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五章 俯瞰(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5951 字 2021-01-30

陸沉笑道:「難。只能說蠻荒大祖的那個開山大弟子,肯定會在。至於道號新妝的那位,更大可能性,是跑去跟阿良敘舊了。」

陳平安默然。

陸沉問道:「還是擔心周密未卜先知,我們一行人會被困在某處山市?或是身陷類似處境?」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疑惑道:「來這里做什么?」

陳平安抬頭望去,「就只是來這邊看看。」

收回視線,陳平安說道:「那本《丹書真跡》,我打算贈送給太平山黃庭。」

陸沉一點就明,「書籍本身材質就好,加上一千兩百多個字,都煉化了,確實可以支撐起一座羅天大醮了,拿來當護山大陣。只是師兄都送給你了,你與我說這個做什么?再說了,你們落魄山不缺此物,下宗呢?」

「太平山是一定會在桐葉洲重建宗門的。這本書畢竟是李大哥送給我的,所以你回頭幫我打聲招呼,如果確實可行,我就這么辦了。」

桐葉洲太平山的道脈香火,正屬於白玉京大掌教一脈法統。

「唉,果然半點沒變,還是個善財童子。行吧,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了。其實以大師兄的脾氣,你都不用問這個。」

陳平安眉眼柔和,「哪怕是親近之人,該有的禮數還是得有。」

陸沉笑了起來,大師兄還是厲害,不管走到哪里,都是這般受歡迎啊。

陸沉不由得感嘆道:「人生一傳舍,無處是吾鄉。世間萬物各有歸屬,哪來的什么主人,我們都只是個當鋪伙計。」

陳平安說道:「走了。」

下一處山市,是一座大王朝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

陳平安這副裝束,倒是不至於太惹眼。

陳平安說道:「來這邊借劍。」

太平山劍陣的陣圖早就有了,只是一直缺少合適的長劍,不然以崔東山的估算,走一趟北俱蘆洲的恨劍山,購置一整套品秩尚可的劍仙仿劍,大約需要八百顆谷雨錢。

而且前提是恨劍山願意掏光半數家底,肯定拿出那么多的仿劍。

而這座王朝的京城大陣,就是完全放棄防御、只取攻伐的劍陣。

陸沉如釋重負,借給陸芝的那只劍盒,

借給龍象劍宗,到底還有幾分取回的可能,

借給落魄山,不是肉包子打狗是什么。

陸沉笑道:「借?」

「不然?」

陳平安疑惑道:「你之前不也說了,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他們將來只要去落魄山討要,我肯定歸還。」

陸沉問道:「這就動手?」

陳平安雙手籠袖,有片刻失神。

看門人,鄭大風。

先是給小鎮看門,後來是為落魄山看門。

這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曾在一處山巔,見過一人。」

陸沉嘆了口氣,「不用懷疑了,就是那位功過不相抵的兵家初祖。」

福祿街李氏。青翠城,又名玉皇城,玉皇李子真清脆。

儒家李希聖,道門周禮。那么第三人是誰?

陸沉問道:「陳平安,你一直在追求『無錯』。那你有沒有想過,誰能做到無錯?當真是步步登天的修道之士嗎?」

陳平安搖頭道:「是神靈。」

————

老瞎子與陳清流一起站在山崖畔,一個蹲著,一個坐著,各自喝酒。

十萬大山,是老瞎子硬生生從蠻荒天下割走的一大塊地盤。

陳清流問道:「那個托月山大祖,只差些許,未能躋身十五境,除了當年托月山一役,被陳清都三人傷到了大道根本,與這十萬大山的缺失,有無關系?」

老瞎子抬起干枯手指,撓了撓臉,「有個屁的關系,換成是你,不得與我拼命?」

陳清流笑道:「拼命?哪怕贏了你,不又得消磨極多道行,一樣無法躋身十五境。」

老瞎子沙啞而笑,「也對。」

陳清流問道:「那就是為周密讓路了?」

老瞎子想了想,「那倒還不至於,估摸著是跟我一樣,修行資質不行,那個十五境,苦求不得。」

陳清流抬頭看了眼天。

老瞎子說道:「沒啥可看的。」

天幕懸星河。

骨瘦如柴的老者,一身紫色長袍,繪有黑白兩色的陰陽八卦圖案。

腰間所懸酒葫蘆,瑩光璀璨,只是里邊好似歸攏了一整條天上銀河的瑰麗氣象,相較於巔峰時期遜色多矣。

有一位不速之客,可用存思登虛空,聚精會神以為真。仿佛仙人乘槎,斗轉星移,遠渡天河。

古今之言天者一十八家,都要繞不開星象。

青年看了眼符籙於玄,臉色淡漠道:「可喜可賀。」

於玄揪須而笑,「救白也,差點幫倒忙,事後愧疚得不敢見人。不曾想至聖先師欽點來此修行,獨占一份天運,就更愧疚難當了。」

話是這么說,文廟議事的時候,老人與龍虎山大天師和火龍真人嘮嗑的時候,可沒有半點羞愧。

於玄從袖子里摸出一壺青神山酒水,高高揚起,「來一壺?」

青年搖搖頭。

於玄自顧自灌了一口酒水,好奇問道:「你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為何會摻和驪珠洞天的事情?」

是說那龍窯燒造本命瓷一事。

而這位年輕容貌的得道之人,曾是地仙之主,更有萬法之祖的美譽。

此人的修道之地之一,名為牢山,據傳位於-大海中心,神靈驅之不動,仙真高不可攀,遠離人間。

山上有碑、台、澗,

碑刻「太平寰宇斬痴頑」,煉魔台下有條深澗,名為摸錢澗。

而那深澗之水,是雪花錢、小暑錢、谷雨錢這三種神仙錢之前,曾經通行數座天下的唯一制式錢,也就是後世金精銅錢的前身。

此舉用意,原本是為了徹底分化、打散神性,只是後來出現了不小的紕漏,經過千余年的不斷替換、歸攏和收繳,才轉為使用如今的三種神仙錢。

青年說道:「青童天君是我的好友,有事相求,能幫就幫。」

於玄喝著酒,不去評價這些前塵往事。

這位三山九侯先生,弟子當中,其中就有治所位於方柱山的青君。昔年三山的地位,還要高過如今穗山在內的浩然五嶽。

禮聖當年的那個嘗試,一個關鍵所在,就是專門請這位先生出山,一同制定禮儀規矩。

還有兩個不記名弟子,與白也同一個時代的道士王旻,劍修盧岳,兩人在人間山上山下,都名聲不顯,所有事跡,只在浩然山巔流傳。

一個奉敕出海訪仙,另外一個盧岳,崛起和隕落就如彗星掠空。

這位「青年」,早年在驪珠洞天駐足過一段歲月。

福祿街?符籙街。

而那個不記名弟子的劍修,就出身福祿街盧氏。

至於桃葉巷的那些桃花,就是他親手種下的,當然是隨手為之。

大驪王朝關於金精銅錢的鑄造,還是他給的雕母。

在驪珠洞天墜地之後,與盧氏王朝曾有千絲萬縷的福祿街盧氏,曾經暗中贈送給當時的大驪皇後古書幾頁,

其中一頁,記錄了一道符籙,看似品秩不高,用處不大。

當年南簪在泥瓶巷那邊,就曾現學現用,親自施展過那道穿牆術,從宋集薪的屋子一步走到了陳平安的祖宅之內。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只是就連皇後南簪,或者說後來的太後娘娘陸絳,當年都不曾聽過三山九侯的名諱,就更別談知曉大道根腳了。

可惜南簪回到京城之後,未能查出真相,以至於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沒有重視此事,不能這道符籙,要是落在識貨之人手里,光憑那一頁紙,就是鎮山之寶。

於玄感慨道:「至人神矣,渡星河騎日月,游乎三山四海五嶽之外,死生無變於己。」

青年搖頭道:「萬年之前,神靈還是這方天地的主人,渡星河容易,騎日月就免了。」

於玄轉頭遠眺一處,「那個家伙,這會兒是不是盯著咱們倆?」

青年卻沒有追隨符籙於玄的視線,反而望向蠻荒天下的大地山河,說道:「好像還不止是打算搬山。」

一座金色拱橋。

哪怕是一位飛升境山巔修士置身其中,都看不到盡頭所在。

周密登天,理所當然占據了古天庭遺址的主位。

火神歸位,地位與之並肩,雙方並無高下之分,平起平坐。

離真,新任披甲者。

早年三位聯袂劍斬托月山的劍修,陳清都的那把本命飛劍「浮萍」,徹底破碎於托月山,才有了後來的合道劍氣長城。

龍君的本命飛劍名為大墟仙冢。

至於離真的前身,劍修觀照,其本命飛劍,名為光陰長河。

新晉水神雨四,王座大妖緋妃的主人。

水神李柳被阮秀剝離出來的大道神性,被她隨手丟給了雨四。

登天之時,周密隨身攜帶了數座福地,至於蠻荒天下的洞天,在此地毫無意義,只會是累贅。

那些福地眾生,既是人間香火的源泉所在,也是諸多神位的候補人選來源。

原本劍修斐然,其實最符合周密的預期,是頂替持劍者的最佳人選,神職低於遠古舊天庭的五至高,卻又要高於十二高位。

畢竟那位持劍者依舊在世。

但是白也贈送的那一截太白仙劍,選中了陳平安,劉材,趙繇,和最後一個明明是妖族修士的斐然!

簡直就是一記白帝城鄭居中都下不出的無理手。

絕對不會是中土文廟的安排。這就是浩然天下對浩然賈生,一種無形的大道壓制。

周密只好退而求其次,將斐然留在了蠻荒天下,一舉成為天下共主。

沒有斐然,就只好選擇?灘。此外被周密帶來此地的數十位劍修,除了皆是托月山百劍仙之外,更是托月山籌劃兩千年的神靈轉世,只是與雨四、?灘差不多,雖然都紛紛占據一席神位,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神性不全,可這些都只是小事,而且都在周密的計算之內,誤差極小。

最大意外,還是登天之後,周密才發現自己的粹然神性,確實沒有缺少,甚至比預期還要高出一成,可症結在於,那某個一,周密只得到了將近一半,問題是這種近乎一半,無限接近,但就是這毫厘之差,天壤之別。

而且周密哪怕施展了後手,可那個一,就會跟著水漲船高,讓周密始終無法過半。

哪怕如今的周密,已經是昔年天庭共主的大半境界,卻始終依舊未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一。

使得他不得不拖延重返人間的時間。

故而當下大道神性最全的那個存在,就成了那位高居王座的火神。

三教祖師要么繼續合道,過半之後,三座天下,就要被道化,而且道化的速度會越來越快。

要么就是……只能散道了。

此外如今許多相對年輕的山巔修士,都不知道一樁密事,兵家初祖,與三教祖師有過一場萬年之約。

在重返人間之前,周密不知為何,允許一小撮新晉的高位神靈,保留一部分人性。

比如離真,還有雨四和?灘這三位甲申帳故友。

在那場席卷兩座天下的戰役中,若有高位神靈隕落在戰場上,即是一場漂泊萬年的遠游還鄉,是一種歸位,不過會損失不同程度的粹然神性。

舊天庭之廣袤,超乎任何一位山巔修士的想象。

任何一位高位神靈,就像獨占數座天下的疆域,只是相較於故鄉,顯得死寂一片。

只說那四座天門之間的距離,可能任何一位玉璞境修士,窮其一生,都只能從一處大門遠游至另外一處。

狹義上的舊天庭遺址,則像人間王朝的一處京城。

離真,雨四,?灘,

今天三人相約在那座金色拱橋的一端,緩緩而行,

不約而同,各自都施展了障眼法,更像……人。

憑借那點保留下來的人性當個人,那種古怪至極的感覺,大概就是名副其實的不由自主。

一旦得到了不朽,好像自由二字,就成了一個最無意義的詞匯。

?灘喃喃道:「趁著還能感覺到後悔……」

雨四神色冷漠,「想要假裝當個人還不簡單,以後隨便顯化一處嶄新天下,再分出一點神性,那個自己,肯定比以前還自由自在,隨便犯錯。」

?灘滿臉怒色,咬牙切齒道:「那個『自己』,還是自己嗎?這個自己不還是冷冷看著那個自己,傻了吧唧俯瞰一百年,一千年,還是一萬年?!有何意義?」

當神性完全覆蓋人性之後,就再無喜怒哀樂。對於他們這些神靈而言,似乎擁有了無數的自由,無數種可能性,但是唯一的不自由,就是不允許自己不是神靈,不允許自己毀滅自己。

離真好像是最無所謂的一個,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真是懷念在劍氣長城的那段歲月啊,我反正已經一點不差地摹拓下來,以後可以經常跟隱官大人閑聊了。」

離真繼續說道:「按照陳清都和龍君早年的那個說法,如果成為名副其實的五至高之一,好像可以稍微打破那個桎梏,不用像我們現在這么……無聊。」

?灘眼睛一亮。

驟然之間,天地間大放光明,有個不帶絲毫感情的女子嗓音突兀響起,「就憑你們幾個廢物?」

水神雨四一瞬間近乎窒息。

人性被擠壓到一粒塵埃大小,不得不現出一雙金色眼眸,他的一副金身,大如星辰。

?灘也是差不多的處境,不過那份大道壓制,不像雨四當下所承受的那么誇張。

離真相對好一些,還能保持人身原樣。

離真嬉皮笑臉道:「雨四啊,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向咱們這位阮姑娘挑釁幾句,說不定就被打死了,好歹能夠得個片刻解脫,之後再被周密重新拼湊起來。」

神靈,被譽為不眠者。

周密有意無意讓他們保持一點人性,就像一個世俗人間的嗜睡之人,偏偏成了失眠之人。

但是只要消磨掉全部的殘余人性,被神性吃個一干二凈,自然就不會有這份痛苦。

所謂的神靈,就像一塊棋盤,每一個格子,都擱放有一種情緒。精准提起,精准放回。

神位越高,就像棋盤越大,擁有更多的格子。

問題在於,每次單個或是多個情緒的起落、重疊和交融,都不是漫無目的,無法隨心所欲,因為井然有序,永遠目的明確。

而且黑白棋子的各自總數,永遠是一種處於對半分的絕對境地。

如果說人性是神靈賜予人族的一座天然牢籠。

那么絕對的、純粹的自由,就是一座更大的牢籠。

而這只是人族的看法,神靈不自知,或者准確說來,是神靈永遠不會如此認知。

最終,不管是人類還是神靈,好像自由都是一座牢籠。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會犯錯,還能改錯,竟然是一種自由。

沒有比這更能寬慰人心的美好言語了。

一個再沒有扎馬尾辮的女子,站在金色拱橋中央地帶的欄桿上。

她一個揮手,就將那個金身巍峨的水神雨四拽入一輪大日之中,以大火將其烹殺。

一個相當於十四境大修士的雨四,面對她這個存在,竟然毫無還手之力。

周密現身此地,倒是沒有阻攔她的肆意妄為,反正水神的神性依舊在此,無一絲一毫的缺漏,回頭他大不了重新拼湊起來就是。

周密趴在欄桿上,遙遙俯瞰數座天下,微笑道:「誰能想到,我會與那個一,就在城頭的咫尺之間失之交臂。」

可惜未能成為那個一,如今周密的視線,許多地方暫時都無法觸及。

但是那個站在欄桿上的她,卻無此大道約束,因為日光所及,皆是她所轄疆域。

她始終一言不發。

一雙金色眼眸,一頭金色長發,一件金色長袍。

周密卻知道,登天之後,她看遍人間,獨獨沒有去看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