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七章 十二高位(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6767 字 2021-05-31

於斜回學隱官大人雙手插手在袖,板著臉點點頭,小廚子總算說了句像樣話。

要是瞧不起,那個崔嵬能在落魄山落腳當供奉?名次還不低呢。如今更是下宗的掌律。

如果不是很瞧得起,能跟隱官大人和大白鵝同桌喝酒?他可看得真切,記得清楚,隱官大人與人主動敬酒的次數,崔嵬排第二。

程朝露說道:「不曉得虞青章和賀書櫃,這會兒到哪里了。」

於斜回沒好氣道:「倆沒良心的東西,我管他們到哪里了。」

程朝露小聲道:「算不算人各有志?」

於斜回嗤笑一身,不置可否。

於斜回瞥了眼遠處,那個見誰都沒個笑臉的隋右邊,已經走得很遠了,這才壓低嗓音問道:「小廚子,你跟我說句實話,嗯?」

「啥?」

「你師父,與咱們隱官大人,嗯?!」

程朝露一頭霧水,「啥意思?」

於斜回伸手出袖,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學隱官的動作,再學隱官的說話口氣,「朝露啊,你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聽說在劍氣長城的那個酒鋪桌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喊人名字不帶「啊」,顯得不親近,就是外人,絕不是托。

程朝露嘿嘿一笑,傻人有傻福,這話愛聽得很吶。

於斜回突然跳下欄桿。

程朝露轉頭一看,原來是隱官大人來了。

於斜回提醒道:「不該說的別說!」

程朝露使勁點頭,「曉得!」

陳平安笑問道:「什么事情是不該說的?」

於斜回哀嘆一聲,「小廚子偷偷喜歡納蘭玉牒呢。」

程朝露瞬間目瞪口呆。

陳平安咦了一聲,故作驚訝道:「我還以為程朝露喜歡姚小妍呢。」

拿起手中並攏的油紙傘,拍打掌心,陳平安自顧自點頭道:「是了是了,難怪會花錢跟納蘭玉牒買書,原來是故意套近乎,程朝露你小子可以啊,小小年紀就有這種悟性,以後不愁找不到媳婦。」

程朝露漲紅了臉,根本不是這回事啊。

納蘭玉牒那個小財迷,確實是有個好習慣,隱官大人說的那些金玉良言,她都會一句一字抄錄下來,程朝露擔心自己會遺漏拳理,就需要經常跟她借閱「檔案」,每看一頁都要花錢,其實一頁也沒幾個字,經常就只有一句話,納蘭玉牒還專門給程朝露搗鼓出了一本賬簿,算利息的那種。

於斜回在一旁捧腹大笑。

於斜回笑過之後,小聲道:「隱官大人,我可以跟你保證,我肯定會很快躋身洞府境,不會比孫春王和白玄慢太多的。」

程朝露見歇會兒都立下軍令狀了,只得跟著說道:「隱官大人,我爭取不墊底。」

其實要說心里話,反正九個同齡人里邊,怎么都會有個墊底的,是自己也不差啊。

何況隱官大人早就說了,笨人修行就有笨法子。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最難學問在努力,天底下最簡單學問在結果。」

於斜回點點頭。

然後陳平安眨眨眼,轉頭打趣小胖子,「這句話,回頭記得說給納蘭玉牒聽啊,這不就有跟她聊天的機會了,別謝我。」

於斜回又開始捧腹大笑。

程朝露嘆了口氣,要是被納蘭玉牒曉得了,自己會被打個半死吧。

陳平安從袖中拿出四本書,一人兩本。其中兩部《劍術正經》,一部《撼山拳譜》,當然都是手抄摹本,拳譜是給程朝露的,此外還有一本冊子,則是給於斜回的,陳平安也沒有心聲言語,開口笑道:「於斜回,這本冊子,記得好好保存,不要輕易給外人看,書上內容,不一定有用,你就當看雜書好了。」

於斜回的本命飛劍,恰好就是名為「破字令」。

因為夜航船的關系,在文廟那邊,陳平安對此專門翻了些書籍,有些心得,就揀選內容,記錄成冊。

兩個孩子鄭重其事雙手接過書籍後,與隱官大人道謝。

陳平安伸出手,摸了摸兩個孩子的腦袋。

於斜回將兩冊書放入懷中後,突然小聲道:「隱官大人,聽說你在江湖上認識了茫茫多的紅顏知己。」

陳平安心一緊,面不改色,微笑問道:「聽誰說的?」

於斜回說道:「白玄啊,還能是誰,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程朝露可以作證。」

小胖子開始裝傻。

大概除了那個孫春王,誰都有點怵白玄。

之前在落魄山的藩屬山頭拜劍台那邊,白玄大爺對待練劍,是當真半點不上心的,倒是練拳比程朝露還賣力,經常念叨一番口頭禪,「我白玄大爺還需要練劍嗎,是跟著隱官大人來這邊當神仙的嗎?當然不能夠,我是學拳來了,省得以後混江湖,說我一個練劍修仙的,欺負他們舞槍弄棒打熬體魄的。」

偏偏白玄修行憊懶至極,煉劍速度卻極快,所以就喜歡每天雙手負後,走門串戶,「好為人師」,為其他人指點修行,問題是白玄的三言兩語,往往一語中的,還真有用。

陳平安笑道:「好的,回頭我就跟白玄好好聊聊。」

最後一大兩小,三位劍修,一起在欄桿旁眺望遠處風景。

雨後天晴,氣象一新。

大地河川,仿佛無主之物。雨後江山,好似金鐵鑄成。

風鳶渡船上邊,除了意氣風發的二管事賈晟,每天只知道埋頭算賬的賬房張嘉貞,還有無所事事的掌律長命,反而是她的嫡傳弟子,小算盤納蘭玉牒,在賬房那邊真能幫上忙,給張嘉貞打下手,記賬算賬,有板有眼。

當然最百無聊賴的那個,肯定是名義上為風鳶渡船保駕護航的米大劍仙了。

一來二去,米裕倒是跟柴蕪這個小姑娘混得挺熟,她好像鍾情於雲里來霧里去的渡船生活,沒有在仙都山那邊落腳,反而一直留在了渡船上邊,修行之余,就趴在窗台那邊看看風景,或是繞著船頭船尾走幾圈。

小姑娘獨自喝酒,那是極有大家風范的。

跟她的修行一樣,沒人教,天生的。

呲溜一聲,點點頭,捻起一粒鹽水花生,一盤拍黃瓜,一碟醬肉。

師父說得對,當神仙好,花錢吃肉,不用花錢。

所以要好好修行,絕不能被山主大人趕下船去,爭取當個嫡傳弟子。

柴蕪就是有些犯愁,那個被師父說成酒量與他有一拼的山主大人,好像是覺得自己比較笨,不太適合修行,估計這位山主老爺,也確實手頭事情多,反正都不樂意親自傳授學問了,後來都是讓那個小陌先生出馬。

陳平安讓米裕近期幫著小姑娘護道幾分,畢竟在練氣士當中,劍修和符籙修士,門檻都是出了名的高,最講究一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

渡船一路南下,走了趟最南邊的驅山渡。

驅山渡一處山崗之巔,有個皚皚洲劉氏客卿在那邊駐守,名義上是幫著接引一些跨洲渡船,其實也沒什么事情可做。

這個被譽為「徐君」的徐獬,才兩百歲,就是一位大劍仙了。

在家鄉金甲洲,徐獬曾經出劍阻攔過完顏老景的倒戈一擊,在那之前,徐獬一直名聲不顯,直到亂世來臨,才橫空出世。

在山頂與徐獬下棋「小賭怡情」的王霽,是玉圭宗祖師堂供奉,有個監斬官的綽號。

王霽與種秋都是讀書人,一見投緣,還抽空下了幾局棋,至於一旁觀戰的米裕與徐獬,雙方則沒什么可聊的,只是對視一眼,就再無下文。

在玉圭宗的碧城渡,風鳶渡船這邊,得知一事,空懸多年的神篆峰,剛剛有了個新主人,而且玉圭宗祖師堂沒有任何異議,專門為這名劍修破例,不用他躋身金丹,就得以提前入主神篆峰了。

因為那個孩子如今才九歲,是位龍門境劍修。

聽說擁有三把本命飛劍。

好像除了「天之驕子,應運而生」,也沒什么道理可以解釋了。

而玉圭宗如今光是可以同時容納數艘跨洲渡船的私人渡口,不包括寶瓶洲下宗的真境宗在內,就多達三座,除了碧城渡,還有逆旅渡和遠山渡,後兩者都建立在藩屬山頭。

之後渡船北歸,期間在燐河附近懸空停留。

種秋和米裕,聯袂去了趟河邊的那個攤子。

陶然在種夫子這邊還算客氣幾分,見過幾面,印象頗好。

這位金丹劍修就說先前來了撥人,自稱同樣來自仙都山,其中一個青衫刀客,還說是崔仙師的先生,叫陳平安。

此人在這邊喝了碗酒,沒鬧啥幺蛾子,就是此人說話不著調,說自己是寶瓶洲的那個陳劍仙。

既然言語這么風趣,怎么不去天橋底下說書掙大錢呢。

米裕眼神憐憫,伸出手,想要拍拍這位金丹劍仙的肩膀,以示安慰。

陶然這些話,要是被裴錢聽見了,呵。

陶然肩頭一歪,避開那只爪子,他跟這個自稱余米的家伙半點不熟,兩次見面都是一身白衣的,你當自己是劍氣長城的齊廷濟,還是跟齊老劍仙同桌喝過酒啊?

再說了,陶然一看這廝的相貌氣度,就是跟姜尚真差不多路數的風流胚子,礙眼得很。

米裕收起手,拿起桌上的一碗酒,抿了一口,喝得米大劍仙直皺眉頭,摻水了吧?

如今的陶然,確實不清楚一事,昔年劍氣長城,幾乎每次輪到齊廷濟巡視城頭,都會主動去那雲霞中找米裕喝酒。

雖然雙方年齡懸殊,境界劍術也算懸殊,卻都是劍氣長城公認的美男子,而且一個「齊上路」,一個「米攔腰」,很有得聊。

種秋笑著也沒解釋什么,只是與陶然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

陶然倒是沒有什么不耐煩的,一一記下。

風鳶渡船在自家仙都山停靠後,米裕沒能見著隱官大人,曹晴朗說是先生在修行,但是米裕得到了一個口信,隱官大人讓自己這次返回寶瓶洲牛角渡,一定要把白玄帶來。

米裕就有點幸災樂禍。

之後路過清境山青虎宮,老神仙陸雍親手交給種秋一只瓷瓶,請種夫子幫忙轉交給陳山主。

說是最新煉制成功的一爐坐忘丹,可惜數量不多,只有三顆。

種秋抱拳致謝。

米裕只有一句話,陸老神仙有無仇家。

陸雍大笑不已,連連擺手。

渡船離開桐葉洲陸地,進入海域後,米裕閑來無事,悶得發慌,就跳下風鳶渡船,御劍北游,白虹掠空。

青萍峰,長春小洞天內。

陳平安在那座道山絳闕之中,揀選了一座閣樓最高處,門窗皆關閉。

室內一蒲團,一案幾,一香爐。

桌上擱放了幾本書,《撼山拳譜》,《丹書真跡》,《劍術正經》,自己親筆撰寫、編訂成冊的《雷局》,以及一本得自北俱蘆洲那座仙府遺址的「破書」……

還有一大堆刻有文字的竹簡。

陳平安坐在蒲團上,雙手掌心朝上,疊放在腹部,閉目凝神,緩緩呼吸吐納。

如老僧入定,如真君坐忘,如神人屍坐。

桐葉洲中部偏北,一處藩屬小國境內。

臨近黃昏時分,一個儒衫青年帶著個胖子,電閃雷鳴,暴雨急促,兩人就在一處市井渡口停步,寒酸書生要了兩碗冰糖藕粉。

胖子抬起頭,高高舉起碗,使勁晃了晃,真沒剩下半點藕粉了,這才放下碗,埋怨道:「鍾兄弟,咱倆既然是在趕路,乘坐一條仙家渡船不更好。」

「慶典在明年立春那天,怎么都來得及。」

鍾魁說道:「你今天要是願意結賬,我就掏錢請你坐渡船。」

胖子毫不猶豫道:「船上風景千篇一律,無甚意思,還是兩條腿趕路,碰到的山水見聞更多些,就像現在,不就又有不大不小的新鮮事了。」

胖子指了指鋪子外邊的水邊,原來是有鹽商雇佣了一條大船,停泊古祠下,風雨看潮生。這場暴雨來得突然,走得也快,等到雨停後,竟然有個女子在樓船水窗那邊,她持竿垂釣,環以臂釧,愈發襯托得她一截出袖胳膊白嫩如藕,胖子是過來人,早早曉得瘦不如腴的道理,看了那女子幾眼,就丟了魂,挪不開眼睛了,她每次收竿再拋竿,胖子便跟著心顫幾分。

可惜看那女子發髻樣式,嫁為人婦了。若是個待字閨中的姑娘,胖子這就登船,認岳丈去了。

至於對方是頭易容有術的枯骨艷鬼又如何,胖子還真不在乎,計較這個,俗不俗?

鍾魁只是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樓船,說道:「你別去招惹了,就是個命苦的痴情女子,報完恩就走了。」

胖子小聲嘀咕道:「有你在,我敢招惹誰?之前在那小小縣城隍廟,才一進門,好家伙,你是有官身的,老子卻是頭孤魂野鬼,差點被當場銬上枷鎖,你看我說什么了?鍾兄弟,說真的,生前死後,就沒遭受過如此奇恥大辱……再來一碗冰糖藕粉。」

鍾魁與店伙計招招手,又要了兩碗藕粉,笑道:「城隍爺事後不是跟你道歉了?」

休說天高無耳目,心虧暗室有神游。

給自己取名姑蘇的胖子又已經一碗藕粉下肚,看了眼鍾魁還沒動過勺子的那碗。

鍾魁就將白碗推給胖子。

而那艘樓船的垂釣女子,顯然也察覺到了岸邊鋪子的書生和胖子,只是她修為淺,看不出他們身份、境界,她只能確定一事,莫不是見鬼了?

胖子以心聲問道:「這條江水不算短吧,就沒個水神河婆?沿途兩岸也沒城隍廟?這頭女鬼,膽子不小啊。」

鍾魁說道:「那臂釧是件水府信物,三百里開外的上游有座大湖,水神府君喜歡假扮撐船蒿工,賣藕換酒喝,與那個曾經將祭奠詩稿投水的中年鹽商,算是舊識。」

胖子皺眉道:「怎么看出來的?」

鍾魁說道:「用眼睛。」

胖子在鍾魁掏錢結賬的時候,問道:「到了那座仙都山,你說以我的修為,除了陳平安,是不是就無敵手了?」

自己就算跌了境,不也還是位仙人。

鍾魁笑道:「到了就知道。」

胖子試探性問道:「那么我跟陳兄弟討要個首席供奉、客卿啥的,又不是落魄山,只是個下宗,總不過分吧?」

鍾魁瞥了眼胖子,「自己問去,我不攔著。」

胖子笑著提起手中空碗,手腕翻轉,「肯定是易如反掌了。」

之後胖子跟著這位半點不知享福的鍾大爺,跋山涉水,一路風餐露宿,可憐一身好不容易養出的秋膘都要清減了。

趕在年關時分,他們來到了仙都山地界,山上府邸,山下渡口,處處大興土木,塵土飛揚,胖子揮揮手,微微皺眉,「就這么點地盤,實在太寒磣了。等我見著了陳兄弟,非得說道說道。」

在渡口那邊,見到了一行人聚在桌旁,對著稿紙比比劃劃。

桌邊站著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一個扎丸子發髻的年輕女子,還有個黃帽青鞋的青年修士。

胖子嘖嘖稱奇,呦呵,小姑娘,乍一看不如何,再一看,模樣還挺俊俏。

裴錢見著了散步而來的鍾魁,她快步走去,笑容燦爛,遙遙抱拳道:「鍾賬房!」

雙方停步,鍾魁伸手比劃了一下高度,笑問道:「小黑炭?」

裴錢點頭,眯眼而笑。

鍾魁玩笑道:「嫁人沒?」

裴錢笑道:「嫁個錘兒,不嫁人!」

鍾魁哈哈大笑,「也對,除了陳平安,誰管得住你。」

遙想當年,小小年紀,就能耍得兩個狐兒鎮的捕快團團轉。

那會兒的小黑炭,真是……一言難盡。

崔東山和小陌來到這邊。

鍾魁抱拳道:「我叫鍾魁,見笑了。」

崔東山作揖道:「落魄山下宗崔東山,見過鍾先生。」

小陌同樣作揖道:「供奉小陌,見過鍾先生。」

小陌斜瞥了眼那個仙人境鬼物的胖子,是不是有點心術不正了,這家伙一門心思都在裴錢那邊,鍾先生身邊怎么有這么個不靠譜的貼身扈從。

胖子以心聲問道:「小陌供奉,看我干嘛?」

小陌笑答道:「來者是客,不干嘛。」

胖子聽出了言外之意,嘖嘖不已,「哎呦喂,差點嚇死,不對,是嚇活我了,得虧是客人,不然咱倆還得劃出道來……練練手?」

小陌微笑道:「不敢,落魄山和仙都山,都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胖子一臉惶恐,「小陌兄弟,這就記上仇啦?」

小陌笑容不變,「哪敢與一位仙人稱兄道弟。」

崔東山看了眼鍾魁,鍾魁笑著搖頭,咱們都別管這個喜歡作死的胖子。

青萍峰那邊,一襲青衫現身,剎那之間,身形就落在了渡口這邊。

無半點氣機漣漪,也無絲毫劍氣。

但是此人劍意、或者說道氣之重,竟是讓胖子下意識往鍾魁身邊挪了一步。

陳平安與鍾魁各自抬手,重重擊掌。

然後陳平安望向一旁,笑問道:「鍾魁,這位前輩是?」

鍾魁還是老樣子,焉兒壞,一下子就揭了身邊胖子的老底,「就是被弟媳婦砍過一件的那位水底前輩了。」

胖子頓時心知不妙。

陳平安微笑道:「你好,我叫陳平安,是寧姚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