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成長是不可控的。如果被愛的條件是停止成長,那么只有殺死自己才能真正與之符合。竺可兒在她父母之前,先一步懂得了對方想要殺死她的意願。那荊棘是死志,是親情的枷鎖,我眼前的她則是她無法控制、想要掙脫的本能。

大朵的雲被雷電劈砍破碎,湖水被狂風翻攪出層層黑浪。我緊緊握住竺可兒的手,摟抱住她,用我的嘴唇狂亂地吻她的臉頰——不帶任何情欲的、絕望的吻,像是《末路狂花》結尾的閨蜜二人開車躍入懸崖、死前用吻締結被世界背叛後依舊彼此理解的契約。

「我懂的,我陪著你,不論你想做什么,我都會陪著你。」

我一邊吻她,一邊流著淚保證——我們共享同一個身體,天涯海角,地獄天堂,我都會陪她去。

曾經被我握在手中的利刃,如今憑空出現在我們相扣的十指間。尖銳的荊棘再度沖破水面,向我們直直撲來。我焦急得恨不得大吼——竺可兒,你現在有足夠的力量砍斷它嗎?你願意砍斷這死亡的枷鎖嗎?還是,你情願與我共同沉淪在那死亡的迷幻中?

然而,我並未等到她做出決斷的那一刻。就在那尖銳冰冷的刺觸碰到我肌膚的瞬間,我聽到一陣「嗡嗡」的蜂鳴,擊穿我的頭腦,擊碎周遭的一切影像。夢境湮滅,我的意識被強硬地抽離回現實,回到竺可兒寬敞溫暖的卧室。

我昏沉地醒來,按掉鬧鍾。此刻是凌晨兩點,房間里一片靜謐,只有電暖氣工作的滋滋聲。

我小心翼翼挪開卧室門前的椅子——竺政國給我留下了心理陰影,如今哪怕他不在,我睡覺時也會用椅子擋住卧室門——打開門,踮著腳尖穿過客廳,向竺政國和陳美珍的卧房走去。

主卧只有陳美珍一人。常年神經衰弱的她,如今頭頂著卷發筒,戴著眼罩,在安眠葯的作用下酣然入睡。我從她床頭擺著的手提包里翻出她的鑰匙,又躡手躡腳離開,去向書房,蹲在地板上,一把接一把拿來試開書櫃下上鎖的文件櫃。

出院後,我曾親眼見陳美珍把戶口簿、醫保卡和存折一齊鎖進去,想來重要的家庭文件大約都存儲於此。果不其然,試到第四或是第五把鑰匙時,文件櫃終於應聲打開,里面最頂上的便是戶口簿,下面擺著四五本存折,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卡片。

我翻到最下面,是一本熟悉的紅色證書。正如同當年母親給我出示的一樣,這本也是紅底燙金的字,端端正正寫著「收養登記證」。翻開,是年輕的竺政國、陳美珍二人抱著一個女嬰的合照。右邊,則用黑字清清楚楚地打印著:「被收養人姓名:董二丫……收養人將被收養人的姓名改為:竺可兒。」

看到竺可兒出生時短暫用過的名字,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預感像一道閃電一般擊中了我的心。我看著一堆散亂的文件,緊咬著嘴唇,壓抑著心里洶涌的情感,一本接一本仔細翻開尋找。果然,在一本冊子當中,夾著一張綠色的、被折迭得有些破爛、如今卻仔仔細細收藏起來的紙張。

「出生醫學證明……」我緊張得忍不住念出了聲。

在那張寫著「董二丫」的出生證明上,母親姓名一欄寫著「何喜俠」,父親姓名一欄則寫著「董建華」。

十年前,母親對我坦言我是收養來的那一天,也曾給我出示過相同的兩封文件。同樣的出生證明上,寫著完全相同父母姓名。只不過屬於我的那一張,新生兒姓名一欄寫的名字是:董大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