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金元寶(五)(2 / 2)

銅錢龕世 木蘇里 3127 字 2020-06-07

這想法剛冒頭,就見站在門外的劉沖又轉身去扶門里的人。

他手腳笨拙,連扶人的動作也透著十二分的用力,同樣,也透著十二分的真心。

扶著他的手蹣跚而出的,是一個梳著發髻的老太。老太頭發蒼白而稀疏,發髻也只有極小的一團,軟趴趴地固定在腦後。她面容枯槁,眼角耷拉,臉上溝壑縱橫,滿是褶皺,唇色還有些泛紫,一看便是明顯的病容。

她一手搭在劉沖手腕上,像老樹殘根緊緊扒著泥地一般,死死攥著劉沖。另一只手則拄著一根灰撲撲的木質手杖。即便這樣,她跨過門檻的動作依舊有些勉強。

老人腿腳拖沓,這門檻於她而言,顯然太高了。

老太終於在門外兩手扶著手杖站定,又對劉沖笑了笑,癟著嘴嘟囔道:「沖兒能干,去屋里幫我拿個木凳來。」

劉沖點了點頭,剛要進屋,就聽老太又補了一句:「對了,還有燈籠和元寶。」

傻子在同一時間里大約摸只能專注於一件事。老太連著吩咐了三件事,對傻子劉沖來說,有些過於復雜了。他一腳跨在門里,一腳跨在門外,愣愣地看著老太,用力的咬著字,道:「木凳……元寶?」

老太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又笑眯眯地道:「唔,沖兒聰明。」

劉沖回以一個泛著傻氣的笑,忙不迭地進了屋,片刻之後,一手拿著木凳,一手拎著一個碩大的布兜,走了出來。這傻子兩手被占了地方,似乎就不知怎么跨步了,在門檻兒邊上躊躇了片刻,才勉強跨出來,還踉蹌了一步,才把木凳和布兜都遞給老太。

他約莫是想幫著把木凳放穩,把布兜打開,然而因為手腳笨拙,木凳差點被掀倒了,布兜的活結一不小心被他扯成了死結。也不知是真來幫忙的,還是來給人添亂的。

然而老太卻並未顯出半點兒不耐煩,依然癟著嘴對劉沖笑著,說道:「再去屋里拿兩個燈籠。」

劉沖大約覺得自己受到了嘉許,更是積極,「哎」地應了一聲,便轉頭去屋里翻找了一番,沒多會兒,便提了兩個紅燈籠。

「小年了,該把這白燈籠換下了。」老太教著劉沖把門邊的燈籠換成喜慶些的紅色,便又坐回了木凳上,眯著眼拆著布兜上的死結。

好半天,才拆開。

布兜四面一散,里頭成堆的紙元寶便攤在了地上。

老太小心地從衣兜里摸出一根火寸條,從摘下的白皮燈籠里借了點火,而後丟在了那堆紙元寶上。

溫黃色的火焰瞬間躍起,那成堆的紙元寶仿佛被吸干了精氣似的,瞬間癟了下去。其中有一枚邊角上的元寶沒被火燎著,倒是被風吹攪到了梁柱旁,玄憫悄無聲息順手一抄,那紙元寶便落在了他手里。

玄憫將紙元寶翻得底朝天,果不其然,就見元寶底端寫著幾個字,就沖那五馬分屍似的寫法,一看便知是出自傻子劉沖之手。

薛閑夠著腦袋眯眼辨認了一番,發現寫的是一個人的名字——劉賢。

他登時想到劉沖房里那辨不出字跡的元寶,心說:難不成寫的就是劉賢?

可仔細想來又不大一樣,劉賢二字,劉沖這會兒寫得清楚,怎的換了時間就寫成一團漿糊了?看那墨跡的糊樣,絕不只有兩個字。

玄憫看完元寶下的字,又松了手。那紙元寶再度被風吹攪回去,剛好趕上了最後一點兒火舌,被舔了個一干二凈。

老太一邊用手杖扒拉著余火,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今年身子骨不大爽利,腰彎不動了,這紙元寶啊比舊年少了些,你將就著用。」

劉沖坐在門檻上,安安靜靜地聽著。剛聽了兩句,便轉頭跑回了房里,抱了一小沓黃紙出來,埋頭在膝上折起了東西,邊折邊道:「我……我會,我來。」

老太轉頭看著他,眉眼在火光的映照下,溫和中混雜著些心疼。

劉沖做別的有些笨手笨腳,折起元寶來倒是熟練許多,可見沒少幫忙折。他折好一個,托在手心,抬頭沖老太笑,一臉想要被人誇獎的憨傻。

老太也對他笑開了一臉花:「我沖兒折的元寶比我折的好。」

「喏——」劉沖把元寶遞給老太,示意她扔進殘火里燒。

老太擺了擺手:「不忙,下回燒一樣的。沒寫名字,不好燒,燒了也不曉得是誰的,你祖爺不曉得收。」

劉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低頭認認真真地折起了新的。

老太在一旁的地面上敲了敲手杖,把沾上的一點兒火星敲滅,又重新撥弄著紙灰,讓下頭的那些燒透。一邊撥弄,一邊又念念有詞道:「收了元寶好吃好玩,金山銀山,平平安安。」

劉沖一邊折著元寶,一邊下意識跟著老太斷斷續續地念叨:「好吃好玩,金山……銀山,平平安安。」

那一兜紙元寶很快燒了個干凈,老太敲了敲手杖,拉著劉沖一起進了屋。結果也不知那傻子莽莽撞撞碰到了什么,兩人前腳進屋,後腳就傳來一聲脆響,聽著像是什么瓷物摔碎了。

「莫要慌,沒事,啊,沒事。」老太的聲音依稀從屋里傳來,興許是劉沖做錯了事嚇蒙了,這才緊聲安慰了兩句。

不消片刻,老太和劉沖又從屋里出來了。

老人用厚袍的前擺兜了幾片碎瓷,劉沖手里則拿了個……

薛閑在門後眯眼瞧了半天,發現那好似是一面小巧的銅鏡。

拿銅鏡作甚?

他心里著實有些納悶。

就見老太指使著劉沖挖開了牆邊那株老樹的泥,將碎瓷片放進泥坑里,又把銅鏡也放了進去。埋銅鏡時,老太又絮絮叨叨地念了兩句:「放面鏡子,凶兆改吉兆,碎碎平安。」

薛閑:「……」

兩人埋完了碎瓷片和銅鏡,這才又往屋內走。

劉沖雖然傻,但多少知道點兒孝順的理,扶著老太進屋後,自己才邁步跨門檻。

薛閑轉頭輕聲問了玄憫一句:「這生門也是怪異,還要回放點兒舊情舊景才讓出去?」

玄憫眉心一蹙,當即抬手在唇邊一觸,示意他噤聲。

然而還是晚了一步,眼看著後腳也邁進屋子里的劉沖似乎聽見了一些動靜,一臉茫然地又探出頭來。好死不死的,偏巧直直看向了梁柱這處,和薛閑目光對了個正著。

照理說這么小小一片紙皮,拿上三寸遠都不定能看清眉眼,更何況這距離了七八步遠。

然而劉沖卻真的看見了他。

不知是不是薛閑的錯覺,他發現劉沖有些痴愚的雙眸在一瞬間凝聚起來,漆黑的眼珠一動不動直勾勾地盯著這處,莫名給人以毛骨悚然之感。

那一瞬間,庭院里風聲驟歇又驟起,卻完全翻轉了方向,陡然的變化帶著說不出的詭譎。劉沖突然邁步跨了出來,而屋內也響起了拖沓的步調,細細索索,呆板僵硬,和那老太先前的步調有了些許差別。

玄憫不再匿於梁柱之後,而是在劉沖邁步的同時,貼著窄門,閃身到了門後。

沙沙的腳步聲並未停頓,由遠及近。

玄憫左右掃量一眼,果決選了右手邊的回廊。他斜穿過天井,避開所有正對房屋之處,大步流星往斜角那處窄門走去。

「怎的突然就變了味?」薛閑兩手死死抓著他的僧衣,忍不住轉頭看了眼,就見那一老一少已經順著窄門出來了,不論是行走姿態或是神情動作,都有種空洞而肅殺的詭異感。

「不知何故,生門改換成了死門。」玄憫在這道窄門邊站定,一邊回了薛閑一句,一邊抬手推開了窄門。

薛閑:「……所以那八門同你最初盤算的不一樣?」

玄憫:「嗯。」

「我們誤闖死門,會落得何種下場?」薛閑問道。

玄憫平靜道:「所有凶境會被一道觸發,各門都會出現類似場景,不被那些人看見便罷,一旦看見,他們會即刻追上來。」

「……」薛閑想到剛才那陡然變臉的一老一少,又道:「追到何時?」

玄憫:「不死不休。」

薛閑:「……」

言罷,玄憫已然跨過了門檻,進了窄門里頭。這次是間廳堂,里頭不知因為何事,聚了三五個丫頭小廝,攢在桌台邊。其中一個丫頭說道:「這老太太總也不見好,面色還愈發差了,別是那江家葯不對症吧?!庸醫害死人吶!」

另一個圓臉的丫頭接道:「不曉得,這葯方咱們也不懂,把老太太照看好就是了。昨個夜里真是嚇死我了,老太太一口氣怎么也喘不上來。好在我大著膽子捶她後背一記。今個夜里是你倆守吧?萬萬看緊了!」

她這話還未說完,後頭著急忙慌跑來一個丫頭,氣喘吁吁道:「快!快到後頭去!老太太怕是——」

隱在陰影處的玄憫不等她這話說完,當即轉身出了窄門。薛閑忍不住扭頭看了眼,而後猛拍了玄憫一巴掌:「看見了!又給看見了!快走!」

隨著他的話音,屋里腳步聲乍然一變,紛紛朝窄門的方向而來。

順手開了兩道門,惹了七八個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追著跑,這樂子著實有點兒大!

而這禿驢腳尖一轉,半點兒不耽擱地又站在了第三道窄門口。

薛閑:「……」祖宗誒,你可否想清楚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