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金元寶(五)(1 / 2)

銅錢龕世 木蘇里 3127 字 2020-06-07

·

薛閑斜睨了他的手掌一眼,又掃量了一番這禿驢的身板。僧袍寬大,反倒襯得玄憫高而瘦。從他挺直的肩背輪廓可以看出來,他的瘦並不是清湯寡水的那種,應當是勁瘦有力的。可不管怎樣,離「壯」還差得很遠。

於是,薛閑不大信任地揚了揚下巴:「你單手接得住?哄鬼呢?」

玄憫倒是神色未動,手掌依舊那么攤著。

「行吧,摔殘了你得負責。」薛閑滿不在乎地說著,兩手一撐,便從牆頭躍了下來。

不過在落下的瞬間,他已經從一個清瘦的大活人,噗嗤一聲變回了紙皮人。大約是為了配合玄憫手掌的寬度,他還特地將紙皮縮小了幾圈,攏共不過一個巴掌大,就這么悠悠然如同枝頭墜下的落葉一樣,躺在了玄憫手里……

呈大字型。

玄憫:「……」

看慣了這孽障活生生的模樣,冷不丁再看到這「死不瞑目」式的畫像,即便縮小了一些,也著實有些傷眼。

玄憫默然移開目光。他本著眼不見為凈的意思,仿效之前所為,將這孽障放回了腰間的暗袋里。不過這回他略微講了點人性,沒有讓其沉底,而是讓這孽障露了個腦袋,能夠趴在暗袋邊,時不時透口氣。

誰知這孽障還不樂意了。

「勞駕,換個地方。」薛閑嘴上說著勞駕,語氣卻半點兒也不客氣。

玄憫怎么也沒想到,只不過短短幾句話的工夫,這孽障已然忘了自己是被捉的那個,隱隱有了要翻天的意思。

見過下大獄的犯人理直氣壯要求換上等鋪位的么?

「怎么換?」玄憫垂下目光。

紙皮人天生也沒個骨頭,輕輕巧巧就把臉整個兒仰了過來,翻著白眼沖玄憫要求:「我要上肩!」

玄憫:「……」

姓薛的紙皮人依然有理有據地抱怨:「這勞什子地方視野太低,什么也瞧不見,我要上肩!」

玄憫:「……」

你怎么不要上天?

「這時候又不怕摔了。」玄憫不冷不熱道。

薛閑想也不想懟了回去:「你溜肩么?你蹦著走么?你不溜不蹦我又怎的會摔?」

這孽障總是振振有詞,玄憫說不過他,只搖了搖頭,似是無奈道:「上吧。」

說完,他也不理薛閑,兀自邁了步。

薛閑趴在暗袋口等了片刻,也不見玄憫伸手來幫他換地方,登時又憤憤地開了口:「手呢?」

玄憫冷冷淡淡回了一句:「自己爬吧。」

薛閑:「……」

對薛閑這位大爺來說,滿地亂爬那是有辱身份,打死他也做不出來。但猴子上樹似的借用臂力往上爬,他勉為其難可以接受。於是他仰臉目測了一番禿驢的高度,紆尊降貴地伸出兩只龍爪,勾上了禿驢的僧衣。

玄憫這僧衣質地有些怪,說生麻不像生麻,說熟麻也不似熟麻,質地算不上細卻頗為柔軟,並且硝得雪白,一點兒塵污都不沾。總之,不像是尋常僧人能穿得上的。

還有股……說不上來的味道。

像是落了雪的高山松林。

紙皮人分量著實輕小,薛閑三抓兩抓便從玄憫腰間一路直上,爬到了領口。

原本順著領口往側邊一翻就能上肩,還算得上抄近路。然而薛閑偏不,他扒在玄憫領口轉頭看了看兩肩,又仰起了臉。

從他這詭異的角度,可以看到玄憫瘦削的下巴,再往上就不可見了。

薛閑略作休整,而後猛地一盪,攀上了玄憫的下巴,又火燒屁股似的三兩爪上了鼻梁,借著玄憫眉睫的力,從側邊落到了肩膀上,身體力行地上演了一番何為「蹬鼻子上臉」。

玄憫:「……」

能養出這種天不怕地不怕脾性的,必然不會是什么簡單小妖,然而薛閑身上原身氣息太弱,以至於玄憫一直難以確定這孽障的來歷。

說到原身……

玄憫瞥了肩上坐著紙皮人一眼,沉聲問道:「先前你與那野鬼書生說,你陽壽還未盡。」

薛閑調整了一番姿勢,選了個舒服的位置,懶懶地撐坐著,聞言極為敷衍地應了一聲:「是啊,所以你收我可謂名不正言不順。」

玄憫沒接他這句,倒是又問道:「那你原身又在何處?」

這世間總有那么些個棒槌特別會說話,專挑旁人的痛腳戳,哪壺不開提哪壺。

江世寧那蘆柴棒棒是一個,這禿驢也是一個。

原身究竟在哪里呢?

這怕是連薛閑自己也不甚清楚。

回想當日在廣東華蒙縣海邊,他被人活抽了筋骨後,天降暴雨,海潮翻涌。大浪將他整個兒卷進了海里。他痛苦難當,失了神志,待到重新有了些微的意識時,便發現自己元靈已經脫離了身體。

那樣龐然的身體沒了元靈支撐,無法維持原貌,一如往昔,縮成了一粒金珠。

他本想將金珠收了,等重新養好元靈再恢復原身,誰知老天卻跟他開了個要命的玩笑。他神識還未完全清明的時候,那金珠被一個大浪送上了岸。他只依稀透過海水見到有漁民打扮的人將其拾走了。

待他徹底恢復神智,想要追過去時,那人已然杳無蹤跡。

想到這事,薛閑就有些來氣,於是沒什么好語氣地順嘴答道:「我這不正找著呢!」

玄憫又瞥了他一眼:連原身都能丟,這孽障也算是頗有能耐了。

倒不是薛閑真的不當回事,而是相較活抽筋骨之仇,原身的麻煩要小得多。現今他找不到,只是因為他元氣大傷,斷了跟原身之間的聯系。待到他休養完全,自然就能對原身有所感應,找起來也就不費吹灰之力。

不過,不刻意去找是一碼事,送上門來則又是一碼事。

薛閑想起之前聽到的嗡鳴,忍不住暗自嘀咕道:「這宅子的方位有些古——」

他在說著這句話的時候,玄憫已然帶著他泰然自若地穿堂入室,無驚無險地過了兩道窄門,走完了一條走廊,正要打開另一道窄門。

於是,薛閑「怪」字還沒出口,便自我截斷,急忙調轉了話頭:「等等!這地方怎的有些面熟?」

何止是面熟……

那青石板鋪就的地面,那雕著木花門額的屋子,以及那株探出牆頭的老樹和盤虯而上的長藤……這不就是先前薛閑睜眼的那處地方么?!

敢情這禿驢帶著他左轉右繞,又回到了原處?!

玄憫卻搖了搖頭,道:「方才那處是虛,這處才是實。」

薛閑睨了他一眼,心說:行吧,既然這禿驢通曉八門遁甲之術,盤算出來的總不至於有什么大錯。他說是實就是實吧……

「那找到這實處又有何用?」薛閑看著禿驢跨過窄門的門檻,朝那間空寂的屋子邁步過去。

玄憫道:「此處乃生門。自此而出,陣局可破。」

薛閑正欲開口,卻聽見本不該有人的屋里突然傳來了隱約人語。

玄憫邁出的步子旋即一收,腳尖一轉,帶著肩上的紙皮人,悄無聲息地隱在了走廊梁柱之後。

怎會有人?

薛閑扒在玄憫肩頭,從柱子後頭微微探了點腦袋,好在紙皮著實不甚起眼,所以極難引起旁人注意。

就聽屋內人語聲逐漸清晰了一些,音色略有些耳熟。待到那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屋里的人略有些笨拙地跨過門檻,邁出一條腿,薛閑才猛地反應過來——那是傻子劉沖的聲音。

難不成沒費吹灰之力,就這么找到其他被困的人了?他在同誰言語?江世寧?

不過薛閑畢竟不是莽夫,轉眼便意識到了一些古怪之處。

劉沖身上穿的厚袍同先前並不相同。先前他穿的是件灰藍袍,這會兒身上所著乃是一件深赭色的袍子,袖擺處還滾了道暗紅色的邊,頗有些節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