不想臟了他的手,你殺了我,就等於是有把柄捏在他手里,他日若拿丫頭威脅於你,你便背叛他不得……小兄弟,你的心意,君某心領了。你還年輕,前途廣闊,千萬不要一時糊塗,毀了自己的後半輩子,一步錯,步步錯,我就是一個前車之鑒……你這樣善良,我家丫頭與你親厚,是她的福分。」

君不封撐著長棍起身,一點一點挪到解縈身邊。

解縈與仇楓之間小兒女般的親密互動盡數落在他眼中,他清楚,丫頭確實覓到了她的良緣。幾年前,他斬釘截鐵地對解縈表示,少時的迷戀都是過眼雲煙,她對他的愛,也許只是一種好奇。

現在他真的成了她的過去。他替她高興之余,心里也有些許苦澀。

這天下又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呢?

但他還是欣慰她跨出了這一步,不在原地等他了。

君不封從懷里摸出了短錐。因為之前與仇楓打斗,他身上舊傷開裂,衣服早就被鮮血浸透,短錐上也凝著他的血,看他身上甚至沒有一塊好布料可擦凈短錐。

解縈神色平淡地接過了這充滿血腥氣息的武器,沒做太多表示。

一旁的君不封卻微微眯起眼睛,就像過往一樣沖她笑了。

解縈仰起頭,拼命控制自己的痛哭。

而君不封還是一如既往地望著她,聲音輕柔得仿佛在同曾經的小解縈對話:「丫頭,大哥害得你沒能過上安生日子,也沒能讓你開心無憂地長大,反而總在讓你為大哥擔驚受怕……大哥一直很自責。大哥是個亡命徒,自知沒什么東西可以送你,這是這次開懷山庄兵器譜上的名器,名曰『破冰』,五十年來,這柄『破冰』獨占短錐魁首,尤其適合女子使用……」

他頓了頓,喉頭一股腥甜,頭又在暈。

君不封再一次力不能支地跪在地上,周身筋脈的頻繁抽痛讓他幾乎握不住短棍,他拼了命地不想發出一絲疼痛的呼喊,卻覺得越來越難以呼吸。

適前和仇楓的一番打斗,加重了他的內傷,眼下似乎又要經歷新一輪的毒發。最近這段時日,君不封毒發的時間一日賽一日長,頻率一次比一次短。他已經明白,邊境的巫醫僅是用葯物推遲了毒物發作的時間,但它終究會要了自己的命。

現在似乎就是那個索命的時機。

但這也好,總算讓他偷出些時光,可以好好和她道個別。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眼下這個情況,他也不可能拖累著小姑娘與整個武林為敵。他已經無法逃出生天了,死反而是現在的最優解,他只有這一條死路可走,區別僅在於踏上死路的早晚。他抓著她的衣袖,兩眼愈發對不上焦,小姑娘姣好的面容成了影影綽綽的幻影,他凄惶道:「丫頭,你成親的那一天,大哥也許等不到了。這柄短錐,就當是大哥送你的新婚賀禮,祝你和仇道長百年……」

解縈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第十三章 脫身(三)

君不封被解縈打的身子歪向一邊,一時也沒反應過來解縈做了什么。

解縈不受控地喘息著,隨時有大發雷霆的可能。她毫不憐惜地將短錐扔到地上,罵道:「用神兵利刃討我的歡心?我才不稀罕!」

解縈這句話似乎把一旁的仇楓也罵了進去。仇楓在無為宮是公認的鍛造好手,平時也喜歡收集鑒賞天下名器,解縈甩君不封巴掌的舉動讓他意外,但更讓他心疼的,是那把被棄之不顧的短錐。

仇楓自作主張揀回了短錐。用自己的道袍擦拭干凈後,他滿臉可惜地站在解縈面前,試圖勸慰道:「小縈,開懷山庄鑒寶大會展示的都是名品。你慣用單手武器,我一直沒能找到特別合適的礦石為你鍛造把短錐。如果不是前段時間有任務在身,我本來也想去開懷山庄,為你贏得這柄『破冰』。這是世上難得的神兵利器,比我給你打造的碎霜要好。君世叔的一片心意,你別辜負。」

「鞋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再是神兵利器又怎么樣,它是好,可我不喜歡。更何況,拿它來慷他人之慨,區區一柄短錐就把我打發了?我這幾年的時光……一柄短錐就可以磨平了?」她的笑容愈發凄涼,又突然惡毒地看著仇楓,「有些人八字還沒一撇呢,現在就給我擺上新郎官的譜了?好啊,你既然喜歡,那你就撿去用了好了。這爛東西誰愛用這誰用,反正我不要!」

「可這是……」

看解縈怒氣沖沖的樣子,仇楓到底沒把那句「這是他拿命換來的武器」說出口,他嘆息著望了君不封一眼,將短錐小心翼翼收入懷中。

解縈對此只是冷笑,一旁的君不封微垂著頭,面無表情,並沒有因為她的尖酸而暴怒,只是那本就無神的眼眸愈發失焦,里面的靈魂也不知溜去了哪里。

解縈恨他這個反應。

密室里他們起爭執就是如此,就算她叫嚷得再凶,他也始終像塊石頭一樣一聲不吭。沒翻臉時,君不封身上起碼還有點人氣,是個情感豐沛的活物,翻臉之後,他是打定主意要做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頭。

可現在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他竟還是這樣。

解縈氣不過,又連著甩了他十數個巴掌,直到仇楓沖上前來攔她,她才堪堪停止。

仇楓焦急地斥責道:「小縈,你怎么這么不懂事。他,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就算他是個大魔頭,可他剛才分明在好好地和你說話,還給你送禮物,你怎……」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假,但他身上不也背了很多命債,我替那群枉死的無辜路人教訓他,不行?」

「可你這分明……」

「滾。」

仇楓一愣。

「還要我再說一遍?我們兄妹的事什么時候輪到你這個外人插手,滾!」

仇楓的俊臉飛速染上了一抹緋紅,氣得七竅生煙,他一甩衣袖,徑自去了廟外。

礙事的人滾了,解縈冷哼一聲,並不去廟外鬧別扭的仇楓,反而又看向君不封。

君不封顯然是被解縈那十幾個巴掌打懵了,他木然地捂著臉,本能地倒抽著氣。解縈用了力氣,強行掰開他的手。她尖利的手指摩挲著他凌亂不堪的臉頰,漸漸成了劃,稍一用力,就在他臉上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解縈連著劃傷了他好幾處軟肉,才又開始溫和地撫摸起他。

她哼著幼時君不封哄她睡覺時的歌謠,動作輕柔。君不封在顫栗中漸漸回過神,以為解縈消了氣,眉宇稍顯活泛,正欲同她說話之際,他猝不及防地挨了解縈的一巴掌,又一巴掌,再一巴掌。

只是短短幾巴掌怎么夠呢?不夠!

解縈才不管仇楓看見這一幕會怎么想,打就打了,她想打君不封已經很久了!

她早就該這么打他了!

他憑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劃定她的人生?憑什么?她都已經克服了千難萬險走到了他面前,為什么他還是不能正視她對他的感情?為什么還是要把她推給仇楓?他明明知道她最恨他開她和仇楓的玩笑,可他偏要在她最反感的地方反復踩!

他都這么挑釁她的權威了,卻沒有膽子看看她的臉,他自始至終都不敢看她!

她憑什么要這么任他拿捏?憑什么他就偏要規定自己的人生該怎么走?

憑什么?憑什么!

解縈左右開弓,直到抽到手掌生疼,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抽了君不封多少掌。

也許是八十,也許更多。

君不封被她扇得滿臉是血,他跪在地上,就這么逆來順受地迎接著她突來的暴戾。

其實她也這么打過仇楓,而且經常是毫無征兆地突然襲擊。來了興趣就沖著可能在侃侃而談或在默然深思的小道士狠狠一掌。

解縈看起來柔弱瘦小,手上的力量卻不輸任何一個體格健壯的成年男人,仇楓時常被她一掌抽得耳鳴。

沒有人,尤其是男人,會喜歡這種突如其來的羞辱。即便仇楓對她已經足夠包容,這樣的襲擊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他也會惱。

但解縈時常在十幾個巴掌內就徹底掌控住了他的情緒。

最多的一次,她抽過他三十掌。

仇楓被她抽得滿嘴是血,打完之後,仇楓在一旁嘔吐,然後光著身子蜷在一邊,號啕痛哭,發著抖不讓她靠近。

解縈那時並不著急哄他,只是借此明白了一個道理。打人要打臉,這不僅能飛快地磨滅一個人的自尊,也能快速把他推到一個自怨自艾的深淵中去。

仇楓痛哭的時候,她在笑。想著什么時候自己如法炮制,打到君不封身上。

現在她打了,男人就跪在她面前,像座隨時可能坍塌的山,開始他眼里還有迷茫,後面干脆連眼里的神采都消失得一干二凈,活像一尊會呼吸的木偶。

解縈討厭他這樣,他越是這么不理她,她就越要打醒他。

手腕抽得生疼,她的恨意還是不能輕易磨滅,干脆狠狠踢了君不封小腹一腳。

男人吃痛捂住小腹,竟吐出幾口血來。血液染濕了解縈的紫裙,解縈愣了愣,趕在男人倒下前及時扶住他。

君不封失焦了半天的眼眸終於與她對上了線。他還是往日那副慈愛的目光看她,解縈被他這樣盯著,有些不耐,又有些懷念。

她下意識把他整個人攬入懷里,想就地把他融進她的骨血。男人的臉頰緊貼著她的腹部,她摸著他雜亂的頭發,落下淚來,聲音也變得很輕很輕:「大哥,你怎么了,這兩年你到底經歷了什么?怎么突然就把自己弄成了這副樣子?」

君不封的耳鳴還在持續。

開始被解縈打,是茫然慌張,是無措憤怒,可被她打得多了,臉頰也麻木了,唯獨那耳鳴一直在持續,解縈同他說了什么,他一句也沒有聽清。

突然回過神,是小姑娘黃雀一般婉轉的聲音,吱吱呀呀地問他,大哥,你怎么了?

他怎么了?他不過是要死了。

而到死,她還在恨他。

從他祝解縈與仇楓百年好合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但如果解縈已經移情別戀,他的話不會是落井下石,只會是錦上添花。可迎接他的是他從未見識過的暴怒,就算是在兩人鬧得最僵的時候,她也僅是象征性地踩過他的頭,那點羞辱與今時相比,簡直就是一場不痛不癢的毛毛雨。

他不會去想這兩年丫頭究竟吃了多少苦,她為他吃的苦太多,他想不透的。對曾經那個小姑娘而言,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負心漢,她要打自己,怎么也不過分。

可有些話,他還是要說,趁他現在還有命。

他咳出一口血,死死抓住了解縈的手腕,沖著那愈發模糊的身影一笑,哽咽道:「丫頭,大哥怕是,活不成了。我知道,我沒資格乞求你的原諒,但有些事,大哥確實非做不可……大哥只是想堂堂正正地回來見你……但對不起,大哥要讓你失望了。到頭來,還是給你丟臉了。聽你們剛才說,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命都被炒這么貴了,但這樣也好……」他眯起眼睛,笑容是她印象里的和煦溫暖,「丫頭,你若還拿我當大哥,就最後聽我一回……拿大哥去換功名吧。」

「你!」

解縈的一巴掌險些就要抽下去了,但她的鼻子在發酸。

他們不該是這樣的,大哥也不該混到這般田地的。

君不封說完這一席話,強撐著的氣力到了頭,他又咳出幾口血,徹底昏死在解縈懷里。解縈抱著他,暴戾已散得干干凈凈。她強忍著不哭,封住他的幾處穴道,這才撕扯開他的衣物,看他身上的情況。

君不封的身體很熱,胸口蔚然的藍鳥已經化為了全然的鳳凰。而在鳳凰花紋間盤旋的,是顏色突出的經絡,鮮紅的經絡從四面八方而來,最終匯聚一處,直指心口。這與中了奈何庄群龍教的「花火」系列毒物的情形相似,卻又不盡相同。

解縈沾了一點他傷口上的血跡,輕輕一嗅,心立刻沉了下去。

君不封體內混雜著數種毒素,復雜到她一時看不出其他幾種毒物的由來。她能唯一確定的是,如果沒有解毒葯物的介入,不出三天,君不封必死無疑。但單有控制毒素的葯物是不夠的,不然遲早還會像現在這般,壓不住他身上的毒素。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在一個半月內趕回留芳谷,萃取樹王的精華,用以醫治他身上的怪毒。

原定的計劃許是要打亂了。

解縈開始准備是在蘇州守株待兔,林聲竹看起來只將君不封的下落透露給了仇楓,但如果仇楓那邊遲遲沒匯報,按林聲竹的性子定會悄然前來蘇州查探消息。那她只要和燕雲一起合謀殺掉他,再使一招金蟬脫殼,便可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君不封轉移。

但現在,時間不等人了。

她需要到就近的地方采葯,先要吊住大哥的命。

解縈利落地給君不封放了些毒血,又喂他吃下了自己這些年特意為他煉制的補氣葯丸。還催動內力,從他體內逼出了些許毒素。

君不封接連吐出數口毒血,人漸漸回了神,注意到自己竟柔弱不堪地被小姑娘抱在懷里,他嚇成了驚弓之鳥,拼了命地要躲。

解縈本在心疼他的身體,見他如此抵觸自己,又氣不打一處來,偏不許他躲。

仇楓在外等了多時,始終不見解縈出來哄他,他吹了半天的冷風,又悻悻地回了破廟,進來見到的便是一幅有些淫靡的景象。

解縈扯了一塊裙擺的布料,正在擦拭著君不封上身的血污。她也不顧現在剛開春,乍暖還寒,直接將男人的衣襟撕開大半,還由著性子用牛皮繩將對方捆綁起來。仇楓畢竟被解縈調教久了,立刻就看出這捆綁不是好綁,是對君不封的全然羞辱。

而君不封身上似乎紋有一只凜然的青鳥,但看著又像騰雲駕霧,鳳凰涅槃。

仇楓心里不覺一驚,細想這幾年同那惡人的交手,他也曾挫傷過對方幾回,陰差陽錯見過對方脫去上衣的模樣。那人胸前可從不曾有這樣讓人目不轉睛的繁復紋身。

君不封可能被陷害一事,因為沒有確鑿證據,君不封本人也無意辯駁,仇楓到底沒有告知解縈。但有了這個發現,也不擔心男人會因此輕易丟掉性命,想來解縈也不會再為此事勞心傷神,心力交瘁。

解縈委托仇楓去找一輛馬車,方便他們趕路。

馬車一路走走停停,解縈需要不時采葯,為君不封熬制葯物。

在無人問津的小路上,君不封被兩個年輕人老老實實地鎖在馬車里,仇楓和解縈交替著駕馬車。可到了臨近的城池,解縈又換了副面孔。

被迫半裸著上身的男人,被她強行拖出來游街。

她拿繩子拴住君不封雙手,先是將他拴在馬車後面,慢慢吞吞拖行了一陣,後面又捆著他,讓他亦步亦趨地跟在馬車後面。等這些手段都玩膩了,男人就被她五花大綁地送上高頭大馬,而她坐在他身後,盤著他的腰,怡然自得地駕馬前行。

君不封又氣又驚,但他自始至終沒對解縈的胡作非為有過一絲抱怨,只是黯然地接受了她給予他的一切羞辱。

就仇楓對解縈的理解,解縈此舉其實是在慪氣。但為什么不慪氣呢?她許是在恨鐵不成鋼,畢竟曾經揚名天下的大俠成了無惡不作,犯下諸多殺人凶案的劊子手,而劊子手揚名天下了,也不說來留芳谷看看她……

出乎仇楓的預料的是,他以為解縈在這之後定會不遺余力地保下君不封,可實際解縈的建議是帶著君不封直接去屠魔會翠微湖總部,將一切交給總舵主定奪。又說她已經修書給開懷山庄,講明了原委,請他們屆時出席屠魔會,來做個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