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2 / 2)

胃不可擋 寒烈 4195 字 2023-04-30

後來……後來,母親不小心懷了孕。因有計.劃.生.育政.策,如果要留下這個孩子,就屬於超生了。母親原本已經約了時間,向領導請假去醫院打算不要這個意外而來的孩子,可是在醫院的候診廳里,遇見一個鎮上有名能掐會斷的老太太,老太太一看母親,就斷定她肚子里這胎必然是個兒子,將來能為徐家光宗耀祖。母親一聽後不免猶豫起來,遲疑半天,回家來對父親說想留下孩子,無非是交罰款罷了,家里又不是負擔不起。

惟希回想起來,正是從那一刻開始往日歡樂幸福的時光劃上了休止符。

父親彼時正在爭取評上高級教師。小學的高級教師待遇好,職稱評選競爭頗激烈,對手之間各種小動作層出不窮。母親懷了二胎的事哪里是捂得住的?沒兩個月就傳到父親的學校里去了,正給了競爭對手打擊父親的最好借口:不能擁護遵守國.家的政.策的人,怎么能有資格申報高級教師職稱?

在抱孫子和兒子的前程之間左右為難的祖父母相繼病倒。鎮里負責計生工作的計生員不知道往家里跑了幾趟,做母親的思想工作,勸她放棄這一胎:畢竟還是你男人的工作要緊。這孩子是男是女還不一定,可是你看看影響他的工作了,影響家庭和睦了,影響多不好啊!

但母親就是鬼迷心竅鐵了心要生下孩子,誰勸都不聽,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惟希猶記得母親捧著裝農葯的瓶子,站在家中院子里,院里院外被前來看熱鬧的鎮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

「你們誰人再來勸我打掉孩子,我就喝敵敵畏,同肚子里的小孩一起死!」母親一手捧著肚子,一手將農葯瓶子湊在嘴邊,披頭散發,赤紅雙眼,對每一個試圖靠近她的人咆哮。

隔壁的小胖妞媽緊緊抱著被嚇得不輕,滿臉都是眼淚鼻涕、喉嚨早已哭啞的她,將她的臉輕輕按在自己胸口,嘴里不停呢喃:「囡囡勿怕,妳姆媽病了。」

計生員尷尬而徒勞地勸說母親放下農葯,「王超英,我們有話好好說,你先把瓶子放下。你看看,你把孩子都嚇哭了。」

惟希從胖妞媽懷里充滿希冀地望向母親,希望她想起她還有一個需要她的女兒來,可是,母親只是掃了她一眼,隨即更堅定地將農葯瓶子放在嘴邊。

「好了,夠了!」父親從屋里出來,自胖妞媽懷里接過她,抱在手里,對狀若癲狂的母親道,「孩子你打算生,就生罷,這個樣子做什么呢?你看囡囡都嚇壞了。你不考慮我們,也要考慮肚子里的孩子啊。這樣吵吵鬧鬧的,對孩子也不好。」

母親也不知道是聽進父親的話,還是覺得累了,將農葯瓶往旁邊一摔,徑直進屋去了。農葯瓶哐啷一聲砸在地上,嚇得圍觀群眾「啊」地一聲驚呼,四散開來。

事情鬧得這么大,再沒有人敢來勸說。母親如願生下了弟弟惟宗,而父親也徹底失去了評選高級教師職稱的資格,非但如此,還被排擠得在單位無法繼續任教。祖父在看到孫子出世後的隔年春天,溘然辭世,享年不過六十歲。這件事對父親的打擊不可謂不大,從此以後他就和母親分房睡了。

母親反正有子萬事足,廢品回收站的工作也辭了,所有的心思都撲在惟宗身上,一切事情都親力親為,不肯假手他人。

而惟希,則被她徹底無視了。

惟希想,大約就是從那時候起,母親的眼里就只有兒子惟宗,再沒有其他人了的罷?哪怕徐惟宗惹是生非打架逃學,在她看來,都是因為別人不好,是別人挑釁惟宗,是別人帶壞惟宗……一切都是別人的問題,與惟宗無關,惟宗是純潔善良無辜的好孩子。父親也試圖嚴厲地管教惟宗,可是總沒等他動真格惟宗已經哭得驚天動地,母親就會沖過像一只母獅子般護著惟宗,每一次都是以「他還小,你不會好好同他說呀?」開始,最後以「既然這個家容不下我們母子,我們走就是!」結尾。

感情就是這樣一點一滴消磨殆盡的,從最初的抱有一線微弱的希望試圖挽救婚姻,到最終的彼此冷漠無視相對無言,不過用了十年的時間。所以當得知父親向母親提出離婚的消息時,惟希並不覺得意外,甚至暗暗猜想,如果不是為了能讓她安心考上大學,父親也許早就這樣做了。母親自然是不肯的,在家里大吵大鬧,一歇歇說父親沒良心忘恩負義,肯定是在外面軋.姘.頭了,一歇歇又說他眼里沒有他們母子沒有盡到過一天父親的責任。父親便默默不語,他已經無法和妻子溝通。

祖母到底是聽不下去這些污言穢語,出來說話。

「這樣吵吵鬧鬧像什么樣子?你們的日子要不要繼續過下去,我這老太婆不管,可家里天天吵架,我年紀大了,實在有點吃不消。反正囡囡上大學要住在學堂里的,我這幾天就搬回老房子去住,眼不見心不煩!」

母親因為氣走了婆母,很是消停了一段時間。祖母和善客氣,在鎮上頗有幾個要好的老姐妹,這事一傳出去,哪一個不是指著她的脊梁骨罵她這個做媳婦的?惟希也因此跟著得了清凈。她每周從大學回來,都直接住到祖母那里去,祖孫倆一道上農貿市場買菜,回家她洗菜殺魚切肉,祖母親自下廚,燒上一桌豐盛的家常菜,等父親下班回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至於王超英和徐惟宗,大家都默契的不去提起,反正只要父親每個月把生活費交給她,她也樂得和兒子住在兩層樓里。

chapter 4開洋拌野菜2

辦公室的門被唐心魯莽地推開,她一雙描摹精致的美麗大眼閃著明媚的亮光,沖進來雙手往惟希辦公桌上「嘭」地一按,「希姐希姐!衛儻真帥!」

惟希將內心深處翻涌而出的回憶慢慢壓了下去,輕笑,「蒲生不帥?」

唐心一屁.股坐在辦公桌上,朝惟希搖了搖手指,「蒲生這種人,滿滿的從骨子里透出來的虛偽做作。」

唐心說出這話來,教惟希大感意外,「何以見得?」

「其一,他已有未婚妻了,碰到異性,無論是否對方遭遇意外,若為彼此考慮,都不應該靠得那么近,還與對方產生肢體接觸。」唐心豎起一根白潤得如同羊脂般的手指,「其二,他對異性的接近沒有一點防備,要么是他天性善良沒有戒備,要么他早已是個中高手有恃無恐。最後,坊間這些公子哥,要是認真挖黑歷史,有幾個屁.股是干凈的?」

惟希望著唐心豎起的三根白嫩手指,大力點頭,深以為然。

「再說,這女的使的這點小伎倆,本小姐中學的時候就已經用過。」唐心大言不慚地宣布。

「結果如何?」惟希好奇。

「哼!遇見個不解風情的呆頭鵝!」唐心噘嘴胖腮,即便這表情使她像一只氣鼓鼓的河豚,她依舊是好看的,「希姐,介紹衛儻給我!」

惟希一愣,然後十分無奈地攤手,「我沒有他的聯系方式,你找我師傅要去。」

唐心的表情有片刻呆滯,隨即撲身向前,隔著辦公桌掐住惟希的肩膀,猛力搖晃,「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碰到一個這么好的男人,你竟然不留下他的聯系方式?!」

惟希啼笑皆非。衛儻是好男人嗎?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唐大小姐瘋魔了。

唐心的生活是五光十色的,她熱愛與人相戀的過程,也許一個眼神,也許一管聲音,也許一道背影,都能教她喜歡上一個人,便不管不顧一往無前想方設法地要結識對方,令對方務必拜倒在她的高跟鞋下。然則也不過是一息一瞬的功夫,熾烈的情感就冷卻了,再不肯在對方身上花費一點點時間維護這段關系。除此以外,購物和滿世界旅行占據了她生活的大部分時間。在來給她當秘書以前,惟希聽師傅隱晦地暗示過,唐心大抵已經把公司內外能得罪的人,都得罪遍了,教她別太把唐心的到來當成負擔。

惟希也的確是這樣做的,不料唐心卻在她這里擔任秘書,一呆就是兩年。

唐心見從惟希這里套不出什么來,也不氣餒,站直了身體,拉一拉被她折騰得微微有些走形的薄雪花呢小西裝,撩撥蓬松亮澤的秀發,「希姐真是不解風.情!」說罷揚長而去,留一個窈.窕旖.旎的背影給惟希。

惟希把咖啡杯里的最後一滴咖啡喝干凈。

風.情?風.情於她,是最不必要的奢侈品,她如今要頭疼的事,件件與風.情二字無關。邵明明的請求,是她所承接的最棘手的委托。只訂婚雞尾酒會的一次接觸,實在也證明不了蒲生此人愛不愛她,看來尚需花些時間與精力來調查。另一件叫她糟心的事,是前夜母親和弟弟惟宗突然找上門來導致的。

被母親期許著能光宗耀祖的徐惟宗,事實上從一開始就成為被寵溺無度的孩子,在他的字典里,從來就不存在「努力上進」之類的字眼。母親一直在他耳邊灌輸「以後家里的地是你的,房子是你的,存款也是你的」這樣的觀念,父親給的生活費,母親永遠拿來滿足惟宗的任何要求甚至是他的無理取鬧。於徐惟宗而言,只消他在地上打滾哭鬧,他的願望最終都會得到滿足。既然用這種方法就能得逞,又何必以努力來達成目的呢?是以他混到初中畢業,考進一間所有人都在混日子等畢業的職業技術學校,最終一腳踏上社會成為無業青年,每天泡在網吧台球室里,抽煙喝酒鬧事,然後讓家里人去替他收拾爛攤子,跟在他後面給他揩屁.股。這其間的種種,簡直不堪回首。

徐惟宗上一次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還是兩年前,惟希從本城的公.安大學畢業,剛踏上警.務工作崗位的時候。徐惟宗在常去打球的台球室認識了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女人,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惟希並不了解,只知道徐惟宗為了這個女人,和台球室里的另一個球客發生爭執,最後兩人由言語沖突發展到拳腳相向。徐惟宗仗著自己年輕,發起狠來,將對方打成重傷。對方不肯接受王超英提出的私了請求,堅持要讓徐惟宗坐牢,王超英當時就在醫院病房里大呼小叫:「我女兒就是警.察!信不信我現在就叫她來抓你?!」

對方哪里肯咽下這口惡氣?事情自然是越鬧越大。等領導找惟希談話,問她有沒有借助自己的警.察身份,在外幫助家屬以勢壓人的時候,她才曉得事態已經發展到不受控制的程度。輿論一邊倒地譴責警.務人員家屬仗勢欺人,她的信息被人.肉出來放在網絡上,成為遭受網絡暴.力攻.擊的目標。

事件最後以徐惟宗人身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賠償受害人醫療費誤工費等十萬元收場,但其影響遠比表面上看起來的要惡劣、更深遠——惟希不得不辭去自己的警.職,放棄自己為之學習了多年的專業。

這件事以後,徐惟宗坐了半年牢,放出來著實老實了一段時間,還參加街道為刑.滿.釋.放人員組織的就業培訓班,看起來頗有點洗心革面從頭做人的意味。惟希也當他吸取教訓,不再惹是生非,暗暗松了一口氣。沒想到這才過了兩年工夫,他就故態復萌,和幾個同樣從牢里出來的人一起合伙借高利貸做什么投資。那幾個人奉承徐惟宗幾句,他就飄飄然找不到北,高利貸的借據上全是他的名字。等到還款期限將近,那些人能推則推,霎時都跑得一干二凈不見人影,獨叫徐惟宗一個背著巨額高利貸。徐惟宗這時傻了眼,他們的投資血本無歸,連本帶息他一共背了將近五百萬元的債,他到哪里去變出五百萬還高利貸?他不是沒想過逃跑避債,可是那些放高利貸的並不是吃素的,他才一去火車站,就被人截住。眼看著還款日期在即,他只能向母親吐露實情,王超英聞言先是癱倒在椅子上,恍惚良久,一拍扶手,「走,尋你阿姐去!」她知道現在只有女兒還能榨出油水來,前夫前婆婆根本不會理睬她。

惟希想,也只有母親,即使求人,也求得那么理所當然。

「你弟弟的房子,我要留著給他結婚的,所以不能賣,你先把你住的房子賣了,再想想辦法湊齊五百萬給他還錢。」

惟希當時怒極而笑。

徐惟宗的房子要留著結婚,所以活該她把自己的房子賣了替他還債,然後露宿街頭?!

王超英女士仿佛完全沒有察覺到女兒的憤怒,只揮著蒲扇,站在客廳里喋喋不休:「當初鎮上要征地建主題游樂園,你一個將來要嫁人的姑娘,拿什么房子?還不是你爸爸和你阿娘堅持要給你一套房子,我才把你弟弟應得的兩室一廳給了你?」

徐惟宗悶頭坐在一旁,想抽煙,可是抬頭一看惟希眼里越來越冷的目光,到底還是忍住了。王超英見兒子縮在沙發上,大感心疼,言語就愈發刻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