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18日
第三百三十二章·請托
假山嵬嵬翠竹蕭蕭。
一名端庄秀麗的美貌婦人裙角輕提款款穿過一條花木叢生的碎石小徑拐
過一個月洞門便見一座四角涼亭立於花間。
石桌上杯盤齊備有兩人正在亭內對酌。
「伯安兄府上花園果然清雅別致小弟與兄相識已久今日才有緣見識。
」
丁壽舉杯笑道。
「若非家父留都上任愚兄可不敢引禍上門。
」坐在對面的王守仁打趣道。
「是極是極小弟有自知之明若仁伯在京坐鎮斷不會學惡客登門自討
無趣。
」丁壽搖頭晃腦道。
王陽明自小也是斗jī走狗的叛逆少年聞言當即開懷笑指丁壽道:「你啊
堂堂三品武臣竟如此佻脫毫無官身體統可言。
」
「小弟若是食古不化拘泥俗禮伯安兄又豈會折節下交?」丁壽眨眨眼睛
「為全兄弟之義小弟還是放浪形骸的好。
」
二人不約而同放聲大笑。
「你們兄弟在說些什么呢這般開心。
」
婦人端著托盤笑吟吟步入方亭。
「小弟唐突而來累得嫂夫人辛苦cào勞這廂謝罪了。
」丁壽起身施禮。
「叔郎不必多禮平日少見相公如此開朗若有暇還請撥冗常來寒舍侍笤
掃席恭迎貴客。
」婦人斂衽回禮道。
「一定一定只要嫂夫人不嫌小弟定將伯安兄的俸祿全化為腹內美餐。
」
「請客哪怕大肚漢你若有本事可將這宅子都吃了去。
」王守仁笑道又
轉首對妻子道:「我還有事與南山敘談你且回避吧。
」
婦人稱是待要退下被丁壽勸阻。
「嫂夫人cào勞半晌且請入席容小弟敬酒答謝。
」
「叔郎不必多禮妾身不懂你們官場道理士人雅趣覥顏在席徒增煩惱
不若暫避。
」
婦人只顧推辭丁壽哪里肯依定要敬酒方休婦人拗不過又得王守仁發
話淺淺吃了半杯酒水腮泛桃花才得退下。
「嫂夫人溫良恭謹通情達理不愧大家閨秀伯安兄有此賢內助羨煞旁
人。
」
王守仁的夫人諸芸是王華好友諸讓之女王、諸兩家同為余姚大族長輩又
為至交便為子女定了秦晉之好弘治二年諸讓任江西政使司左參議時招王
守仁赴南昌完婚一晃十余年夫妻二人倒也算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丁壽對妻子的溢美之詞王守仁反應淡淡只是延攬示意丁壽入座。
瞧王守仁一臉嚴肅丁壽心中詫異乖乖入席靜等下文。
「賢弟日前仗義援救王道夫之事都下早已傳遍滿朝碌碌唯南山高義
愚兄敬你一杯。
」
鬼知道這消息怎么傳成這樣了丁壽又沒法解釋只得陪飲一杯。
「愚兄另有一事請托放眼朝中也只有賢弟可為。
」
「哦伯安兄之事便是小弟之事請兄明言弟定當竭力。
」丁壽拍著xiōng
脯道。
「南都台諫戴銑、蔣欽等二十一人已被緹騎鎖拿進京不知如何處置?」王
守仁一臉憂色。
「還能如何運氣好的在詔獄里關一陣子便放了倒霉點的廷杖削籍不外
如是。
」丁壽對那些在雨花台險些群毆自己的書呆子沒什么好感。
王守仁似乎松了口氣「如此自然最好。
」
「怎么伯安兄與這些人有舊?」丁壽奇怪王守仁如此上心。
「不曾謀面。
」王守仁搖頭「不過戴銑等人身為諫官上疏言事乃是職責
所在縱使言辭激烈不過一時激憤所致罪不至死還請賢弟設法保全一二。
」
「區區小事小弟敢不效勞。
」
至今為止劉瑾還沒搞出人命這次又是幾十號人犯事法不責眾丁壽真
沒把這托付當成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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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午門外。
南京城被押解而來的二十多名科道言官被扒了褲子綁在受刑的長凳上周
圍站滿了奉旨觀刑的文武百官。
一身飛魚服的楊玉環顧周遭戰戰兢兢的滿朝大臣神色輕蔑抬頭看看天色
懶洋洋掏了掏耳朵對著行刑的錦衣校尉道:「奉聖諭:戴銑、蔣欽、薄彥徽
等人結黨朋比離間朝廷廷杖三十。
時辰已到行刑。
」
栗木廷杖掛著風聲高高掄起呼嘯而下。
「且慢。
」
冷不丁聲音響起不明所以的錦衣校尉正舞動生風的廷杖陡然停止只聽一
陣「誒呦」叫喚聲不知幾個倒霉蛋的腰被抻到了。
「他娘的誰叫停呀?!」楊玉轉頭喝罵。
看清來人楊大人隨即如同翻書般換了一張笑臉「喲大人您怎么來了
小人耳目不靈沒聽出您老來您別見罪。
」
「本官來此監刑。
」丁壽確實沒有怪罪楊玉只是把他攆到了邊上。
「這……」
楊玉納悶這位爺走馬上任後從來不關心刑名詔獄的事今日怎么破天荒
跑來監刑了。
丁二爺今日只想早完早了畢竟對著一幫男人pì股提不起興趣輕輕頓足
將兩腳靴間向外一分咳嗽一聲「開始吧。
」
這幫殿廷侍衛面面相覷一同將眼光轉向了一旁的楊玉楊玉沖著他們用力
點點頭高聲囑咐道:「行刑用心打。
」
在一陣「噼啪」的竹筍炒肉聲中圍觀者之一的文淵閣大學士焦芳被華蓋殿
大學士李東陽拉到了一旁僻靜處。
「賓之何事呀?」焦芳奇怪看著這位同年。
「孟陽兄老夫有一良言相勸可否傾聽?」
「但說無妨。
」焦芳道。
「你這吏部還要兼管到何時?」
「老夫兼掌吏部乃聖上御批你此話何意?!」老焦芳怫然作色。
「孟陽兄你我同為甲申科進士同朝為官數十載聽某良言相告閣部二
事不可同兼。
」
見焦芳面色迷茫李東陽道:「內閣佐天子出令對吏部所擬升調官有可
否之權而今你自擬議之又自評可否豈不荒唐?通政司奏事天官當廷跪接
承旨閣班皆立聽旨意難道兄要出跪後再起立何其可笑?再另部事差繆或
章奏錯誤小則回話認罪大則罰俸如吏部一日疏漏兄亦將隨同認罪這豈
不冤枉?」
「這個么……」前兩條老大人可以不在乎可無辜躺搶的事焦芳可不願干
聞言有些意動只是猶豫道:「劉公公那里如何交待?」
「孟陽兄不戀棧權位劉公公嘉許還不及豈能怪罪。
」李東陽又悄聲道:
「難道劉公公不願在部堂中再安chā一親信么?」
「怎么?賓之你是得了劉公公授意……」焦芳大驚失色。
「孟陽不
要多想只是有些事劉公不說我等還要善加體察才是。
」李東陽
意味深長說道。
焦芳惶然點頭。
注:《王陽明年譜》里說王守仁成婚在弘治元年不過也有考證說是弘治二
年白話《王陽明年譜》里說諸氏名芸對照錢德洪版里死活沒見到這個記載
更別提網上流傳那個「諸芸玉」是從哪兒來的有知道出處的麻煩告知。
另外王
守仁的《祭外舅介庵先生文》的「外舅」是妻子的爹不是舅舅。
第三百三十三章·求仁
三日之後劉府。
劉瑾捧著鳥籠用口哨逗弄著籠中鳥兒悠然自得。
「鳥通人性知道您老開心這雀兒越來越歡快了。
」司禮監張雄在劉瑾身
後恭維著「丁大人您說是吧?」
你要拍老太監馬pì別拉著我呀正翹著二郎腿品茶的丁壽無奈點了下頭
算是回應。
「有什么事說吧。
」劉瑾將鳥籠交給下人轉身回到榻上坐定。
「焦閣老請辭吏部請您老拿個章程。
」張雄陪笑。
「內閣票擬怎么說?」劉瑾捧起一碗茶。
張雄不屑一哂「李閣老那里傳過話來您老為國除弊剛明正直各部奏
議先由您這明示內閣聽命票旨即是。
」
一聲嗤笑丁壽拾起一塊鵝油酥扔進嘴里「王閣老那里沒有異議?」
「如今內閣三公可不是他說得算有話憋著就是了。
」
張雄欠身回了一句這位爺在宮里貴人那里有面兒得罪不得。
「兵部尚書許進官遷吏部侍郎閆仲宇擢升夏官焦芳加太子太保武英殿大
學士王鏊加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劉瑾眉頭一挑「既然人家大方咱們
也別小氣了。
」
「是。
」張雄領命後並不退下「還有一件小事請您拿個主意。
」
「說。
」劉瑾道。
「南京那個御史蔣欽……」
「那書呆子打完pì股不是已經放出去了么。
」丁壽在左手無名指上佩戴的貓
兒眼戒指上哈了口氣又用袖子蹭了蹭對著堂外陽光欣賞著寶石光澤的變化
不以為然道。
「緹帥說的是正是人放出來了才又獨自上疏。
」張雄帶著笑意說道。
「什么?!」丁壽驚立而起「他還敢上疏?」
「他又說了些什么呀?」劉瑾坐在那里漠然道。
張雄取出一份奏疏打開念道:「劉瑾小人也……」
偷眼瞧劉瑾神色沒有變化張雄暗松口氣繼續道:「陛下視為腹心股肱
不知其為悖逆之徒蠹國之賊。
臣等待命祍席目擊時弊有不忍不言之事……」
「陛下置之左右不知左右有賊而以賊為腹心。
劉瑾傳旨禁諸言官無得妄生
議論不言則失於坐視言之則虐以非法。
通國皆寒心……」
「陛下獨用之前後是不知前後有賊而以賊為耳目股肱。
一賊弄權萬人失
望。
陛下懵然不聞縱之使壞天下事亂祖宗法陛下尚何以自立?乞聽臣言
亟誅劉瑾以謝天下然後殺臣以謝劉瑾。
使朝廷以正萬邪不得入;君心一正
萬欲不能侵系臣之所願。
」
這小子在作死啊!丁壽背冒冷汗偷覷榻上安坐的老太監。
「和咱家以命換命」劉瑾噗嗤一樂「壽哥兒……」
「小子在。
」丁壽躬身應答他已許久沒這般拘謹了。
「看他罵咱家的力氣多大啊錦衣衛的廷杖都是紙糊的么?」劉瑾看著丁壽
似笑非笑。
「公公我……」
「不用說了上道聯名奏本挨了三十杖這回單獨上疏還是三十杖便算
是咱家饒給他的……」劉瑾笑容里帶著幾分譏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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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門之外。
肩背以下被綁縛得嚴嚴實實的蔣欽伏卧於周邊是虎視眈眈的錦衣校尉。
楊玉看著面沉似水不發一言的丁壽心中惴惴。
「大人此番怎么個打法?」
瞧著毫無懼色對著自己怒目而視的蔣欽丁壽輕嘆一聲「照規矩來吧。
」
「是。
」楊玉領命准備上前行刑。
「留他一條命。
」丁壽突然輕聲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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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鎮撫司詔獄。
傷上加傷的蔣欽兩股血肉模糊伏在牢房雜草上昏昏沉沉呻吟不絕。
沉悶的靴聲在甬道中響起兩側邏卒紛紛行禮丁壽一概不理徑直走到了
蔣欽牢房門前。
「蔣欽你可知罪?」
神智模糊的蔣欽強睜開眼睛看清丁壽容貌後一聲嗤笑「蔣某盡言官之
責何罪之有?!」
「你已被削籍再不是言官了還敢再胡言亂道么?」
「可我還是大明子民」蔣欽突然厲聲道:「一日不死一日要盡言責。
」
「榆木腦袋愚不可及!」丁壽恨不得撬開這小子的腦袋看里面裝的是不
是一堆稻草。
「爾等緹騎鷹犬如何曉得微言大義。
」蔣欽輕蔑將頭扭轉一邊不屑一
顧。
「若非丁某這等鷹犬你挨了六十廷杖後還能與我逗嘴皮子!」丁壽憤懣中
夾了一絲委屈老子為你頂了多大的雷還沒落一句好里外不是人。
蔣欽思之後一聲嘆息「緹帥援手王道夫之事蔣某也有耳聞可見良心
未泯何苦依附權閹為虎作倀。
」
蔣欽轉目丁壽眼光中混雜著不解與惋惜。
「管好你自己吧。
」
這時候想拉老子上船晚了!丁壽拂袖而去對一旁的獄卒只叮嚀了聲「給
他上葯治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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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三日牢門內外故人依舊。
丁壽立在欄檻外俯視牢內「你要見我?」
氣色稍見好轉的蔣欽仍舊不能起身只是用手肘半支起身子苦笑道:「蔣
某有傷在身請恕在下失禮之過。
」
看這家伙不再咄咄bī人不知為何丁壽心中竟有種輕松的感覺「無妨安
心調養待出獄後再敘不遲。
」
「緹帥美意在下怕只有辜負了。
」蔣欽勉強保持笑容「在下討要紙筆
獄卒皆怕緹帥怪罪不得已只有厚顏當面請討了。
」
「你要紙筆作甚?」丁壽忽然醒悟「你若怕家人擔心我可安排探視。
」
「不必讓他們見我這等落拓模樣蔣某只想握管再上一疏。
」
「你當真不怕死?」丁壽矍然道。
「死有何懼!」蔣欽灑脫一笑。
「莫說你這道奏疏到不了御前便是陛下真看了以對劉公的寵信也是
石沉大海不起絲毫波瀾而你……」丁壽呼出一口濁氣語含憐憫「凡事可
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劉公公的脾氣算不得好。
」
「既受國恩便該仗義執言。
」蔣
欽道。
「別信什么文死諫武死戰的pì話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古有
名言。
」丁壽並不打算放棄勸解。
「聖人教訓: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蔣欽道。
「相時而動無累後人可謂知禮。
」丁壽又道。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
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
蔣欽再道。
「我……」二爺肚里那點干貨如何是這兩榜出身的對手沒幾句話便啞口無
言。
「緹帥不必多言欽只求筆墨紙張。
」
丁壽無奈命人送來筆墨蔣欽謝過。
「蔣子修家中還有何人?」丁壽忽然問道。
「糟糠之妻老父高堂。
」
「著啊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你三番上疏凶多吉少若有不測妻
無所養老無所依談何孝道?」
「這……」蔣欽語塞。
丁壽萌生一絲希望「今夜你不妨好好想想明日再給本官答復。
」
************
翌日一早丁壽便急匆匆來到詔獄。
蔣欽仍舊伏卧注視著牢內案上殘燈。
「如何了?」丁壽眼神期待。
蔣欽喃喃如同自語「昨夜方一提筆便聞聽隔壁凄凄慘慘似有哭聲傳來。
」
「怕是傷重幻象兩側牢房並無人犯。
」話雖如此丁壽還是左右牢房各掃
了一眼。
「擱筆之後哭聲少息再度提筆哭聲又起這油燈的螢火也變成了綠色
……」不理丁壽蔣欽自顧說道。
饒是丁壽膽大此時也不覺後背冷風颼颼心驚膽戰。
「我想莫不是上疏會有大禍臨頭故而先人示警告誡子孫?」
「不錯不錯定是如此。
」丁壽連連點頭高啊這么樣的台階都能想得出
來誰說人是死書呆子的。
「蔣氏祖上先靈未泯憂心子孫罹禍斷了血脈香火故而厲聲以告蔣兄
勿悖祖先苦心呀。
」
「故而在下誠心虔祝蔣氏先靈:既已委身事主何忍緘默負國貽羞先人
自古忠孝難全請祖宗恕子孫不孝。
」蔣欽從懷中掏出一份奏疏「你猜如何?
哭聲果止蔣氏先祖既諒還請緹帥務將此疏呈上。
」
看著蔣欽嘴角浮起的嘲弄笑意丁壽竟沒有動怒而是不顧監牢內的cháo濕wū
穢挨著欄檻席而坐平視牢房內的蔣欽「你想好了?」
蔣欽點頭「除死無大難此疏非上不可。
」
「老實說我對你們這些讀死書的窮酸沒什么好印象何況初見時還差點被
你鼓動圍毆……」
想起雨花台竹林會面蔣欽也是忍俊不禁「若非拜這兩次廷杖所賜蔣某
對閣下這錦衣武臣亦有同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