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前路(1 / 2)

六朝清羽記 紫狂 4620 字 2020-07-30

突如其來的椰子擊中了蛇傀的後腦,使他昏厭過去。鬼王峒的隨從虛張聲勢地叫罵了片刻,然後退回村子,聲稱等天明再來報復那些狡猾而可惡的鮫人。

程宗揚不想和鬼王峒那些人同行,索性沿著海岸走了一段,然後在礁石上坐下,等他們離開。

程宗揚摸了摸小腿,上面的傷口已經平復許多,大概明天就可以痊愈。而明天,他們這一行也該踏上返程的道路。

想起朱老頭領的路,程宗揚氣就不打一處來。那老頭指的大半都不是路,要不是他們這支隊伍有那些強悍的北府兵精銳,只是開路就能把他們累死。

雲蒼峰能陪自己走到這里,已經夠仁至義盡,這份人情自己算欠下了。祁遠估計過,除了那塊價值難定的龍睛玉,單是在白夷族換來的珍珠,還有寄存在熊耳鋪的貨物,運回五原城差不多就有十倍的利潤,可以說賺了個盆滿缽滿。但最要緊的霓龍絲到現在還不見蹤影……不過霓龍絲本來就是自己編出來的,這個世界上存不存在都難說。況且自己已經打定主意不再回白湖商館,等回到白龍江口就和雲蒼峰一同北上,前往建康。

蘇妲己那個豐臀艷婦……等我找機會再收拾你。

月亮西移,洶涌的潮水漸漸變得平靜。程宗揚百無聊賴地撿起一只貝殼丟到海中,卻掹地打了個突。

海面上漂浮著一雙詭異的手,黑色的爪尖在水中時隱時現,被海水泡得微微發白。

程宗揚一陣心驚肉跳,死人自己這段時間已經見過不少,沒有什么可怕的。

可那雙僵硬的手已經探出水面,卻始終保持著半個手掌的高度,不沉不浮,實在太過詭異。

程宗揚盯了差不多有五分鍾,然後深深吸了口氣,俯身潛入水中。

月光透過海水,呈現出詭異的藍色。一個人像長在礁石上的植物一樣,雙手和頭發向上浮起,身體扭曲著隨波浮盪。

程宗揚緊緊握著珊瑚匕首,朝他潛去。在水流的擾動下,那人面部慢慢轉了過來。他失去血色的面孔一片蒼白,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驚駭的神情。嘴巴大張著,仍保持著死亡前呼叫的姿態,一條黑色的尖舌從他口中伸出,仿佛一條惡毒的細蛇。

程宗揚朝下望去,只見黑舌兩只腳被一只巨大的蚌殼夾住,那蚌殼距離水面不過一人多高,可就是這樣的高度,使黑舌無法呼吸到水面的空氣,只能在觸手可及的距離活活溺死。想必他死之前很恐懼。

程宗揚一口氣耗盡,踩著水向海面游去。就在這時,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抹碧綠的光澤在礁石黑色的縫隙間一閃而過。

「噗!」

程宗揚吐了口水,浮上水面用力喘著氣。接著他聽到一縷奇異的歌聲。

那歌聲像月光一樣透明,仿佛長著瑩白的翅膀,在不同的音階間輕盈地跳動著。世間沒有任何聲音能比得上它優美的旋律。

程宗揚怔怔聽著,歌詞是一種他未曾聽過的語言,但詠嘆中的哀傷和希童一卻像潮水一樣涌來,把他包圍。

程宗揚忘了呼吸,直到口鼻沒到水中,被水嗆到才驚醒過來。

「咳!咳!」

程宗揚狼狽地咳著攀上礁石,然後他看到自己畢生難忘的一幕。

一個少女側身坐在礁石上,絲一般柔美的秀發從頸後披散下來,仿佛潮濕的海藻,貼在她瑩白的肌膚上。

程宗揚已經見過小紫的美貌,可月光下少女寶石雕琢般精巧的五官更讓他深深驚嘆。她側著臉,秀美的鼻尖微微翹起,長而濃密的睫毛下,眼波如水般清瀅明澈。嬌艷的紅唇輕輕開合,精致的唇線上仿佛有星光流淌。

小紫嬌小的軀體像雪一樣白嫩,充滿純美無瑕的童稚感,濕淋淋的發絲波浪般貼在雪膚上,勾勒出胸部圓潤的曲線。她大半被發絲遮住,從兩側露出渾圓的弧線,像晶瑩的雪球一樣白滑而又挺翹,充滿青春的氣息。

小紫腰肢很細,軟軟的仿佛一手就握住,然而在她腰臀以下卻是一條流線型的魚尾,原本應該是雙腿的部位被銀色的細鱗覆蓋。

小紫輕輕唱著歌,那條柔美的魚尾沒入水中,長長的尾鰭在碧波中頑皮地輕輕撥弄,不時甩出一串珍珠般的水滴。

人類對於美人魚的想象,最好奇的莫過於她們人類的軀體怎么與魚尾天衣無縫地連接在一起,但小紫側著身,只能看到她低垂的發絲下一側潔白的,卻看不到她腹部與魚尾的連接。

見慣了人類女性修長的雙腿,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人魚,程宗揚以為自己會驚奇於這種人身魚尾的生物。但小紫魚尾那樣美麗而自然,尾鰭有著柔軟的碧藍色鰭骨,連結在鰭骨間的鰭膜卻是透明的,襯著銀白的魚尾,精致而又完美,讓程宗揚禁不住以為這才人類本來該有的美態。

歌聲停止,程宗揚心中像一根弦斷了般,泛起一絲不舍。接著,他看到小紫白玉般的小手。少女白嫩的指尖被鮮紅的液體染紅,鮮血一滴一滴淌落下來。

月光下,嬌小的美人魚提起滴血的手指,然後將指尖放進口中,輕輕吸吮,她精致的面孔上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柔嫩的唇辦沾著一絲血跡,顯得神秘而又詭異。

小紫抬起眼,天真地笑道:「遠方來的客人,來嘗嘗小紫打的獵物吧。」

剛才看到黑舌屍體時,那陣心驚肉跳的感覺又回來了。她說的獵物,不會是黑舌吧?

程宗揚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就看到小紫從身後拖出一只海龜。

「小紫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的殼砸碎。程頭兒……你吃嗎?」

小紫柔嫩的聲音與吳戰威的破鑼嗓子迥然相異,程頭兒這幾個字從她舌尖跳出,每一個字都仿佛在輕盈地旋轉舞蹈。

「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睡?」

「小紫還沒有吃東西啊。」

程宗揚忍不住道:「你不用火燒嗎?」

「我們碧鯪人不用火啊。只有死了人才用火焚燒。」

程宗揚努力想從小紫的容貌間分辨岳鵬舉的痕跡,但小紫和月霜的容貌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讓程宗揚懷疑她們這對異母姊妹都沒有獲得那個家伙的任何基因,而完全是她們母親的翻版。

程宗揚心頭莫名地揪了一下。小紫平常的容貌已經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化身為美人魚時,美貌更是出類拔萃,堪稱絕世尤物。而她的母親,也曾經和她一樣美麗過「程頭兒……你也嘗一口。」

小紫揚起小手,遞來一縷撕下的海龜肉。

月光下,白色的龜肉呈現出淡淡的藍色。像她這樣的美少女軟語相求,就是毒葯也會甘之若飴了吧。程宗揚苦笑著伸出手,接過那條帶血的龜肉。

小紫眼中閃過一縷寒光,被她驚人美色迷惑的程宗揚太陽忽然一跳,陡然發現她的笑容如此令人心悸,仿佛一株妖艷的罌粟,在星光下吐露出詭異的香氣。

「程頭兒!」

破鑼般的叫聲打斷了程宗揚的驚懼,小紫睫毛跳了一下,目光又變得透明,她魚尾一擺,輕盈地滑入水中,消失不見。

程宗揚呼了口氣,不用看,這么破的嗓子肯定是吳戰威那粗胚。

「不好了!」

吳戰威狂奔過來,「他們,他們動手了!」

程宗揚「呼」的站了起來,「有人受傷了嗎?」

「不是咱們!」

吳戰威喊道:「是碧鯪人!那幫孫子在殺碧鯪人!」

「放火!放火給我燒!」

蛇傀腦後包著綳帶,喉中嘶嘶作響地叫道:「把這些賤人統統燒死!」

幾百名碧鯪人都被驅趕到最大的一幢竹樓上,鬼王峒的奴隸們在樓下堆起燃火的竹木,然後點燃。碧鯪族只剩下手無寸鐵的老人和婦女,他們在火焰間哭泣哀求。樓廠,幾名試圖逃跑和反抗的碧鯪人身首異處。

一名隨從拖著阿瑩的長發過來,他盯著白嫩的身體,一邊舔著唇角道:「蛇傀大人,這個太可惜了。」

蛇傀蛇一樣細小的瞳孔轉動著,「把漂亮的挑出來你們去干!干完再把她們投進火里燒死!碧鯪的賤奴們!敢勾結鮫人襲擊鬼巫王大人的使者,蛇傀今天就要讓你們該死的部族徹底絕滅!」

商隊眾人都默不作聲,腮幫的咬嚼肌卻一個個鼓起。這些刀頭舔血的漢子見慣了血腥的廝殺,但這種對老人和女人一邊倒的屠戮,激起了每個人的怒火。

剛打扮成新娘的樂明珠聽到叫嚷聲,溜出來扯起蓋頭,只看了一眼就張大嘴巴,眼中充滿驚恐。

「什么都別說了。」

程宗揚拿起刀,「動手吧。」

「武二!蛇傀是你的!易彪、老吳!那幾個隨從是你們的。」

說著程宗揚抬起頭,「凝羽呢?」

凝羽悄無聲息地從陰影中走出,她像一個沉默的影子,很容易讓人忽略她的存在,但需要她時,她總會在自己最近的地方。

「你和祁老四、小魏留在這里,守好雲老哥,別讓他們沖上來。」

「不。」

凝羽冶漠地說道:「那個人是我的。」

凝羽指的是那名正在蹂躪的隨從。程宗揚不願拂了她心意,「好吧。你還有傷,小心些。」

武二郎提起雙刀,眯起眼打量了一下,然後一腳將整面竹牆踹開,接著狂吼一聲,鷹隼般撲了下去。然而凝羽比他更快,就在竹牆破碎的剎那,她身體羽毛般飛出,手中月牙狀的彎刀光芒只一閃,那名隨從頭顱便失去重量般直飛起來。接著易彪和吳戰威也並肩搶出。

除了留守的祁遠和小魏,另外幾名雲氏商會的護衛也分別從樓上躍下,甚至卡瓦幾名花苗族的漢子也混在他們之中。鬼王峒一行只是來領地掠取財物,除了幾十名奴隸,攜帶武器的隨從只有五六個,而且還沒有鬼武士,商隊的力量完全是壓倒性的。

「謝兄,」

程宗揚對謝藝道:「把風的事就交給你了,鬼王峒的人,一個也別讓他們逃出去。」

謝藝一手按住刀柄,淡淡道:「放心。」

「還有我。」

蘇荔踏了出來。她臉上仍帶著未褪的潮紅,目光卻亮如寒星。在她身後,阿夕臉色蒼白,眼神像受驚的小鳥一樣微微戰栗。

「砰!」

武二郎拎起長刀,將蛇傀的頭顱釘在用來拷打碧鯪人的架上。

打斗的過程平淡無奇,凝羽一擊得手,武二郎也只用了一個照面就斬下蛇傀的首級,剩下的就是和易彪他們追殺那些四處逃亡的隨從。那些人只能嚇唬嚇唬碧鯪族的老弱,動起手來根本不堪一擊,倒是逃跑的水准不俗,慌亂間,竟然有兩個隨從竄了出去。當然,在村口迎接他們的是謝藝。程宗揚猜測他們到死都沒有看到那家伙的刀。

「他們怎么能這樣……」

樂明珠瞪大眼睛,明媚的眼眸中充滿淚水。

鮮血染紅了碧綠的草地,生滿花朵的竹籬被無數紛亂的腳掌踐踏過,零落的花辦沾滿血污和泥濘。哀嚎和慘叫聲在村中不同角落響起,但施暴者由鬼王峒變為碧鯪人。長久的恐懼在這一刻釋放,他們用手打,用腳踢,甚至用牙齒撕咬他們曾經的征服者。無論是閣羅的隨從,還是跟隨他們來的奴隸,都成為碧鯪人發泄憤怒的目標。

程宗揚曾經試圖阻止他們的濫殺,但很快就放棄了。那些碧鯪人不少都在烈火中被燒傷,面對死亡的驚恐和無數次的欺凌污辱,一旦釋放,就無法克制。即使最怯懦的少女,這一刻也被復仇的驅使,做出她們從來不敢想象的瘋狂舉動。

這一幕讓樂明珠無法接受,「那些人是奴隸!和他們一樣的奴隸!」

她跺著腳道:「不行!我要告訴她們!」

程宗揚一把拽住她的手臂,「你這會兒過去制止,他們會把你也吃了。」

「可他們也是受害者!還有那些碧鯪人,他們都受了傷!」

程宗揚低聲道:「這些碧鯪人已經瘋了,等他們冶靜下來,你再去給他們治療。」

「那我們就看著奴隸被他們殺死嗎?」

「除非,你把這些碧鯪人殺光。」

「嗚……」

樂明珠忽然哭了出來,把臉埋在程宗揚胸口。

程宗揚心中也充滿澀。仇恨的種子一旦滋長,就只有用鮮血才能洗清。而播下仇恨的總是少數人,鮮血更多的來自無辜者。就像那些奴隸。但他們的無辜在仇恨中微不足道。

「別哭了,小香瓜。」

程宗揚剛擁住樂明珠的肩膀,就被一只手拉開。

蘇荔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豐滿的紅唇微微張開,用耳語般的聲音道:「小家伙,明天再找你算帳。」

程宗揚一陣心虛,不會是她發現了什么吧。

一名碧鯪族的老者戰戰兢兢坐在席上,目光閃爍著,不敢與人對視。

程宗揚心里搖頭,果然像朱老頭說的那樣,碧鯪族的人才已經在歷次戰斗和屠殺中被殺掠一空,剩下這些都是懦弱而猥瑣的家伙。

經過昨晚的殺戮,閣羅帶來的人無一漏網,除了幾名隨從,其他人都死在碧鯪人手下。瘋狂過後,幾乎所有的碧鯪人都呆若木雞,仿佛不相信那一切是他們干的。天亮後,程宗揚找出現任的族長,把他請來詢問情況。

「老丈,你們碧鯪人被鬼王峒征服有多久了?」

「很多年了……我,我已經記不清了。」

「有十五年了。」

那個救過祁遠的碧鯪女子說道:「那時我還很小。鬼王峒闖進村子,殺了很多人。」

老者想了起來,「本來我們村子還有一干多人,那次被他們殺了一半。」

老者臉上露出恐懼的表情,顫聲道:「那些鬼王峒的戰士簡直是魔鬼,我們最勇敢的戰士也無法抵擋他們的屠刀……」

程宗揚皺起眉頭,「你們不是能在海里生活嗎?為什么不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