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二章 天下聖賢豪傑(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3389 字 2020-07-31

劉聚寶也不管自己媳婦這些私底下的嚼舌頭,反正就是十幾個老娘們有事沒事,找個由頭就聚一起唧唧歪歪,言談內容,也傳不到外邊去。

婦人拉起兒子的手,柔聲道:「兒子啊,有錢人家找媳婦,知道找啥樣嗎?」

劉幽州有些心不在焉,敷衍道:「我哪里曉得。」

婦人自顧自說道:「太漂亮的女子,不是紅顏禍水,就是紅顏薄命。千萬別找啊。」

「首先,是真喜歡你。其次是有孝心,能把公公婆婆真當自己爹娘看,最後,她眼里得有錢,又不至於掉錢眼里去,不然就是個敗家娘們。當然了,兒媳婦再大手大腳,咱家也敗不下去,可問題是糟心啊,山上的長舌婦那么多,最喜歡背後嚼舌頭,什么難聽話沒有?我說別人行,別人說我,萬萬不成。」

「找岔了,一災壓百富,多大家業都守不住。可只要找對了,就是一福壓百禍。」

劉幽州可以不聽,但是皚皚洲的劉氏財神爺,就只能耐心聽著婦人的碎碎念叨,他根本沒說話的份,關鍵還不能左耳進右耳出,

時不時就有一場考校,方才第三句說了啥?一著不慎,婦人就要泫然欲泣,埋怨他心野了,一出門就心不在焉,心里邊沒有她這個黃臉婆了,家花不如野花香。

婦人最後收斂神色,輕聲道:「幽州啊,娶媳婦,一定要娶個好心的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福氣,世間頭等的招財進寶。」

劉幽州點點頭,「娘親雖然沒讀過書,說話還是很實在的。」

婦人拍了拍兒子的手背,「咱們幽州這么會說話,怎么就找不著媳婦呢,沒天理了。」

劉聚寶點頭附和。

婦人記起一事,叮囑道:「去桐葉洲做什么,別去啊,烏煙瘴氣一地兒,沒啥意思的。」

劉幽州無奈道:「娘,能不能別這么念叨了。」

婦人取出一塊帕巾,擦拭眼角。劉幽州只得安慰起來,好說歹說,才讓娘親不用辛苦擠出眼淚來。

劉幽州沒來由想起一個在雷公廟遇到的姑娘。

一艘雲中穿梭的渡船,去往文廟西邊渡口,離著大概還有數千里山水路途。

相較於皚皚洲劉氏的那條渡船,顯得十分寒酸。

但是這條從扶搖洲動身的渡船,所過之地,路上無論是御風修士,還是別家渡船,別說打招呼,遠遠瞧見了,就會主動繞路,唯恐避之不及。

原因很簡單。

白帝城。

今天這條渡船之上,除了白帝城城主鄭居中。

還有重新入主琉璃閣的柳赤誠,身穿一襲粉色道袍。以及柳赤誠那位脾氣極差的師姐,韓俏色。

這位師姐,是城主之外,公認白帝城資質最好的修道之人,曾經立誓要學成十二種大道術法,結果如今才學成了十種,問題是最後兩種,尤其艱難。

鄭居中此次離開扶搖洲,重返中土,只帶了兩位嫡傳。

大弟子,名為名為傅噤,劍修。本命飛劍,秋蟬。腰懸一枚養劍葫。

傅噤與師父,皆是雪白長袍。

小弟子,顧璨。身穿一襲青衫,眉眼溫和。

他那師姑韓俏色,此刻就站在顧璨一旁,正在小聲與顧璨說那些浩然山巔的奇人異士,誰與白帝城關系不錯,誰與白帝城有仇怨。

韓俏色唯一的那點好脾氣,好像都給了師侄顧璨。

先前顧璨在扶搖洲,找到了一處遠古破碎小洞天的遺跡,正是她在暗中護道。只不過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機會出手。

渡船上,還有個戰戰兢兢、一口大氣都不敢喘的柴伯符,沾那顧小魔頭的光,歷經千辛萬苦,到了白帝城後,雞犬升天了,雖說沒能一舉成為白帝城祖師堂嫡傳,但當上了記名弟子,柴伯符的那份感激涕零,發自肺腑。畢竟天下山澤野修,誰不將彩雲間的那座白帝城視為心中聖地,就像讀書人眼中的文廟。

柳赤誠帶著柴伯符來到顧璨房間,只因為沒敲門,就被觀景台那邊的韓俏色賞了一記道法。

柳赤誠還好,柴伯符已經瞬間倒地,躺在廊道血泊中,掙扎著坐起身後,都不用柳赤誠安慰半句,獨自起身,返回屋子養傷。

大道修行,登天不易,不吃苦怎么成,習慣就好。

乖乖敲門之後,柳赤誠晃動雙袖,走入屋子,來到觀景台那邊,趴在欄桿上,轉頭笑道:「師姐,這次說不定可以遇到流霞洲那個芹藻哦。」

韓俏色冷笑道:「狗屁仙人,見著了阿良一個屁都不敢放,怎么當的狗。」

柳赤誠滿臉殷勤笑問道:「師姐,不如我拉上顧璨,一起會會那芹藻?」

真要出了事情,有師兄擔待著,怕個卵的怕。何況那個芹藻,就是個紙篾仙人,空有境界,沒啥真本事,不然流霞洲南邊戰場,芹藻豈會毫無建樹,就跟游山玩水一趟差不多,比其他那師妹,擅長戰場廝殺的仙人蔥蒨,差了可不止一點半點。以至於一宗之主,都沒資格參與議事。

韓俏色瞬間眼神凜冽。

柳赤誠立即舉起雙手,「好好,師弟保證不拉上顧璨一起闖禍。」

白帝城韓俏色、柳赤誠這些輩分高的,本就是鄭居中代師收徒,而那個所謂的「恩師」,從未在白帝城現身過,所以鄭居中對柳赤誠這些修士而言,就是半個師父,半個師兄。師兄之名,卻有師父之實。

中土神洲的白帝城,與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十分相像。

吳霜降降下法旨,人人願意赴死。

不過在白帝城,結果一樣,不敢原因稍有差異,是人人不敢不赴死。

鄭居中操控人心的手段,登峰造極。

作為當之無愧的魔道第一巨擘,鄭居中在那扶搖洲戰場的所作所為,被譽為「一人收官一洲山河」。

所以如今山巔有個說法,寧肯與劉叉問劍,也別去與鄭居中問道。

顧璨對此深有體會。

前些年,他重返了一趟「書簡湖」。被迫一次次更換身份,是那宮柳島劉老成,是青峽島劉志茂,是昔年師姐田湖君,是雲上城的一個書鋪掌櫃,是那少年曾掖……

柳赤誠趴著,哈欠連天,轉過頭,臉頰貼著欄桿,笑望向顧璨。

白帝城,「狂徒」顧璨。

可是柳赤誠眼中,這個小師弟,卻是極為出彩的年輕儒生模樣,身材修長,面如冠玉,滿身書卷氣。

雖然有那「狂徒」的綽號,但是任何人親眼看到年輕人,無論是神態,還是言行,全然沒有一點狂生的狷介氣。

在顧璨離開「書簡湖」後,鄭居中親自賜下了一枚符印給這位嫡傳弟子,邊款篆刻有雲游五岳東道主,擁書百城南面王。

底款印文,吾心悖逆。

柳赤誠咦了一聲,「哪家神仙,膽子這么大,竟敢主動靠近咱們這條渡船?」

顧璨舉目遠望,是一條水運濃郁、建有雕梁玉棟的仙家渡船,極為精巧。

韓俏色作為仙人境修士,要比顧璨目力更好,輕聲笑道:「是淥水坑的那個肥婆娘,驟然高位,就擺起闊來了。」

淥水坑青鍾夫人,從偏居一隅的大妖,橫空出世,崛起極快,如今名義上掌管著浩然九洲的陸地水運。

而且還是禮聖欽定的身份。

從文廟到山上,也就都沒什么異議了。

說來奇怪,除了幾大儒家文脈,以及諸子百家的老祖師,禮聖幾乎從不對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說什么對錯,講什么規矩。

是真的不管。

所以如今這位青鍾夫人,真是做夢一般,每天都有恍若隔世之感,自個兒怎么就搖身一變,成了禮聖封正的陸地水運之主?

而她對鄭居中,確實心存感激,好像沒有這位白帝城城主,就遇不上那位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女子了,就會錯過那場大戰,說不定還要站錯陣營,然後哪天一個不小心,就要被火龍真人那個老王八蛋幾巴掌拍個半死……每每想到這里邊的天壤之別,她就對鄭居中感激增添一分。

半死不活的柳赤誠突然站得筆直,嘖嘖稱奇道:「巧了巧了,渡船上邊,竟然還有百花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都在呢,五位神仙姐姐,美極了,各有千秋,大飽眼福,只是不知有無機會眼福變艷福……」

韓俏色嗤笑道:「想要艷福還不簡單,你一頭撞上去,渡船那邊的山水禁制,你撞不開,我可以幫你。」

柳赤誠是真有這個念頭。

那條渡船逐漸靠近。

顧璨遙遙抱拳行禮。也不管對方渡船的淥水坑青鍾夫人,和百花福地五位娘娘看不看得見,放不放在心上。

韓俏色微微一笑。

如此一來,柳赤誠就沒臉跑去寒暄了。

鄭居中並未露面,大弟子傅噤倒是現身了,其中一位命主花神,神色復雜,痴痴望向那個曾經被浩然天下視為「小白帝」的傅劍仙。

而那位福地花主,姿容絕色,儀態萬方,身穿一件錦綉法袍,綉百花。

她饒有興致地望向那個名聲鵲起的年輕修士,顧璨。文質彬彬,溫文爾雅,一身由內而外的書卷氣,怎就是那狂徒了?

————

正陽山的祖師堂議事,千年以來,從未如此頻繁。

今天議事完畢,一位女子祖師在一道道劍光依次亮起過後,這才御風離開祖山,返回自家山頭,都沒個伴兒。

她期間路過了合稱眷侶峰的大小孤山,一直閑置,不曾開峰,因為正陽山太久沒有一對劍修道侶,能夠聯袂躋身地仙了。

曾經名動一洲的仙子蘇稼,最有希望在此修道,可惜大道無常,三十年過後,許多如今剛剛入門的年輕弟子,再聽說這個名字,都要一臉茫然了。

然後她繞過了仙人背劍峰,先前她還專程停下身形,她不是劍修,卻依循祖例,恪守規矩,單手掐劍訣,低頭遙遙致禮。

只是低頭之時,這個名叫田婉的女修,泛起一絲冷笑。再抬頭,她又已經是肅穆神色。

這座山峰,高度僅次於祖山,山巔插有一把正陽山開山老祖的遺物長劍,品秩不高,並非半仙兵,但是意義重大。

那位祖師爺立下一條鐵律,只有等到正陽山的後世劍修,能夠百歲劍仙,才可以取走這把長劍,重新放入祖師堂,可謂用心良苦。所以此地又名劍山。

正陽山的護山供奉,白猿袁真頁,就常年在這座背劍峰修行,作為遠古後裔的搬山之屬,袁真頁有個好名字,山中真業,寓意「巔」,隨著正陽山成功躋身宗門,這頭白猿的身份地位,也水漲船高,故而每次袁真頁在別處山頭偶爾現身,門內弟子們一聲聲搬山老祖,喊得震天響。

尤其是有小道消息開始在山上流傳,搬山老祖其實很快就是驚世駭俗的上五境修為了。

所以也有不少年輕修士,干脆就尊稱為搬山大聖。

寶瓶洲第一位上五境的五岳山君,是披雲山魏檗。那么自家這位護山供奉,就會是第一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正陽山的人心,從未如此凝聚,修士的精神氣,從未如此激盪昂揚。

哪怕只是一個剛剛進入山頭的外門子弟,哪怕只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少女,都開始覺得曾經廣袤無垠的寶瓶洲,好像一下子就變得很小了,他們的視野和心思,會飄去劍修如雲的盟友北俱蘆洲,會飄去南邊那個處處廢墟好像個破敗簍子的桐葉洲。

守得雲開見月明,是說那風雷園的李摶景死了。

如日中天,是說正陽山不但躋身了宗字頭,還在著手打造下宗,雖說好像有些坎坷,但是沒有誰懷疑正陽山一定會擁有一座名正言順的下宗。放眼整個寶瓶洲,連那山上執牛耳者的神誥宗,都無法擁有一座下宗。

如今正陽山的好事者,最喜歡評點一洲風雲人物,山上越來越多的年輕修士,都由衷覺得那李摶景也就是幸好死得早,不然肯定晚節不保,遲早會被正陽山的某位年輕劍仙輕松擊敗。

田婉返回茱萸峰,她的修道之地,十分簡陋,就是位於山坳中的一處雅靜庭院,都不在視野開闊的山中高處。

她既是正陽山祖師堂的田婉,一個座椅位置很靠後的女子祖師。管著正陽山很清水衙門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其實名義上田婉也執掌情報一事,只是早就被祖師堂掌律一脈給架空了,她沒資格真正插手這檔子事,只有等到出了什么紕漏,再把她拎出來就是。

所以田婉是正陽山最沒有存在感的一位祖師堂成員。祖師堂內,有她不多,沒她不少。

沒教出什么劍術超群的得意弟子,也沒什么話語權,只是守著一座訪客寥寥的茱萸峰,都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可憐茱萸峰,因為田婉,得了個「鳥不站」的說法。

可她也是那位「言盡天事」鄒子的師妹。

還是某一處秘密議事的二十人之一。

在那一處無需修士親至的山水秘境當中,三山福地萬瑤宗的宗主,那個仙人境修士韓玉樹,資歷淺,座椅位置,倒數第二,只比位置墊底的瓊林宗宗主稍好,每次議事,這兩位,完全說不上話,幾乎只能聽命行事,很難與誰討價還價。

最近幾十年內,還吸納了一撥年輕人,篩選極為嚴格,某人哪怕只是成為候補之人,就需要某位在座之人的推薦,以及最少半數人的點頭認可。出現了任何差池,就有極為嚴重的連累責任。

比如北俱蘆洲的徐鉉,那個大劍仙白裳的唯一弟子。是瓊林宗宗主推薦。

還有流霞洲的夢游客,夜航船上化名邵寶卷的容貌城城主。是刑官推薦。

以及某種意義上,屬於第一個揭開大戰序幕的人,此人來自桐葉洲。正是他無意間撞破了扶乩宗的那個隱患。在那之後,牽一發動全身,才有了太平山變故,君子鍾魁身死,淪為鬼物,背劍老猿被太平山老天君重傷,還有一個身份隱藏極深、與那浣紗夫人有些牽扯不清關系的年輕道士,最終這兩頭大妖,又不幸被觀道觀老觀主尋見蹤跡,後者身魂兩分,丟入了藕花福地。

只不過這些年輕人,如今都還是候補身份,暫時無法參與議事,更不清楚上邊二十人的身份。

田婉開啟宅子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在正屋焚香後,坐在蒲團上,從袖中摸出一只簽筒,神情凝重,輕輕搖晃,摔出一支竹簽,拈起一看,松了口氣,雖然不是上簽,卻也不好不壞,中下簽,她很知足了。上次的抽簽結果,差點讓她道心失守,竟是一支下下簽。田婉不得不借助師兄留下的一道護身符,幫忙更換運勢,果不其然,時來運轉,出現了生機,雖說依舊凶險,可是她自有應對之策。

田婉收起那枚竹簽入袖,打爛簽筒,然後閉上眼睛,下意識伸手捻住手腕上的紅線,片刻之後,猛然起身,身形瞬間消散。

茱萸峰人去山空。

正陽山再無祖師田婉。

一位老嫗,乘坐一條去往老龍城的渡船。

一位少女,則登上一艘去往牛角山渡口的渡船。

人生到處,飛鴻雪泥,有過痕跡,又不久留。

這就是田婉的修道宗旨。

還有一位姿色平平的婦人,先是在茱萸峰呵氣結雲,傘蓋大小,憑借陣法,縮地山河,在寶瓶洲中部一片雨雲中出現,與一場滂沱大雨一同落在人間大地,雨滴凝為人形,她悄然來到舊朱熒王朝的一處藩屬小國郡城,找到了那坊間書肆,化名何頰的蘇稼。

作為蘇稼的登山修行領路人,最早的傳道恩師,田婉似乎要來這里與蘇稼道一聲別。

因為大雨緣故,天地灰蒙,撐傘都難行走,書肆生意比以往要冷清許多,田婉收起油紙傘,何頰驀然抬頭,滿臉驚喜。

只是田婉心中幽幽嘆息一聲,轉頭望去,一個青衫布鞋的修長男子,面容年輕,卻雙鬢雪白,手撐雨傘,站在鋪子門外,微笑道:「田姐姐,蘇仙子。」

田婉終於明白為何先前卦象簽文,會是下下簽了。

原來是這個桐葉洲的姜尚真,好死不死盯上了自己。

姜尚真站在門檻上,收起雨傘,輕輕晃掉雨水到門外,抬頭笑道:「我叫周肥,落魄山供奉,首席供奉。」

姜尚真也不再看那田婉,視線越過婦人,直愣愣看著那個化名何頰的蘇稼,「蘇仙子,聽沒聽說過鏡花水月的一尺槍和玉面小郎君,他們兩個,曾經爭吵你與神誥宗的賀小涼,到底誰才是寶瓶洲的第一仙子。一尺槍雖然覺得是賀小涼更勝一籌,但是他也很仰慕蘇仙子,當年遠游他鄉,原本打算是要去正陽山找你的,可惜沒能見著蘇仙子,被荀老兒引以為憾。」

姜尚真斜靠大門,「在我看來,賀仙子已是山巔人,愈發仙氣飄飄,蘇仙子卻是出淤泥而不染,兩種人,一般好。」

就像個登徒子,打情罵俏來了。

蘇稼一頭霧水,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怪話連篇。

田婉突然大笑道:「姜老宗主莫不是以為勝券在握了?」

姜尚真目瞪口呆,以雨傘指向那婦人,顫聲道:「你你你……」

田婉反而覺得有些不妙了。

一條渡船上,老嫗轉頭望向屋門那邊。

一個白衣少年以合攏折扇輕輕敲門,輕聲道:「千里姻緣一線牽。」

另外那條去往老龍城的渡船上,一個「姜尚真」則斜靠欄桿,站在那個船頭賞景的少女身旁,「只羨鴛鴦不羨仙。」

書鋪這邊,田婉驀然又一笑,「姜尚真與崔東山聯手,好像也不過如此。」

姜尚真搖搖頭,眼神幽怨道:「田姐姐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是不能瞧不起我那崔老弟。」

寶瓶洲東海之濱,鄰近齊瀆入海口。

山野之中,一位樵夫緩緩而行,一棵樹上,白衣少年坐在樹枝上,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落葉西風時候,人共青山都瘦,長恨此身非我有。」

寶瓶洲西邊大海中,一位背劍男子辟水遠游,轉頭望向不遠處,滿臉笑意,「不如憐取眼前人。」

書鋪里的婦人,怔怔無言。她不敢賭命。

姜尚真笑道:「大概這就是,相見時難別亦難?」

婦人深呼吸一口氣,「要如何處置我?」

姜尚真安慰道:「放心,我家山主,最是憐香惜玉了!」

————

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

圓臉姑娘坐在檐下竹椅上,她目不斜視,望著遠處的龍須河,輕輕喂了一聲,算是打招呼了。

一旁嗑瓜子的劉羨陽立即轉過頭,笑臉燦爛道:「啥事?只要是余姑娘發話,小生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化名余倩月的棉衣姑娘,隨口問道:「蟾宮折桂,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劉羨陽半蹲彎腰,手拎竹椅,連人帶椅子一起往賒月那邊挪了挪,也沒太過得寸進尺,免得唐突佳人,哈哈笑道:「說那科舉中第金榜題名嘛。余姑娘,真不是我吹牛,陳平安那個小王八蛋的落魄山上,有個叫曹晴朗的讀書人,年紀不大,很正兒八經一人,在家鄉福地那邊,早些年前,不過少年歲數,就連中三元!到了這邊,還是厲害得很,這不前些年曹晴朗進京趕考,就成了榜眼,大驪王朝的榜眼!差不多就是咱們寶瓶洲一洲讀書種子里邊殺出一條血路的榜眼了,這分量,嘖嘖……」

賒月耐著性子聽了半天劉羨陽的胡扯,終於忍不住疑惑道:「你與我說這些做什么?聽著跟你也沒一顆銅錢的關系啊。你到底要吹什么牛?」

不過跟劉羨陽聊天有一點好,這家伙最敢罵那個落魄山山主。

劉羨陽笑著瞥了眼余姑娘,再眨眨眼,見那余姑娘好像是真沒聽明白,劉羨陽只得咳嗽一聲,開始解釋其中的緣由,「實不相瞞,曹晴朗的科舉制藝本事,不敢多說,至少有一半是我的功勞,因為我每次去落魄山那邊串門,都要與這孩子聊些治學心得,余姑娘,你是知道的,論行萬里路,我比那個小王八蛋,只是略遜一籌,可要說讀萬卷聖賢書,呵,我是這個,陳平安就是這個。」

劉羨陽說到這里,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再翹起小拇指,指了指落魄山方向。

好像聊著聊著,就把正事聊沒了。

賒月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反正她在這邊,也沒個正事可做。在這異鄉的日子,就跟那條龍須河差不多,晃晃悠悠。

她突然輕聲說了句,依舊像是在自言自語,「老鴨筍干煲挺好吃的。」

劉羨陽有些難為情,「買鴨子錢,不便宜。」

賒月問道:「撿顆河邊石子,也要花錢?」

劉羨陽笑容尷尬,最近在河邊找鴨子愈發難了。

賒月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出心中的最大疑惑,「為什么陳平安那么怕你?」

那個家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

都敢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在那邊他要跟龍君當鄰居,還要面對文海周密的算計,一個人守了那么些年,還給他活著回了家鄉。

劉羨陽背靠椅子,伸長雙腿,伸了個懶腰,「那也不叫怕吧。」

賒月問道:「那算什么?」

劉羨陽想了想,說道:「不好說。陳平安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打小就是,很難理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跟宋搬柴當了那么些年的鄰居,也沒占過半點便宜,甚至都不會羨慕。你說他什么都不在乎吧,又不是,我認識他起,陳平安每天就合計著什么掙錢,我就納了悶了,那么著急掙錢做什么。那會兒剛成了窯口學徒,小小年紀的,一顆顆銅錢都只差沒幫忙取名字了,可也不像是攢媳婦本啊,當年陳平安就是個什么都不懂的榆木疙瘩,聽牆角都不會。」

賒月更加疑惑,「你們兩個,這么不一樣,怎么混一塊去的。」

劉羨陽笑道:「當年在泥瓶巷,陳平安等於救過我一命。我臉皮薄,從沒說過謝謝,就換個法子,跟他說,這邊只要跟著我混,保管吃香喝辣。不過陳平安當了學徒後,就已經吃喝不愁了,反而是我,花錢大手大腳的,每次領了工錢,不是請客,就是瞎買,所以還要經常跟他借錢花。他記賬也記賬,一筆一筆的,那會兒就有點賬房先生的樣子了,可就是從沒開口跟我討過債。」

賒月眨了眨眼睛,轉過頭問道:「都清楚記賬了,肯定還是會想著你哪天能還錢吧?」

劉羨陽搖搖頭,「余姑娘,你這就不懂了吧,他記賬,只是記賬自己掙過多少錢,真心從沒想著我還。陳平安借過很多窯工、學徒錢,好像從一開始,也都沒想著他們還,能還是最好,不還也不問了。但是有一點,我跟所有人都不一樣,我不還錢,下次借錢,陳平安依舊毫不猶豫,有多少給多少,可是別人,只要借錢一次不還,陳平安不管被人說什么,就要在心里邊記賬了,至多再借一次,在那之後,他就都打死不借錢了,一顆銅錢都不給。」

賒月扯了扯嘴角,呦,這也能拿來炫耀啊,臉皮夠厚,不愧是讀書人。

劉羨陽笑道:「給余姑娘說件事好了,當年我們仨去偷瓜,小鼻涕蟲負責踩點,我搬瓜,陳平安幫忙望風。偷了瓜後,找個地方躲起來分贓,你猜怎么著,陳平安那家伙次次都不吃,就看著我和顧璨在那邊狂啃,怎么勸他都不吃。偷了瓜又不吃,卻願意望風,你說他圖個什么?有次給瓜田主人撞見了,我和顧璨立即撒腿狂奔,回頭一瞧,好嘛,那小子就站在原地,也不跑。」

賒月說道:「跟後來的那個隱官,太不一樣了。」

劉羨陽問道:「不一樣?不是太一樣了嗎?」

賒月沉默片刻,「那么小年紀,又是鄉野長大,所以其實陳平安的那個舉動,很沒有……人性。還是換種說法好了,很不符合人之常情。」

劉羨陽不怕陳平安,她很怕那個年輕隱官啊。

而且劉羨陽越說這些陳年舊事,賒月就越怕。

一個小小年紀,某些人性就似乎開始趨於神性的人,賒月作為一位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轉世,反而更怕。

「所以說他是個怪人啊。」

劉羨陽笑道:「之所以是朋友,顧璨是小,覺得有陳平安在身邊,什么都不用怕。至於我,不過是認准一件事,不管陳平安怎么想的,反正他這人,從不害人。我那會兒就篤定,不管我身上是只有幾顆銅錢,還是從姚老頭那邊學完了手藝,成了最好的窯工師傅,然後發跡了,手里邊攥著幾千兩銀子,大半夜的,覺都不敢睡了,那就喊陳平安當鄰居,這家伙肯定都會像個傻子那樣,幫我望風,守著銀子。」

賒月稍稍松了口氣,說道:「被你這么一說,好像還挺傻乎乎的。」

劉羨陽笑道:「陳平安這個人,向前走,不需要有人推著他走,但是他好像在心里邊,需要有那么個人,不管是走在前邊,還是站在遠處,他能瞧得見,就心里有底了。他不怕走遠路。他只怕……走錯路。看到劉羨陽是怎么活的,陳平安就會覺得自己知道了怎么過上好日子,有盼頭。不知道為什么,他很小就懂得一個道理,好像有些事情,錯過一次,就要傷心傷肺,揪心很久,比起挨餓挨凍這些個吃苦,更難熬。我那會兒就只是覺得,陳平安沒道理活得那么辛苦。說實話,當年我認為陳平安死腦筋,混不開,沒掙大錢的命,估摸著成家立業之前,就只能跟在我屁股後頭當個小跟班了,小鼻涕蟲再當他的拖油瓶,跟屁蟲。」

「在他心里,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和那個曾經給他飯吃的嬸嬸,就是……他的另外一個家。絕對絕對再不能失去一次了。他必須死死護住這么個小地方。因為顧璨的娘親,是他的長輩,親人,小鼻涕蟲就是他的弟弟。」

「天底下哪有生下來就喜歡吃苦的人?」

「一個沒讀過一天書、爹娘早逝的孩子,說句難聽的,家教使然?那么點大的人,虛歲五歲,再能記住爹娘的好,他又能記住多少?所以陳平安不是為了做好人而做好人,他當然是有所求的,而且不外求。他是想要跟老天爺做一筆買賣。

他聽過了老槐樹下老人們的老話,什么好人有好報,什么多做好事,下輩子就還能投胎做人。所以他要做一輩子的好人,連爹娘那份,一起算上。」

「做了一百件好事,那么只要老天爺不總是打盹,能瞧見幾件,他就等於賺到了。」

「所以少年時候的陳平安,既不怕死,又最怕死。不怕死,是覺得活著也就那樣了,最怕死,是怕好事沒做夠,遠遠不夠。」

「心地就是福田,言行就是風水。所以要懂得惜福,要能夠藏風聚水。」

直到這一刻,賒月才發現一件事,別看劉羨陽平時吊兒郎當的,正兒八經說話起來,還真像個讀書人。

劉羨陽不知何時拿出了一壺酒,彎著腰,喝著酒,看著遠方。

賒月問道:「有想過會變成今天的光景嗎?」

劉羨陽笑道:「我,陳平安,顧璨,當年怎么想都想不到今天的。」

賒月點點頭,「都差不多,路上走著走著,就是這樣了。」

小雨朦朧潤如酥,有婀娜女子撐傘,在河畔姍姍而行,好似輕入畫卷中。

她只是路過鐵匠鋪子,走向那座拱橋。

劉羨陽神色古怪起來。

賒月望向那邊,問道:「她就是泥瓶巷的稚圭吧?」

劉羨陽點點頭。

賒月問道:「你們都這么熟了,不打聲招呼?」

劉羨陽笑嘻嘻不說話。

王朱不知為何,獨自還鄉,走過了那座沒有神像的龍須河水神祠廟,香火很一般,因為不遠處那條鐵符江的水神娘娘,是大驪王朝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再稍微遠些,過了棋墩山和紅燭鎮,就是綉花、玉液和沖澹三江祠廟,哪個不比河神廟的官大。

過了拱橋,她走入小鎮,隨便閑逛,督造官衙署,縣衙,楊家鋪子,一處荒廢的學塾,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一一路過,然後她撐傘,站在騎龍巷台階下,不遠處就是相鄰的壓歲鋪子和草頭鋪子。

雨水漸大,雨幕沉沉,白晝如夜,雨水沿著台階上流淌而下,就像一條蹦蹦跳跳的溪澗。

草頭鋪子大門口,擱了條長板凳,一個眉眼飛揚的青衣小童,正陪著一位目盲老道士,各自翹起二郎腿,在那邊侃大山。

瞧見了王朱後,陳靈均就跟見著了鬼差不多,大致曉得那女子身份和根腳的老道士賈晟,也好不到哪里去,哥倆不約而同地挪了挪屁股,並肩而坐,相互壯膽。

兩人正襟危坐,沒有二郎腿了。

等到那個天底下最不需要撐傘的小娘們,沿著騎龍巷,一步步拾階而上,徹底走遠了,兩個難兄難弟,這才如釋重負,哈哈大笑,豪氣干雲。

龍門境老神仙撫須感嘆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能夠遇到靈均老弟,人生幸事啊。」

陳靈均唏噓不已,「可惜咱哥倆境界雖高,就是手里錢少。有錢道真語,無錢語不真,所以我才會在魏夜游那邊抬不起頭。有錢好啊,掙錢難啊,如果神仙錢跟這下雨差不多,就爽利了。」

老道士搖頭道:「兄弟二人,錢夠花就行了,咱們畢竟不是山主那般的天縱奇才,掙錢一事,隨緣就行了,反正無求到處人情好,不飲任他酒價高。」

王朱走到泥瓶巷後,快步而行,然後驟然間停步,剛好站在某人的祖宅外邊。

而隔壁宅子門口,坐著一個落拓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滿身寒酸氣,一把油紙傘,橫放在膝,好像就在等王朱的出現。

若是騎龍巷那邊的陳靈均見著了此人,保管跳起來就是一巴掌,都姓陳,本家兄弟嘛。

陳濁流。

之前悄無聲息走了趟齊渡入海口的雲林姜氏,不過是游歷。

但他哪怕只是遙遙現身,就已經讓王朱心神不寧,不得不再次出關,最終選擇返回小鎮。

那個青衫書生站起身,以傘拄地,笑問道:「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小小孽障,是也不是?」

王朱臉色慘白,沉默片刻,眼神堅毅道:「去別處打。」

陳濁流笑道:「暫時沒想法。不如一起去趟中土文廟?」

王朱問道:「寧姚去不去?」

陳濁流搖頭道:「多半不會。」

好不容易才與浩然天下撇清關系,沒理由讓一座飛升城再次裹挾其中。

王朱說道:「我更不會去。」

陳濁流問道:「我答應了嗎?」

王朱攥緊手中油紙傘,一言不發。

陳濁流笑了起來,「行了,今天只是敘舊,順便提醒你一句,別想著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作威作福,會死的。」

王朱還是默不作聲。

陳濁流搖搖頭,「蠢是真的蠢,一如當年,沒半點長進。唯一的聰明,就是知道憑借直覺,躲來這邊,知道當著我的面逃去歸墟,就一定會被砍死。」

王朱問道:「歸墟那邊,有陷阱?是養龍術一脈的練氣士?」

陳濁流嘖嘖稱奇道:「倒也沒蠢到死。」

青衫書生打開雨傘,與王朱在小巷擦肩而過。

王朱沒有轉頭,問道:「為什么要救我一次?」

那書生一步步踩在泥濘里,跟凡俗夫子沒什么兩樣,微笑道:「斬龍術比起養龍術,更加希望世間有真龍。還有就是你太瘦了。」

王朱皺緊眉頭。

那人的言下之意,再簡單不過,養肥了再由他來殺。

王朱在那人走出泥瓶巷後,一雙金色眼眸,滿是恨意。

她最後背靠牆壁,看著相鄰的兩座小宅子。

而陳濁流去了騎龍巷那邊,從騎龍巷拾級而下。

陳靈均翹著二郎腿,嗑著瓜子,驀然一驚,跳起身,哈哈大笑,雙手叉腰,站在鋪子門檻上,「陳老弟,你他娘的是不是沒了盤纏,靠兩條腿走來的槐黃縣啊?不然需要這么久?讓小爺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那叫一個好等啊!早跟你說了,都是北岳地界,我與那魏大山君是好友,你只要報上我的名號,喝酒不花錢,坐船天字號!」

估摸著幾座天下的蛟龍水裔,也就只有陳大爺,敢與一位斬龍人,說一句好等了。

褲管沾滿泥濘的寒酸書生,一路小跑下台階,到了草頭鋪子檐下,收起雨傘,笑道:「給忘了這茬。」

陳靈均一巴掌打在那書生腦袋上,氣呼呼道:「忘啥都行,能忘這個?你一個別洲外鄉人,真要遇到了山上凶險的意外,讓人曉得你兄弟的朋友是那披雲山魏山君,可以救你一條小命的!」

書生微笑點頭,然後歉意道:「我不能久留,喝過一頓酒,就要遠游一趟。」

陳靈均神色黯然,都想好了怎么款待這個斬雞頭燒黃紙的兄弟,自家落魄山要怎么逛,披雲山那邊該如何跟魏檗打個商量,怎么才可以帶朋友多逛幾個外人去不得的山水形勝之地,怎么喝一頓酒就要走了。

不過陳靈均很快就笑容燦爛起來,兄弟嘛,要體諒。

陳靈均立即轉頭與老道士吆喝道:「賈老哥,整一桌酒菜!」

老道士很給面子,大笑道:「靈均老弟都發話了,必須整桌好的!」

書生提傘跨過門檻,突然問道:「如果世上只能有一條真龍,你覺得誰來做比較合適?」

陳靈均嘿嘿笑道:「瞧瞧,這還沒喝酒呢,就說上大話啦,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不喝酒就這樣,喝了酒,數天下豪傑,只有酒桌旁邊幾個了。」

他擠眉弄眼,故意壓低嗓音道:「知不知道那個叫王朱的娘們,真龍!她就是咱們這兒走出去的!這不她就剛剛路過騎龍巷,與你是前後腳的事兒,她還與我打招呼了呢,一口一個靈均小哥,害得我都有些難為情了,知道為啥我與她熟絡嗎?我家老爺,打小就跟她是鄰居,什么關系,青梅竹馬算個屁,是這個……」

陳靈均伸出雙手,大拇指互敲。

落拓書生,一笑置之。

他伸手摸了摸陳靈均的腦袋。

結果挨了那兔崽子一肘,大罵道:「放肆!我把你當兄弟,你把我當兒子呢?!」

————

一艘流霞舟,快若驚鴻,倏忽現身,眨眼功夫,就穩穩當當停靠在了北邊渡口。

走下三人,禿鷲一樣的少年,眼神凌厲。

一個提籠架鳥的俊公子,風流倜儻。

還有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子。

正是在扶搖洲跌境、在流霞洲養傷出關的大修士,劉蛻。

流霞洲兩位仙人,師出同門,宗主芹藻,師姐蔥蒨。

憋了一路都沒敢說話的芹藻,終於忍不住說道:「師姐,真要跟那個家伙計較一番?」

他是在說那個先前做客宗門、專程拜訪師姐的阿良。

蔥蒨怒目相視,「又不需要你動手,到時候就一旁待著去。」

那個歲數極老、卻是少年面容的大修士劉蛻,幸災樂禍道:「在這里打,阿良肯定吃虧。」

一個竹杖芒鞋的大髯老者,身邊跟著背書箱的少年,和背著大行囊的少女,分別名叫琢玉和點酥。

在問津渡一處仙家店鋪內,有山上仙師,正在與掌櫃問詢一幅鎮店之寶的字帖,是怎么個價格。

那是一幅木石圖,據說是蘇子真跡,鋪子剛剛從扶搖洲那邊得手。

坡石小叢竹,枯木一株,野趣盎然。

竹杖老者笑眯起眼,在一旁聽著雙方砍價。

點酥輕聲道:「老爺,是贗品啊。」

老人擺手道:「別亂說。」

少年翻了個白眼。

店鋪掌櫃是個會做生意的,也沒計較什么。

但是一個年輕伙計惱火道:「怎就是贗品了,十數位丹青聖手都幫忙勘驗過了,是真跡無誤!」

竹杖老人趕緊拉著少年少女離開鋪子。

在那泮水縣城內,一位年輕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懸一根柳條。身邊一位而立之年模樣的男子,斜背一把油紙傘。

兩人身邊,有兩位女子,一位頭戴冪籬,身材修長。還有一位名叫純青的少女。

在文廟四方,還有那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大劍仙白裳,大源王朝盧氏皇帝,崇玄署雲霄宮宮主,大源國師楊清恐。

寶瓶洲的神誥宗天君祁真,大驪王朝宋長鏡。

有那身邊攜帶兩位美嬌娘的年輕皇帝,在渡船靠岸時,他猶豫了一下,摘下了身上那件大霜甲,將這枚兵家甲丸,交給一旁那個名叫擷秀的美人。

有個白發紫衣的赤腳老人,腰間懸掛了一枚酒葫蘆,從天幕處現身,如星辰墜入大地。

穗山山神和九嶷山神,各自離開山岳轄境,然後聯袂趕赴文廟這邊。除此之外還有五湖水君,也在趕路。

桐葉洲那邊,是玉圭宗新宗主韋瀅,獨自前來文廟。

文廟功德林。

一位老秀才沒那觀棋不語的瞎講究,正在教兩個下棋老夫子如何下棋,下棋雙方自然不會聽他的,老秀才幾次想要幫著誰落子,都給拍掉手,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么有你們這么不想贏棋偏要輸棋的人?來來來,真心聽我一次,董老兒,你就落子在這里,這樣的神仙手,石破天驚,我都要擔心這棋盤加桌子,都扛不住這份萬鈞氣勢……」

始終無人理睬。

老秀才突然想起一事,「董夫子,你好像沒有功名?」

那位姓董的老夫子也懶得計較老秀才的明知故問,笑道:「當時並無科舉。」

老秀才捻須點頭,轉去對另外一人說道:「周山長,進士出身,了不得啊。」

很快就又補了一句,「可惜就是藩屬小國,考的人少,進士多,含金量,略微不足啊。」

那位書院山長點頭道:「那是肯定不如文聖再傳弟子的榜眼了。」

「這么聊天就沒勁了。」

老秀才搖搖頭,「周山長,知道為啥你如今才是書院山長,死活當不上大祭酒嗎?」

那位曾經的魚鳧書院山長,「不知。」

老秀才小聲道:「可能是因為你叫周密,名字沒取好。」

周密忍了忍,算了。罵不過文聖。

只能被老秀才煩,難不成跟老秀才坐而論道,切磋學問?換成一般的書院山長、君子賢人,估計就要直接改換文脈了。

董夫子突然站起身,說要去接待客人。

周密也差不多,北俱蘆洲那邊有人需要他出面接應。

兩個臭棋簍子一走。

只留下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棋局反正也看不懂,一個人閑來無事,就把弟子們都想了個遍。

老人有些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