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1 / 2)

第十四章 歸鄉(一)

君不封疼出了一身冷汗,可因為被點了穴道,他甚至發不出絲毫聲響。

解縈在他肩膀又逡巡了一圈,連著留下了幾串數月內難以消散的牙印,她才笑意盎然地抬起頭,與他對視。她的眼里滿是報復的快意,隨即薅著他的頭發,強迫他靠近她,不顧他目光的閃躲,強行咬住他的唇,吻下去。

血液腥甜的氣息瞬間占領了他的口腔,君不封沒被女人吻過,起碼清醒的時候,他從沒有這個印象。少年時的思春讓他對女人有過幻想,近幾年頻繁的春夢里,他也與解縈有過如夢似幻的吻。他對於異性之間的親密接觸,全憑自己的想象,甚至夢境已經告訴他了,女孩的吻是溫暖馨香的,解縈花瓣一樣的柔軟嘴唇更是甜美嬌嫩。但真的唇舌相接了,一切似乎也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他感受不到夢境里的柔軟和馨香,他能聞到嘗到的,只有血的味道。

解縈的舌頭像小魚一樣靈活,在口腔里搖頭擺尾,持續不停地逗弄著他。君不封應接不暇,只覺頭暈目眩,而那塊被她咬下的血肉也很快渡到了他口中,被她操弄著在唇齒之間摩挲——她竟在煞有其事地與他分食他的血肉。

也許是因為生啖人肉,也許是因為被他唯一的掌上明珠索吻,曾經春夢遺留的那點旖旎在這一刻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現在有的,只是無名的可怖,他只感到惡心,只想要吐。

君不封拼命壓抑著嘔吐的欲望,解縈卻吻他吻得上了癮。

解縈似是很精於此道。

君不封從白日仇楓領口處的狼藉便看出了兩個少年人之間的孟浪,但小丫頭敢堂而皇之地看他裸體,又有什么和仇楓做不出來。君不封雖沒有和女人親近的經驗,但判斷一個女人是不是個中老手,從她玩弄自己的花樣便可窺探一二。

他的衣襟是早早被她解開了,吻他的間隙,女孩的手還在鍥而不舍地擰著他胸前的茱萸,沒被她撕扯擰拽之前,他不清楚自己這一處竟會這樣敏感,仿佛多年沒能得到寵幸,即便她只是對著胸口打了幾個粗糙的招呼,這一優待也足以讓他對她頂禮膜拜。

身體一下變得很陌生,心底也催生了對某處他未曾知曉的褻玩的恐慌。

那些揮之不去的春夢,難道就真只是春夢嗎?

突如其來的嬌笑聲沖散了君不封的恍惚,一個身著花花綠綠的女子走進了正廳。君不封身體緊綳,又恨自己動彈不得,護不到解縈身前。

倒是這女子識趣地很快停下腳步,看著終於停下動作的解縈,揶揄道:「外面的掩護我都處理好了,幻露湖上的毒瘴也放上了,我這里累了個半死,你倒好,事後處理不做,還和個動彈不得的大傻子啃得不亦樂乎。有些人啊,真是有了情郎忘了娘,姐姐我啊,好傷心啊。」

「燕雲姐,你別胡說。」解縈戀戀不舍地站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跡,臉上有些羞赧,燕雲瞄了一眼君不封肩上的新傷,揚了揚眉,解縈回以一笑,一切就盡在不言中了。

兩個女人竊竊私語了一會兒,燕雲笑道:「快把你家大哥的啞穴解開吧,再不解開,他眼里的火就要燒到我身上了。」

解縈點點頭,從桌上隨手抄了一枚花生,頭也不回地打到君不封身上,穴道應聲而解,君不封迫不及待地問道:「丫頭,你怎么會在這兒?聲竹呢?仇楓呢?到底發生了什么?你身旁的這個女人又是誰?是她下的入骨酥嗎?」

解縈久久不回,君不封臉色慘白:「難……難道說這一切……」他痛心疾首,「丫頭,我自問對你的教育不曾有失,可你,你怎么會和奈何庄的妖女混在一起?」

「你說誰是妖女?」燕雲媚聲問道,解縈抬手制止了她的下一句譏諷,反而把玩著自己的發梢,也不解釋誤會,輕聲道,「妖女?我娘以前就是奈何庄的殺手,也是你們這群正義人士嘴里的妖女,她是妖女,我是妖女的女兒,那就是小妖女。別說我了,你不是還和個小妖女相依為命了好些年。」

「可這和……」

「可這什么,意思是我們之間與我和她結交不一樣?還是說,這一切都不是我暗中操盤這件事的理由?」

君不封面色鐵青。

「我娘為了和解孟昶在一起,自廢武功,身染劇毒,只能一輩子困在一張小小的拔步床上……我娘為了解孟昶犧牲了那么多,可他卻為了自己的前途害死我娘,還用她的血肉做葯引,仇楓就是吃了我娘的血肉,才得以暫時保全性命!茹心姐姐為林聲竹的付出不比當年的我娘少,可她收獲了什么?你說奈何庄都是妖人,可你們屠魔會有什么好東西?包括你,你難道就是個好貨色?」她斜睨道,「你口口聲聲說著不離開我,會陪著我,可結果呢,你始終在利用我。你所謂的為了我好,就是直接從我眼前銷聲匿跡,對嗎?這幾天倒開始跟我裝可憐了,一副隨時可以為我犧牲的態度。怎么,可以隨時為了我慷慨赴死,卻沒辦法接受我對你的感情,你原來這樣虛偽的男人嗎?君不封,你的命是我的!我允許你這么浪費了嗎?我允許你隨隨便便就這么為我犧牲了嗎?我犯不著你靠犧牲來自我感動,你在外面狼奔鼠竄了兩年,怎么還是這么自大?」

君不封呆呆地望著她,嘴唇囁喏了半天,他到底沒有說出一句話。

解縈其實遠沒有必要同君不封扯這一番半真半假的話語,時間緊迫,也容不得他們閑聊,可現在清除了擋在面前的兩個障礙,她得以直接面對他,那本來壓抑許久的情緒,也趁著東風徹底復活了。

兩年前得知生母去世的真相,解縈僅是失態了片刻。可在她的夢里,她早就哭著向君不封訴說了千次萬次。

現在他也確實聽到了,聽到了,但完全沒當回事。

那令她痛苦的戕害,他無動於衷。

看起來,他在乎的僅是她對他的算計。

可她又算計了什么呢?她只不過是和燕雲一起,幫他想了一個不甚高明的脫身之計。但現在僅是同燕雲站在一起,這一切就已經成了她的罪。他在用正義的權柄審判她的卑劣。

回過神來,他又在用三年前的眼神看她了,甚至比那時的眼神還要冷酷。

他語氣不善地問道:「你把聲竹和仇楓他們怎么樣了!」

「當然是處理掉。」解縈忍著委屈,安撫住一旁勃然大怒的燕雲,冷聲道,「仇楓已經被我裝箱送給燕雲姐做人偶,至於林聲竹,他一直躺在離你不遠的地方,只是剛才時間緊迫,還沒來得及處理。你放心,他的下場,只會比仇楓更凄慘。」

「處理……」君不封臉色發白,「聲竹一向與你有隙,姑且不論,可仇楓與你年少結識,對你情深義重,你怎么能……」

「君不封,你說這話不覺得好笑嗎?仇楓對我情深義重,我就一定要接受他?我也對你情深義重啊,我對你的感情,應該遠超仇楓對我的感情吧?我這么愛你,你接受過我嗎?你還不是躲得遠遠的,兩年不敢出來見我。你既然做不到接受我,那就別指責我不領仇楓的情!」

「解縈!你!你怎么變成了這種毒婦!」

解縈快步走到他身邊,毫不客氣地甩了他一個嘴巴。

「毒婦?唯獨你沒資格這么說我!」

她氣得胸膛不停起伏,君不封也被她一掌扇的嘴角淌血。

他沒再抬頭看她,他明明早該知道原因的,只是他不願意承認。

原地緩了一陣,解縈將一旁昏迷不醒的林聲竹像拖死狗一樣拖到君不封面前,咬牙懷柔道:「好了,我們也不要生彼此的氣了,今天鬧完脾氣,這一切就都翻篇了。我和燕雲姐姐都安排好了,以後不會有人再盯著你的行蹤,你也不用想什么要堂堂正正地回來見我,我不需要堂堂正正,我一直就知道你沒做過壞事。從今往後,你就安安分分地和我待在留芳谷,一輩子都不用出谷。小時候就和你說好了,我會一直照顧你,給你養老送終的。」她的神色越來越狂熱,「但在我們回留芳谷前,有些事,我要替你處理干凈。把這些事做好了,你也就不用擔心谷外的事,又想著出谷了。大哥,你淪落到今天這一步,和林聲竹這個王八蛋脫不開干系。我感謝他把你送到我身邊,但我也恨他把你害成了這副模樣,我從十一歲那年就想殺他,等啊等,等到現在,終於有機會當著你的面,給你報仇了。」

解縈從懷里摸出一把武器,那赫然是君不封准備贈與她的短錐「破冰」。

「用這武器殺他,甚好。這一切,本來就是他欠我們兄妹的。」短錐抵上了林聲竹胸口,君不封絕望地搖著頭,「丫頭不要……丫頭……」他甚至瀕臨崩潰地喊出了聲,語不成句地求她住手。

解縈詫異地望著君不封,林聲竹出現於此的目的,他們心知肚明,可君不封居然在為他求情。

解縈忍不住譏嘲道:「你是做聖父做上癮了嗎?他可是來殺你的。」

「在昏迷之前,我們已經商量好要一起離開中原,伺機脫身……這樣就算我們都死了,也害不到你和仇楓。」

「他這樣說,你就信?你幾歲了?你是第一天混江湖?」

君不封被解縈罵得滿臉通紅。

解縈冷哼一聲,再度提錐欲刺,君不封又一次制止了她。

「丫頭,別殺他……求你了,你的手是救人的手……別因為大哥染臟了它。」

救人的手?

為了救一個狼心狗肺的負心漢,他居然能編得出這樣的理由來哄她。林聲竹待他如此,他都肯傾力維護,那她呢?她為他掏心掏肺,四處奔走,他卻一直在避著自己,就是她要死了,他也不來看她!

她早就認清自己無足輕重的地位了,可現在她才明白,原來在他心里,她甚至比不上一個害他前途盡毀的偽君子。

她強忍著心間撕裂的劇痛,支起林聲竹的身體。短錐緩緩劃過他的脖頸,劃出了淡淡的血痕。

解縈看著君不封,露出一個惡毒的微笑:「既然你選擇要兄弟不要兄妹,那我給你這個機會。求我啊,什么時候求得滿意了,我就饒了他的狗命。不然……」短錐一點點刺進林聲竹的脖頸,又滲出了小小的血珠。

「之前是他拿捏你的命,現在我把他的命交給你,他的生與死,你來替他選!」

第十四章 歸鄉(二)

一時之間,君不封仿佛又回到了那間讓他充滿不適與厭憎的窄小密室。那令他憎恨至極的惡毒女人自始至終就賴在解縈身上沒走,並最終與她合二為一。

他看著眼前這個愈發陌生的女孩,也不清楚眼下的自己究竟還能做些什么。

他只能依著本能,哽咽地請求道:「丫頭,別殺他。算大哥求你了……」

解縈回敬以他的,是頗為不屑地悶哼。

林聲竹的血流得更多了。

她不耐煩地解了君不封上身的穴道,卻不解開他的兩臂。細細的眼淚流著,他仰頭凝視滿面怒容的她,更不知該說些做些什么,才能平息她的怒火。

畢竟不管怎么看,林聲竹在她手里,都是必死無疑。

晃神之際,一旁的燕雲「咯咯」地笑起來,她點了點解縈的額頭,佯裝怒道:「你這丫頭,說好了林聲竹師徒都交給我處置,你明明知道比起那小道士,我對大的興趣更濃,你倒好,我這還沒榨干他身上那點陽元呢,你先鳩占鵲巢,上趕著要他的命了。」

「他橫豎都是要死的,時間早晚而已。我們聚到一起本來也是為了殺他,反正現在他已經落到我們手里,誰下死手,又有什么區別呢?你若擔心因此耽誤了你采陽補陰,這好辦。」解縈還是緊盯著君不封,惡毒地建議道,「擇日不如撞日,你不如現在就當著他好兄弟的面,強行奸了他。還可以順便用這懾心鈴給大家解個悶兒,橫豎這對兒好哥倆都是清一水的童子身,也當給這叫花子開開眼,讓他知道女人究竟是什么樣。」

解縈這么說著,拔出了懸在腰間碎霜短劍,幾個劍花下去,她徑自劃爛了林聲竹的道袍,手上稍一用力,便將他的衣衫盡數撕開,露出了里面的結實肉體。

解縈這些年被燕雲帶著,接連玩弄了不少男人,也懂得欣賞男體的曼妙,林聲竹是當世一等一的美男子,她卻從未對林聲竹有過絲毫沾染的欲望,甚至想到對方她都覺得惡心。畢竟如果不是他,君不封絕不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境地。

解縈滿心想的就是殺他。

她在君不封面前作此舉動,自是為了激他,但現在她轉念又想,雖然心里不忿,但君不封始終是念著與林聲竹的兄弟情誼的,殺了林聲竹,只怕君不封也會不遺余力地要殺掉她,兩人的關系再無好轉可能,即便他們也早就走到了恩斷義絕這一步。但當著君不封的面折磨林聲竹,他們也都有各自的痛苦,也不失為她報復他們雙方的好方案。

拋卻解縈對林聲竹的個人成見,林聲竹相貌俊美,氣質清冷,又是當世有名的高手,平時身著道袍,看著是不顯山不露水,驟然被扒了個精光,身體確實挺有料,比尚屬青澀的仇楓成熟,又與身上疤痕縱橫的君不封不同,有著另一種養尊處優的韻味,也不怪自詡男色老饕的燕雲當即直了眼,上上下下將他掃了半天,又忍不住對著他胸腹的肌肉摸了又摸。

解縈突然想到了什么,不顧君不封的言辭制止,她強行褪去了林聲竹的褲子,足尖嫌棄地撥弄了幾下,看清他下面那活兒的成色,她向燕雲使了個眼色,證明自己當時對林聲竹的判斷所言非虛,這偽君子確實很有料。

燕雲已經滿意得合不攏嘴,恨不能現在就將林聲竹搬到一旁,天為蓋地為廬,趁他動彈不得,將他就地正法。但以她的喜好,斷斷做不出這迷奸的把戲,一定要趁著男人清醒采擷才好,何況自己還要掩護解縈,不能在這個時候就將對方賣得干干凈凈,所以她僅是戀戀不舍地摸了一陣,就毫不留戀地站起身,正要去問詢解縈下一步的打算之際,燕雲注意到一旁的君不封,啼笑皆非。

兩人對林聲竹毫不遮掩的狎褻顯然已經觸碰到了君不封的逆鱗,他被氣得臉色漲紅,可他適才本就被解縈按著褻玩了一圈,現在也是衣衫不整,大半個身子敞在外面,活像只被煮熟的蝦子。

男人雖是動彈不得,雙目卻銳利如刀,他有意避開解縈的目光,單是仇恨地望著燕雲,燕雲心里莫名,可轉念一想,她掩面笑起來,把正在對著林聲竹亂踢亂踩的解縈薅過來,將她的新發現細細一說,解縈冷笑不止,又扇了君不封幾掌。

她扇他的力氣大,君不封被她扇的身子歪向一旁,也沒再抬起頭,只是垂著頭粗喘氣。

君不封闖盪江湖多年,也有不小心著道,落入奸人手里被嚴刑拷打的過往。可他所經歷的拷打,與這短短一炷香內見到的惡意相比,似乎遠遠不值一提。

他可以忍受施加於肉體的疼痛,卻無法接受隱隱藏匿於甜美之下的惡意。而現在的解縈甚至根本不屑與他做偽裝,她就要把那惡意的踐踏攤開來給他看,什么求饒,什么和好,這一刻都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已經無暇顧及林聲竹的生死了,畢竟比起毫不留情地殺死林聲竹,她們更享受將他慢慢折磨致死的快意。

他滿心想的只有一件事:短短兩年時間,丫頭怎么會變成這副模樣?

和解縈獨處時,他可以接受她那下流而毫不遮掩地審視,歸根結底,這是他們兄妹倆的私事,就算心里再不願意接受,他也明白解縈對自己的情誼,那就是她對他的坦盪欲望。可憑他對解縈的認識,他不認為丫頭能當著他的面強行褪去其他男人的褲子,還能對著對方的身體又捏又摸,就算她的性情愈發乖僻,她也不是這種性格,她明明很乖的。

君不封不信解縈會無緣無故地突然變成這樣,再想到偶然截獲的信件中夾雜著的春宮畫,其中必有黑手推動,而她旁邊那色眯眯地在他和林聲竹身上不停逡巡掃視著的女人,想來就是把解縈變成這副模樣的罪魁禍首。

君不封根據她們交談的只言片語,已經基本猜出了燕雲的身份。這想必就是近期聲名鵲起的「盜馬賊」本人了。正所謂「男采花,女盜馬」,一度為禍江南的采花賊才斃命於無名刀客刀下沒多久,本以為武林能稍微恢復平靜,長安那邊卻又起了新的波瀾,數位聲名鵲起的江湖英豪均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強要了身子,自小練就的一身內力也被吸得干干凈凈,形同廢人。因這女子襲擊酷愛像騎馬一樣駕馭他們,久而久之,這人也便有了「盜馬賊」的外號,都說這盜馬賊平時隱匿於煙花場所之中,每逢特定節日定要出來作案,君不封在長安打聽解縈的消息時,就曾聽到過這盜馬賊的傳聞。因這盜馬賊與解縈出現在長安的時間相近,又有解縈頻繁出沒於煙花之地的傳聞,君不封雖不願多想,腦海里也閃過幾次解縈是否做了盜馬賊的念頭。

可嘆當時的猜想竟荒唐地成了真,解縈不僅與盜馬賊相識,甚至本來就是她「獵艷」團伙中的一員。

只是兩年時間不見,解縈就學了壞,君不封恨自己沒能看好她,可隨後他的心又密密麻麻地疼起來,他不逃,那就還是他們僵持的死局。

再想解縈剛才玩笑般傾訴自己的家族秘辛,小丫頭遠沒必要在這種時候突然宕開一筆,同他聊她早已忘卻的過往,她既然開了口,那就必然是真話。解縈當時就像被一種難言的狂熱牢牢地攥在手里,可他能看見的,僅是無盡的傷悲。

他的逃跑,等於是強行逼著她出了谷,但在這過程里,她又受了多少痛苦的沖擊,他不得而知。

君不封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終究是做錯了這一步,也為時晚矣。

解縈還在不遺余力地扇著他,頭暈耳鳴中,他想她扇得好。

是他沒能照顧好她。

君不封長久地沉默不語,終究將解縈的耐心消耗殆盡。

她打累了,蹭了蹭自己眼角的淚花,她笑著問燕雲:「燕姐姐,你趕緊把林聲竹睡了吧,采陽補陰之後,他就是個純粹的廢人了。留著也沒什么用。不如讓我盡早殺了他。畢竟他也是茹心的心上人,強留著他在身邊,也不是什么好事。」

燕雲眉毛一挑:「這就不懂了吧,越是好姐妹的男人,才越有得玩。」她別有深意地望著君不封,君不封和解縈均是臉色一變,燕雲笑出了淚,「你們倆緊張什么,我是喜歡玩姐妹看上的男人不假,那是因為我相信她們的眼光。不過是唾手可得的男人罷了,姐妹之間又有什么東西不能分享?現在有兩個清心寡欲的大小道士可以享用,誰會願意去睡一個又老又丑的臭乞丐?」

「說得也是。」解縈自嘲道,「歸根結底,只有我傻。」

君不封的鼻子很是酸,他不想看她失落。微微張了嘴,他卻還是不知該和她說些什么好。

見他如此,解縈無望地笑了笑,轉頭對燕雲道:「你放心吧,我不會殺了林聲竹的。我看出來了,你們都不想讓他死。燕姐姐,這一路你幫了我這么多,我能留給你一個全須全羽的他去玩,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接下來我要做的事,你不要攔我。」

解縈揚手擲出四枚玫花錐,將林聲竹釘到一旁的牆上,她抽出碎霜,頭也不回地向後擲去,兩柄短劍的位置絲毫不差,剛好戳穿了林聲竹的琵琶骨。

第十四章 歸鄉(三)

縱有一身高強功力在身,林聲竹的這一手好功夫,至此也算是廢了。

君不封不可置信地發出一聲怒吼,解縈無視他的錯愕,沒事人一般渾不在意地撓著自己的耳朵。

燕雲惦記的僅是林聲竹身上的雄厚內力,並不需要林聲竹為她看家護院,這一手俊俏的外家功夫,廢了也就廢了,畢竟林聲竹落到了她手里,江湖往後也不會再有這么一號人。打穿他的琵琶骨,本也是她計劃里的一環,僅是解縈先她一步下了手,倒也省了她的事,還能順帶旁觀對面的君不封崩潰,一箭雙雕,她不得不佩服解縈的手段。

燕雲大搖大擺地走到林聲竹身邊,拔出了他體內的雙劍。她擦凈他傷口的血跡,又為他撒了些止血的葯粉,就將隨身攜帶的「鎖心扣」釘入他體內,還為他戴上了個銀制的項圈。項圈的搭扣上有細細的銀制鎖鏈,與鎖心扣正好扣到一起,四條鎖鏈下垂,搭在了他的胸前背後,乍看上去有種高貴而淫靡的美感。

「這么裝扮,一下就好看起來了,也有了點奴隸的樣子,就是覺得缺點什么。」燕雲遺憾地挑揀著自己手里的銀飾,解縈眼尖,當即明白了燕雲的用意,這又是給君不封的一場刻奇表演。此刻她也不推脫,從這些精巧的小玩意里,拿出了一枚夾子的銀飾。

揚眉看了看君不封,君不封緊張得身體緊綳,他雖不解她的用意,還是在鍥而不舍地搖著頭,氣聲求她不要對林聲竹下手。

解縈不管君不封的微弱求饒,她支起林聲竹,偏讓君不封把林聲竹身上的變化看個通透。

兩下功夫,林聲竹胸前的兩個小凸起便被夾子內含的銀針貫穿,眨眼間,他的胸前多了兩個精巧的銀環,上面墜著寶石,一個祖母綠,一個紅瑪瑙。

項圈上的鎖鏈自然也與銀環相連,解縈和燕雲交替地撥弄著銀環,聽著林聲竹不時難耐的哼聲,她們交頭接耳,燕雲最後取下了自己腰間懸著的懾心鈴,將鐲子上的兩個小鈴鐺依次懸在了林聲竹胸前的銀環上。

解縈故作不經意地彈一彈他的胸肌,那震顫的肌肉果然帶動著鈴鐺響了起來。

鈴聲清脆,解縈揚起手,注視著自己手腕上的鈴鐺手鐲。

那是君不封新替她編織的「踐別禮」。

她瞥了面色鐵青的他一眼,朝著他洋洋得意地晃了晃手腕。

隨後迎來的,是君不封毫不客氣地一啐。

林聲竹的驕傲已在頃刻間被她踐踏得一干二凈,不說是君不封,只怕是任何一個與林聲竹相識的故交,見此場景,都會認為是奇恥大辱。

君不封也不跟她客氣,他不再試圖回避她的目光,甚至不再暗暗地記恨燕雲。他的眼里有的僅是純然的仇恨。他就是要與她對視,他就是要聲嘶力竭地罵她,罵她蛇蠍心腸,罵她狼心狗肺,罵她五毒俱全。

如果不是因為被點了穴道,君不封怕是會迫不及待地沖上前一口咬死她。

解縈捂著小腹,在君不封的謾罵聲中大笑不止,笑累了,她撈起短錐,揮手一劈,林聲竹臉上的面具應聲而碎,待看清了他側臉的傷疤,解縈沖著那不可名狀的疤痕又一次大笑起來。

燕雲不解其意,也上前去湊熱鬧,看清他臉上的紋樣,燕雲嘖嘖稱奇,再度望向林聲竹的目光,少了色心,多了懷念。

解縈收好玫花錐,又拖著林聲竹來到君不封面前。她提著林聲竹的腦袋,指著他臉上的刺字問君不封:「你不識字,我的姓名你也從未寫對過一次,但我想這兩個字,你應該一輩子都不會忘。」

那兩個歪歪斜斜的字,赫然是「茹心」。

都說林聲竹臉上的傷疤是留芳谷一役的戰利品。未經毀容前,他一直是武林里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便是之後只戴著半邊面具行事,風采不減當年。久而久之,那張面具下藏著的東西也被人們越傳越歪,連君不封在江湖上走動時都頗為好奇,林聲竹在留芳谷時究竟撞到了何等奇遇。

可原來,林聲竹身上留下的,也不過是女子臨終前的印記。

她要讓這男人一輩子都屬於她,她固然恨他恨到恨不能與他同歸於盡,也絕不肯放他被他人染指,於是便將自己的名字鐫刻在他最為貌美的側臉上。她由此成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見不得光的溫情。

解縈輕聲道:「人人都說這林聲竹是天大的負心漢,可我看最後,茹心姐姐也沒生他的氣。換做其他男人,也許早就找了個法子,把臉上的傷疤蓋住了。可林聲竹一直對我說,這是茹心留給他的寶物。他自始至終還是把自己看成是茹心的男人。」她輕蔑地望著君不封,「可他是茹心的男人,你是什么?」

她語重心長地拍拍他的臉:「認識燕雲姐之後,她同我講過茹心之前對你的算計。我記得密室里你的言行,很明顯,你清楚茹心對你所做的一切,你知道她自始至終都要殺你,還一直在出賣你的消息,可你還是救她,還是願意為她赴死。君不封,人不能這么下賤。林聲竹固然要殺她不假,可他是茹心的男人,而你呢?你只配當茹心的狗。上趕著獻媚,她還不惜得要。」她湊近他,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惡毒,「這樣,要不我也在你身上找個合適的位置,也學著茹心姐姐,給你刻幾個字?兄弟倆講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是愛侶,而你是狗。你看,我要不要給你刻到雞……」

君不封心口抽痛,吐出數口鮮血。他與茹心的故事固然是筆糊塗賬,可也容不得解縈這么構陷。他的作為雖有私心,但本意還是在貫徹自己的俠道。

可這一切在解縈看來,只剩下了下賤,他活該做一條沒人要的野狗。

多好笑啊,茹心也用一模一樣的話語罵過他。

他不奢求茹心懂自己,可為什么到頭來,連小丫頭也要這樣羞辱他?

君不封一口氣喘不上來,竟歇斯底里地笑起來。

解縈看不過眼,還是打他。君不封被她抽得滿臉是血,笑聲依舊不止。

解縈也冷笑:「好,你誠心和我作對是吧?」

她踩著林聲竹的兩膝,讓他在君不封面前敞開身體,而她操持短錐,在他大腿內側最為柔軟的地方,一邊留下了一個字。

她薅著君不封的頭發,逼他直視林聲竹腿間血淋淋的傷口。她一板一眼地告訴他:「我知道你不認識這兩個字,沒關系,我來教你。這個字呢,念『賤』,這個字呢,念『狗』。合起來呢,就是『賤狗』,你看,是不是很合適他?是不是也很適合你?你不要羨慕,過兩天,他身上有的,你都會有。你還會擁有的更多。」她輕笑著地探進他的衣襟,顛了顛他沉睡的要害,又死命攥著那柔軟的小球,強行在他的兩腿之間僻出一條縫隙,「到時是刺青還是炮烙,你自己選。」

君不封的要害被她緊緊攥在手里,疼得渾身冒冷汗,聞言,他輕蔑地罵道:「我知道,你是故意拿茹心激我,茹心和我雖各為其主,可她行事從未像你這般卑劣!」

「是啊,她不卑劣。我卑劣,我壞,我才最下賤!她一心想的都是為了情郎殺你,而我呢?我是給你下過毒,可我從來就沒想害過你!更沒想要你死!即便是現在,我想的也是要讓你活下去,可你呢?茹心是奈何庄的細作,屢屢陷你於險境,你可以為了她不要自己的前途,甘心赴死;林聲竹害你淪落到如今這步田地,你為了保全他的命,也可以低三下四地向我求饒。你是聖父,神愛世人,可我呢?」眼淚一滴一滴落到了她的綉花鞋上,「大哥,你是怎么待我的呢?」

「我……」

他的暴戾又泄得一干二凈了。

他想告訴她,不是的,他可以隨時為她赴死,他早就做好為她犧牲的准備了。

可終究,他一句話也沒能說得出來。

未經發生的犧牲,永遠稱不得犧牲。

他實際留給她的,只是一個又一個決絕的背影。

她是害過他不假,可與茹心和林聲竹相比,小姑娘自始至終都站在他身後,不厭其煩地救了他一次又一次,即便現在對林聲竹殘忍行事,她也背負著隨時可能被屠魔會發現的枷鎖。

可他對她做了什么,不光是她在問自己,他也在問。

茹心是切真地害他,他以德報怨,聲竹對他痛下殺手,兩人一笑泯恩仇。

可小丫頭呢?

解縈避開燕雲的寬慰,蹭去了眼角延綿不絕的淚花。她從懷里掏出一枚葯丸,不由分說灌進了林聲竹嘴里。

「他本來可以好好活,只需要你向我稍稍服個軟,起碼在我這里,他能安然無恙。但現在,是你不想讓他好好過。那好。現在我給他服下了『似夢非夢』。服葯之後,人會長久地活在自己的幻夢中,無法分辨夢境與真實,但七七四十九天之後,夢境會被現實的真相撕裂,並永遠將痛苦停留在這一天。這葯會放大人內心的陰霾,中毒者輕則精神失常,重則自殺而亡。我看林聲竹也不像對茹心姐姐毫無感情,若將當年之事再走一遍……你猜他會如何。」

她又從懷里排出幾枚顏色大小均不同的葯丸,准備掄圓了往林聲竹嘴里送。

「丫頭……夠了。停手吧。聲竹他不該是我們斗氣的發泄品……是大哥錯了,求你了,別再傷害不相干的人了。」

「現在這么說,早干嘛去了?」解縈充耳不聞,還是不慌不忙地往林聲竹嘴里塞著葯。

君不封情急之下,竟砰砰地朝她叩起頭來。

他雙臂穴道未解,每次叩頭,都是重重一響,僅是片刻工夫,君不封已將自己叩到頭破血流,淚眼模糊。

解縈收好了余下的幾枚葯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趕在君不封要將自己叩到力竭而亡時,她一腳踩到了他頭上。

順著這氣勁,他伏倒在地,也再沒有直起身體的力氣。

解縈還是譏嘲:「非要這么逼你,你才乖嗎?」

她抬腳顛顛他的下巴,示意他抬起頭。

「開始我就說過,林聲竹的生與死,你替他選。非要等到現在,你才學會怎么求我,可惜了,你來得太晚了。現在這求饒,我不接受。」

君不封面含苦澀,低聲問道:「那大哥要怎么才能讓你滿意?」

「這樣吧,我們來做個交易。雖然你這人一貫言而無信,但我一向言出必行。橫豎這毒我也給林聲竹下了,他的生死由我。你不是喜歡犯賤嗎,不是喜歡以德報怨嗎?我可以為了你勉強吊著他一條命。但你呢,你又能為我做什么?」

「我……」君不封迷茫地看著她,很快意識到她的意圖,「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不會逃了。」

解縈掄圓了手,狠狠扇了他數掌,破口罵道:「笑話,你以為你是什么罕見的珍寶,還想靠一直陪在我身邊來討好我?君不封,我給過你機會,但你沒珍惜。我求你同我成親做夫妻,你不許,我應了,我求你和我做一對尋常兄妹,你卻借著定情哄我騙我,偷偷跑了。怎么,現在你巴巴地回來了,開始施舍我了,我就要去接受了?人不能這么下賤。你不要臉,但我要。你沒有尊嚴,但我有!」

解縈尖利的手指死死劃著他的臉,留下兩道猙獰的血痕,她沾著他臉上的血漬,將鮮血塗在他干涸的唇上:「在我這里,人,你是不配做了,如果你往後自願為奴,為畜,終生禁錮於留芳谷中,那我可以勉為其難,放林聲竹一馬。」

第十四章 歸鄉(四)

像是有什么東西憑空攥住了心臟,一下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君不封發著抖,只覺兩眼發黑,喘不上氣。明明沒有挨巴掌,他卻在不合時宜的耳鳴,小姑娘的聲音忽近忽遠,他什么都聽不到,只有大腦在尖銳地疼。

等到零星的字句再一次灌入腦中,是解縈語氣不善的譏諷:「剛才還說要為林聲竹求情呢,怎么,一聽要回留芳谷,這就開始裝死了?君大俠義肝俠膽,不是最喜歡替朋友出頭嗎?難道是因為被迫要和我拴在一起,怕了?」

不知為何,明明她的話里滿是尖酸,可他想到的,卻是她一閃而過的淚顏。他看著小姑娘鞋面上暈開的淚漬,悲哀地搖搖頭。

過去的這兩年里,他無時無刻不想回到她身邊。多少次午夜夢回,他仿佛還是那個風雪夜里風塵仆仆的旅人,只要推開家門,炮筒子一樣的小女孩總會一口氣扎到他懷里,抱著他不松手。

她自始至終都在等著他回家。

再回想她剛剛說的那番話,千斤重的石頭撕扯著他。與他最親密無間的小丫頭,到頭來竟恨毒了他,就是他至此為奴、為畜,被她千刀萬剮挫骨揚灰,只怕也填不平她心頭的無垠恨海。

他們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

他是希望她不要再迷戀他不假,可真的被她憎恨了,這痛楚竟如萬箭穿心,讓他肝膽俱裂,痛入心脾。他以為毒發時的痛苦已是他可以忍受的疼痛極限,可原來,僅是被她憎恨,這難耐的傷悲就已輕巧壓過了他遭受的所有苦痛。

君不封清楚自己早已聲名盡毀,他可以接受全天下人的誤解,卻唯獨不想讓解縈討厭。可偏偏,是他一己之力,將自己最珍惜的小姑娘逼成了一個壞種。

像是有無形的繩索悄然套上脖頸,繩索漸次收緊,他低聲嗚咽,在這頻繁的窒息中不停顫抖,淚水沖開了他臉上的血痕,不時蜇著傷口,他無知無覺。

看君不封這樣痛苦,解縈的心也隨之酸酸地脹痛起來。之前仗著心里有一股邪火作祟,她借題發揮,如願以償把君不封逼進了絕境。

但看他真的難過了,她又開始後悔,是不是把話說重了。

歸根結底,她從來就不想讓他傷心。

壓抑著心底幽暗滋生的邪火,解縈輕輕嘆了一口氣。她溫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淚水,蹲下身來與他平視,柔聲道:「大哥,為你四下奔走了兩年,我也累了。這樣吧,我給你一個機會,要怎么能確保你可以完成允諾,那是你的事,我不會過問。但你應該知道我想要什么,只要你肯和我做一對避世的夫妻,林聲竹這邊,我會替你向燕雲姐求情,他的活罪固然難逃,但死罪定是不會有了。只要你想,以後我們也可以經常來看他,讓你們兄弟團聚。至於外面的事,你更不用操心。以前我說讓你相信我,我會保護好你,你不信。現在兩年過去了,你總能信了吧?就算之後沒辦法在留芳谷久居,我們也可以遠赴東瀛,或者南疆。天下之大,總有一個地方能讓我們二人喘息……所以,和我回家,我們還像以前那樣過悠閑的田園生活,再不去管江湖事了,好不好?」

她的聲音縹緲,語調輕柔,綿言細語的一番話,活像一場稍縱即逝的夢。解縈滿懷期望地望著君不封,君不封尚沉浸在那如夢似幻的迷醉里。回過神來,迎著她灼熱的目光,他驀地想起了記憶里更小一點的她。

年輪一圈一圈往回撥著,記憶的盡頭,一個渾身血污的瘦弱女童緊攥著小木鳥,正卑怯地望著他。

君不封身體一抖,神色黯然地低下頭,他朝她悲哀一笑,隨後便如一條狗般匍匐在地,再未抬起頭。

解縈的微笑僵在臉上,無措地望向燕雲。

看到女孩眼里的濃郁情感,君不封想,即便她早已對他恨之入骨,可她對他的感情,依然濃烈到讓他無從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