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采薇 (一 中)(1 / 2)

開國功賊 酒徒 2444 字 2020-06-08

第四章采薇(一中)

「我阿爺不是壞人!」身穿黑甲的將軍擋在坐騎前,揮刀刺進了他自己的肚子。黑色的鮮血向外噴涌,染黑頭頂上蒼白的天空。整個世界剎那間都變成了黑白兩色。黑色的旌旗,黑色的長槊,黑色的鎧甲,還有黑色的面具下遮掩著的黑色靈魂。只有那名將軍的眼睛是白色的,悲涼中透著屈辱與失望。「走啊!」黑色的血從他嘴里緩緩地淌出來,源源不絕。「你還不走,愣著干什么?走啊——」悲鳴聲不絕於耳,日日夜夜折磨著張金稱的靈魂。

「小麂子——」張金稱厲聲大叫,哭泣著從噩夢中驚醒。「我不是你阿爺,我不是……」天光已經大亮,他卻再度閉上眼睛,拒絕自己從夢中醒來。如果那真的是一場夢就好了,一切都不會在現實中發生。他不會失去唯一的兒子,一個已經做到將軍,前途無限,足以讓張家列祖列宗感到榮耀的兒子。也不會在兒子的目光里看到那來自靈魂深處的不甘與屈辱,「為什么是你?為什么?到底是為了什么?」

遺憾的是,那不是夢。

李仲堅網開一面不是因為舊日情分,而是因為張金稱的兒子張季,同時也是李仲堅的心腹愛將。一個多月前,大隋博陵軍司倉參軍張季陣前剖腹,願意以自己的血為其父張金稱洗罪。那一瞬間,交戰雙方全愣住了,幾萬雙眼睛停止了眨動。幾乎是憑著本能,張金稱的親兵拖著嘔血昏迷的主將落荒而走。緩過神的李大將軍也沒認真追擊,只是派了幾十名心腹象征性地跟在逃亡者身後,將他們驅趕出了戰場。

這才是張金稱活下來的真相。雖然真相如此殘酷,如此讓他不心甘情願。如果當時有選擇的話,張金稱寧願在父子互相認出對方之前,自己已經被李仲堅一刀砍碎了腦袋。那樣,兒子就不會死,老張家將永遠引其為傲。至於自己,將在塵土中腐爛,並在腐爛中為曾經養育了一個正直、善良、勇敢的兒子而感到自豪。

「我阿爺不是壞人!」一個多月的時間過去了,兒子那蒼白無力的辯解猶自在張金稱耳邊縈繞。每當他閉上眼睛,當時的情景就一遍遍重現,一遍遍地拷問他的靈魂。那是他唯一的兒子,不像張虎和張彪,從不需要阿諛奉承他,便理所當然地應該繼承他的所有財富和權勢。那是他唯一的兒子,在繼承了他的姓氏的同時,也背負了他所犯下了一切罪孽。

然而,他確是無辜的。張金稱清楚地記得自己和兒子上一次分別時的情景。那時他還是河北道上有名的老資格游商張二,正為了營救不幸吃上官司的老朋友孫安祖而四處奔走。兒子張季是他唯一的牽掛,為了給兒子找一條出路,他不惜厚著臉皮求到自己曾經得罪過的李旭頭上,請求對方看在曾經的「交情」份上,賞兒子一口飯吃。

李旭不出所料的答應了。因為李旭想讓他盡心地去營救孫安祖。後者是李旭的恩人,同時也是他張金稱的多年老搭檔,知交好友。臨別之際,張金稱記得自己像別人的父輩一樣,給兒子找了個近在咫尺的榜樣。告訴兒子要向李旭學習,學習人家小小的年紀就那樣懂事。學習人家小小的年紀就掙下了一份家業,可以讓自己和父母衣食無憂。甚至,連李旭被塞外部落族長女兒看上的好運,張金稱也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學習到。族長又不是僅有一個女兒,如果兒子張季可以有幸娶另外一個,那張家不等於也在塞外找到了大靠山了么…….?

現在看來,兒子把他的話全記住了,並且做得更好。不但學會了李旭的為人處事,而且跟在對方身後,亦步亦趨地投身行伍,亦步亦趨地成了軍官,亦步亦趨地青雲直上。只是,張金稱自己卻已經不是當年的行商張二,而是生吃活人心肝,殺得河北大地屍橫遍野的張大當家……

「我阿爺不是壞人!」這句話,除了傻兒子外,有誰會相信?如果連張金稱都不是壞人的話,整個天下就沒有壞人了。背叛朋友,坑害同僚,不守信義,濫殺無辜,劫掠屠戮,淫**女……以上任何一條犯了,都是不赦之罪的吧?可憐在傻兒子心中,所惦記的還是那個為一個銅板跟人討價還價,死皮賴臉,甚至打躬作揖的小販張二!

越回憶兒子的善良與單純,張金稱對自己越厭惡。他很憤懣為什么自己十惡不赦,卻依然活著?兒子年輕有為且忠厚質朴,卻要無辜地走上絕路。他希望自己在睡夢中死去,從此不必再面對現實。所以他選擇拒絕吃飯,以頭撞牆,趁人不注意從馬背往下滾,從侍衛腰間抽刀抹脖子等種種方式自殘。但那些「討厭」的家伙卻從不讓他得逞,只要當時還剩下一口氣,「心如蛇蠍」的孫駝子總有辦法吊住他的命,讓他痛苦且絕望地苟延殘喘至今。

一陣人參的味道從門外飄了過來,令人心煩欲嘔。張金稱重重地用胳膊肘捶了一下床,借肘間的痛苦來壓制心中的煩躁。這是目前他唯一能傷害到自己的事情,為了防止他自盡,程小九等人可謂費勁了心思。四周的牆壁早就被墊上了厚厚的麻布。所有伸手可及之處,連木制的筷子和湯匙都不會留一個。如果張金稱准備懸梁自盡的話,他會發現所有可是承受重量的布條,包括他自己的腰帶,都被孫駝子事先用葯水浸泡過。看上去很結實,稍微用力撕扯就會斷為兩截。

那些「惡毒」的家伙才不管他張金稱活得有多么痛苦,他們只是希望用他活著的事實,向趁大伙不在家的機會將巨鹿澤竊取於手的盧方元施加壓力。這是目前他活在世上的唯一價值和理由。至少,清醒時的大部分時間里,張金稱自己都這樣認為。要么?為什么每當他陷入噩夢當中,從來沒有人能及時將他叫醒?而每當他從噩夢中哭泣著自己醒來的時候,門外總是飄過來千篇一律的葯香?

正當他恨恨地自我折磨著的時候,孫駝子雙手捧著一碗葯,慢吞吞地邁過門坎。「大當家醒了,喝碗蔘湯吧!」他「虛情假意」地笑著,目光中充滿了「殘忍」的關切。仿佛非常喜歡看一頭老虎丟光牙齒的笑話。「剛熬好的,趕快趁熱喝一口。我讓人燉了羊肉湯,喝過葯後就能端上來!」

「滾!別來煩老子!」張金稱猛然坐起,揮臂去打對方手中的葯碗。但孫駝子及時的避開了,欺負他久病之後,動作呆滯而緩慢。「你奶奶的!」張金稱抬腿又踹,膝蓋處卻猛地一軟,把自己跌在了地上。他已經沒有收拾掉一個瘸子的力氣了,他還活個什么勁兒?屈辱地淚水又從他的眼中淌了出來,瞬間流了滿臉。而孫駝子就那樣,不理不睬地看著他哭。直到他自己用手抹干了臉,才又靠近幾步,不冷不熱地逼迫道:「大當家,你還是先喝葯吧。不喝葯,你永遠不會有力氣報仇!」

「報仇?」張金稱茫然地抬起頭來,重新打量孫駝子。他突然發現前後不過短短一個多月,孫駝子的腰幾乎彎成了魚鉤型。這可不是他曾經認識的那個孫駝子!他認識的孫駝子臉上沒有這么多皺紋,目光也不像現在這般呆滯。「找誰報仇?哧!」張金稱冷笑,「老子才不上你們的當。老子在這世上沒有任何仇家?」

孫駝子不跟他硬頂,像哄孩子般蹲下身,將葯碗放到其嘴邊,「喝吧。喝完了咱們吃羊肉湯,上好的肥綿羊熬的,飄了滿滿一鍋油!」

是上好的肥綿羊啊?張金稱的目光慢慢變得柔和起來,肚子也跟著開始咕嚕咕嚕地叫個不停。肥綿羊的味道他記得,當年初次到塞外的時候,小麂子一個人就吃了整只羊背。滿臉是油都顧不上擦,眼睛里全是滿足的笑……

「老六?」他突然又振作了起來,帶著幾分期待喊道。

「唉!」孫駝子目光瞬間閃亮,充滿喜悅地回應。這是一個多月來,張金稱第一次主動喊他。從醫者角度上講,意味著他一個多月不屑的努力沒有白費。只要肯主動開口說話,就會慢慢重新拾起活下去希望。只要張金稱自己心中還有活下去的堅持,他就能繼續救治,將其從死亡的邊緣上給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