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六章 龍蛇起陸(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4374 字 2020-12-28

陳平安說道:「你想多了。」

陸沉瞥了眼陳平安的手腕,搖頭道:「不,你想少了。」

陳平安問道:「你來這邊做什么?總不至於是只為了與我胡扯幾句吧?」

陸沉抬頭笑道:「如今蠻荒三輪月只剩下兩輪了,貧道就趁早趕來多看一眼,天曉得會不會一個不小心,哪天就只剩下一輪月了,是吧?」

陳平安說道:「可能吧。」

兩位劍氣長城的劍修,通過一條跨洲渡船,從剛剛游歷完畢的流霞洲,趕到了雨龍宗遺址的一處渡口,重返故鄉。

一個是越來越後悔沒有偷偷溜去第五座天下的陳三秋,一個是酒鋪大掌櫃的疊嶂,她覺得自己這輩子有三件最大的幸運事,小時候幫阿良買酒,認識了寧姚這些朋友,最後就是與陳平安合伙開酒鋪。

其實除了劍氣長城,倒懸山、蛟龍溝和雨龍宗,准確說來都屬於戰場遺址了,倒懸山這方天地間最大的山字印,跟飛升城一樣,都去往別座天下,但是蛟龍溝和雨龍宗附近,都被文廟臨時打造成渡口,雨龍宗如今的新任宗主,是昔年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水精宮的女主人,雲簽。

但有意思的事情,是雲簽對外宣稱,自己只是暫領宗主一職。

當年她帶人遠游歷練,從桐葉洲登岸,一路北上,先後游歷了寶瓶洲和北俱蘆洲,得以僥幸逃過一劫,為雨龍宗保留了香火。

一處山水渡口,皚皚洲一條名為太羹的跨洲渡船,先前南下,游仙閣和紅杏山兩撥修士就是乘坐這條過境渡船,老管事今天發現了隊伍中那對年輕修士不敢見人的異樣,疑惑問道:「好端端的一趟游歷,怎么跟人茬起來了?難道在劍氣長城那邊碰到仇家了,不能夠吧?」

祝媛苦笑一聲,頗有幾分花容慘淡,她心有余悸道:「碰到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起了沖突。」

老管事聞言一愣,直接蹦出一句,「那你們咋個就不曉得跑嘞?」

賈玄無奈道:「那也得我們跑得快才行啊。」

老管事點點頭,深以為然,「遇到了那位主兒,不跑才是正解,站著不動挨打,可以少挨打。」

老管事隨即安慰道:「也別多想了,給那位隱官親手教訓一通,其實不算丟臉,等你們回了家鄉,還是筆不小的談資,不虧。」

再瞥了眼那對年輕男女,老人笑道:「大端王朝的曹慈,不也只比你們略好幾分。再就是你們都放寬心些,這位劍氣長城的隱官,有一點好,買賣清爽,童叟無欺。」

老管事戴蒿,是游仙閣與紅杏山的老熟人了。

聽著這個老朋友的寬慰言語,賈玄哭笑不得,祝媛苦笑不已。

老管事撫須而笑,沾沾自喜,像那酒桌上追憶往昔豪言壯舉的某個酒客,「你們是不曉得,當年倒懸山還沒跑路那會兒,在春幡齋里邊,呵,真不是我戴蒿在這兒胡亂吹噓,當時氣氛那叫一個凝重,劍拔弩張,滿堂肅殺,咱們這些只是做些渡船買賣的生意人,哪里見過這般陣仗,個個噤若寒蟬,然後第一個開口的,就是我了。」

戴蒿翹起大拇指,指向自己,「當時到底有幾個劍氣長城的劍仙?一雙手都數不過來,足足十一位,如果加上陳隱官和晏溟、納蘭彩煥兩位元嬰,那就是足足十四位之多!試問尋常外人,置身其中,面對這些個殺人不眨眼的劍修們,誰敢先開口?不是問劍是什么?」

那次議事,春幡齋大堂里邊,從劍氣長城趕到倒懸山的劍仙,茫茫多。

米裕,魏晉,孫巨源,高魁,元青蜀,謝松花,蒲禾,宋聘,謝稚,酈采,再加上一個東道主的邵雲岩。

還有兩位元嬰劍修,晏溟,納蘭彩煥。

十一位劍仙,兩位元嬰境劍修。

戴蒿感嘆道:「我與那位年紀輕輕的隱官,可謂一見如故,談笑風生啊。陳隱官年紀不大,說話處處都是學問。」

賈玄只得違心附和道:「幫著那場春幡齋議事,開了個好頭,這才有了後邊的進展順利,戴老哥功不可沒。」

戴蒿點點頭,「是啊,咱們這些滿身銅臭的生意人,也算為後來那場大戰略盡綿薄之力。」

至於真相如何,反正當天在場的渡船管事,這會兒一個都不在,自然是由著戴蒿隨便扯。

事實上戴蒿在起身開口之後,說了些綿里藏針的「公道」言語,然後就給那個年輕隱官陰陽怪氣說了一通,結果老人的屁股底下,一張椅子就像戳滿飛劍了,死活再不敢落座。

老管事沒來由感慨一句,「做買賣也好,做事做人也罷,還是都要講一講良心的。」

斜眼看了那倆年輕男女,戴蒿笑道:「吃了虧就長點記性,不然就白吃頓苦頭了。下了山出門在外,不是爹不是娘的,誰也不會慣著誰。」

一個游仙閣的祖師堂嫡傳,一個泗水紅杏山的仙子,先前來劍氣長城遺址,在渡船上邊,就喜歡眉來眼去的,真當自己是一雙神仙眷侶了?

戴蒿跟著這條太羹渡船一年到頭在外跑江湖,什么人沒見過,雖說老管事修行不濟,只是眼光何等老辣,瞧見了那對年輕男女的神色微變。

戴蒿嘖嘖道:「看來是白吃了頓打。」

這倆年輕人,沒有傲骨,傲氣倒是不缺,可能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

生活不是處處屠狗場,沒那么多狗血。

世道又處處是屠狗場,遍地灑落狗血。

戴蒿心聲道:「賈老弟,我與祝媛和紅杏山都不熟,就不當那惡人了,在你這邊,倒是願意多嘴提一句,以後再為人護道,行走山下,別給蠢貨糊一褲襠的黃泥巴,脫褲子容易漏腚,不脫吧,伸手擦拭起來,就是個掏褲襠的不雅動作,到頭來脫和不脫,在外人眼中,都是個笑話。」

賈玄感嘆道:「戴老哥話糙理不糙。」

戴蒿撫須而笑,「粗糧養胃,糙話活人。」

在大興土木的雨龍宗祖師堂遺址那邊,雲簽站在山頂,她感慨萬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果真如此,被那個年輕隱官說中了。

如果不是那個年輕人當年的提醒,雨龍宗綿延數千年的香火,就算徹底斷絕在蠻荒天下的那幫畜生手中了。

那次寄往水精宮的一封密信,紙上只有兩個字:北遷。

曾經被師姐隨手丟棄,又被雲簽重新收起,小心翼翼珍藏起來。

那封信上除了文字,除了劍仙邵雲岩的花押,還有兩個古篆印文,隱官。

當初她成功帶走了六十二位譜牒修士,其中地仙三人。之後在游歷途中,陸陸續續又收取了十數位弟子,加上從雨龍宗所轄島嶼歸攏起來的修士,滿打滿算依舊不足百人,可這就是如今雨龍宗的所有家底了。

雲簽如今在等一個人,也就是未來的雨龍宗宗主,劍氣長城的女子劍修,納蘭彩煥。

如今納蘭彩煥已經是玉璞境劍仙了。

當年納蘭彩煥提出了一筆買賣,雲簽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何況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雲簽都願意將她奉迎為雨龍宗宗主。

一條即將到達大驪京城的渡船,大驪藩王宋集薪笑道:「稚圭,你都是飛升境了,戶籍一事,什么時候我幫你改改?」

在槐黃縣衙署戶房那邊,稚圭的籍貫還是婢女身份的賤籍,州府乃至大驪禮部自然就照搬了。

稚圭眉眼柔順,搖頭道:「不用改啊,拿來提醒自己做人不忘本嘛。」

好像還是當年的泥瓶巷主仆,挑水曬衣,洗菜做飯,大手大腳花錢,添置家當,等到屋內物件多到實在擺不下了,她就隨手賤賣出去,然後成了她的私房錢。

宋集薪笑了笑,「那什么時候你有想法了,與我說一聲。」

他看了眼她的側臉,既熟悉又陌生。

浩然天下水運,被中土文廟一分為二,道號青鍾的淥水坑澹澹夫人,總掌九洲陸地水運。

此外四海水運,又被一分為四,四片海域各有一位大水君坐鎮,哪怕被切割成四份的轄境,任何單獨的一座水域,依舊可謂是廣袤無垠,遼闊無邊。

其中三位大湖水君,順勢升任了四海水君的高位,位列中土文廟新編撰的神靈譜牒從一品,與穗山大神品秩相同。

而她身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卻只是東海水君,如果是那場大戰之前的稚圭,會覺得文廟如此作為,簡直就是故意羞辱她。但是現在的稚圭,就只是冷笑幾聲,然後她沒有任何推三阻四,接納了一海水君神位。

落魄山上,老廚子最近給小米粒做了個棉布小挎包,用來裝更多的瓜子。

小米粒對小挎包的喜愛,半點不輸給那條金扁擔,喜新不厭舊嘛。

今兒一個鯉魚打挺,起床後,小米粒落地一跺腳,又睡過頭了,抄起一把鏡子,指著鏡面,說,咋回事,又睡懶覺,嗯?!還有臉笑?下不為例啊!再睡懶覺,我可就要請客吃酸菜魚了啊,你怕不怕?!

陳靈均還是三天兩頭往騎龍巷跑,忙著找賈老哥侃大山。一老一小,酒桌上的車軲轆話反復說,竟然誰也沒個膩歪的。跟小鎮「差不多歲數」的孩子,狹路相逢。陳靈均就蹦蹦跳跳,左右搖晃,跳起來出拳嚇唬人。

小啞巴跟掌櫃石柔看了不少書,專程去了趟紅燭鎮,扛了一大麻袋的書回鋪子。掌櫃石柔就笑問你有錢?小啞巴搖搖頭,直接說么的錢。

咋回事?

我找到了那個掌櫃,說是老廚子要我幫忙買的,錢以後補上。

這也行?

小啞巴咧嘴一笑,有事我擔著,實在不行就還回去,反正書上也沒少掉一個字。

呦,有師父的人就是不一樣,很橫嘛。

哈。

朱斂有次陪著陳靈均一起下山來騎龍巷,小啞巴給了他幾本書,說是幫老廚子你買的,道謝就不用了,只是別忘了記得去紅燭鎮那邊結賬。

朱斂眼睛一亮,隨手翻了幾頁,咳嗽幾聲,埋怨道:「老夫一身正氣,你竟然幫我買這樣的書?」

小啞巴就伸出手,不要就還我。老廚子已經將幾本書收入袖中。

陳靈均唉聲嘆氣,跟老廚子抱怨,說當初我就不建議小啞巴下山,在鋪子這邊當差,容易學壞了。

十萬大山,弟子和看門狗都不在,暫時只剩下老瞎子獨自一人,今天的客人,是一襲青衫,斬龍之人,如今化名陳清流。

陳清流笑問道:「聽說前輩破天荒收了個開門弟子。」

老瞎子點點頭。

陳清流站在崖畔,沒來由說道:「我是很後來,才知道原來釣魚掛蚯蚓,是可以露出鉤尖的。」

老瞎子沒好氣道:「少扯這些虛頭巴腦的。」

合道星河的符籙於玄,睜開眼,然後看到了一個腰懸袋子的年輕人,後者是當之無愧的的步罡踏斗,凌空蹈虛,以一顆顆星辰作為渡口。

上古三山,掌管生死度牒。遠古五嶽,司職五行運轉。

於玄看了眼那只不起眼的袋子,好奇一事,里邊裝了多少張符籙,數百萬,千萬?

今天陳靈均閑來無事,與賈老哥嘮嗑完畢,就在小鎮獨自逛盪,最後走了一趟自家老爺的泥瓶巷,看看有無蟊賊,就御風而起,打算回落魄山了,無意間低頭一瞧,發現來了幾個生面孔的人物,瞧著像是修道之人,不過貌似境界一般。

只見那條龍須河畔,有個中年僧人站在水邊,小鎮里邊一間學塾外,有個老夫子站在窗外,還有一位少年道童,從東邊大門騎牛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