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采薇 (一 中)(2 / 2)

開國功賊 酒徒 2444 字 2020-06-08

但張金稱接下來的話,瞬間又將孫駝子的心情從高峰打回了低谷,「你說,人如果肚子被刀劃開了,還有得救么?」唯恐孫駝子不明白,張金稱繼續用手比劃,「這么大個口子,沒傷到五腹六臟。我當時看得清清楚楚,絕對沒傷到內臟!」

「應該,應該能吧!大隋軍中,有的是名醫。當年羅藝中了一百多箭,還能被救回一條性命來呢!」不忍掐滅張金稱眼中微弱的火焰,孫駝子強忍著悲痛回答。當日的情形,他從張金稱的親兵口中,已經陸陸續續地探聽清楚了。老年喪子,並且是在那種情況下,無論換了誰,都會失去活著的勇氣。所以,他和程名振等人不怪張金稱一個多月來行事乖張。他們只是把對方當做了一個普通的喪子老漢來對待,盡一份人力,聽一份天命而已。

「哦--------」張金稱長長地喘了口氣,就像被判處死刑又剛剛獲得的赦免般輕松。「你會治么?手中有方子沒有?」

「我不行,但別人一定能行!」孫駝子輕輕搖頭,臉上卻帶著希望的微笑。「人家軍中的大夫,祖祖輩輩都是專門治紅傷的,吃的就是那份手藝飯。我就一個半路出家的野郎中,跟人家軍中大夫如何能比。來,喝葯吧,喝完葯咱們喝肉湯!」

令人喜出望外的是,張金稱這回沒勞孫駝子想辦法給他灌葯,而是自己主動將葯喝了個干凈。放下葯碗,他笑了笑,帶著幾分討好的表情說道:「喝完了,可以吃肉了吧。我好像很久沒吃過羊肉了!你們這段時間總舍不得給我吃!」

「喝湯可以。我讓廚房把肉搗爛了,給你做成肉糜。」孫駝子又是驚詫,又是難過,強笑著回應。轉身出門,他命令親兵去給張金稱准備伙食。然後又迅速蹣跚了回來,從地上收走葯碗,「木頭的,不結實。呵呵,我自己用習慣的,舍不得丟!」

張金稱根本沒看見他臉上的尷尬,兩眼呆滯,再度沉寂在幻想當中。羅藝當年中了一百多箭都能救活,小麂子應該也能活下來吧!畢竟他跟了李仲堅那么長時間,沒功勞也有苦勞!況且李仲堅為人寬厚善良,肯定舍不得小麂子死。

要是當初,自己沒帶兵打到信都就好了?他心里楞楞地想。如果自己沒打到信都郡,就不會遇到李旭,也就沒人認出張金稱就是當年的行商張二。兒子就不會受傷,巨鹿澤也不會丟掉。

不對!一個聲音從肚子里涌起來,快速否認前一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巨鹿澤如果不丟,他就還是張金稱,真實身份早晚會被兒子知曉。從這點上看,巨鹿澤丟得好,丟得妙,只是,丟得太晚了些,太不及時。

那些飄在空中的想法太誘惑,太混亂,以至於張金稱很快又忘記了羊肉的味道。將孫駝子命人端來肉湯和少量肉糜吃了個干干凈凈後,他掙扎著從地上站起身,扶住牆壁祈求,「老六啊,讓我出門透透氣,行么?」

「沒問題,我這就去安排!」孫駝子求之不得,沒口子地答應。能扶著牆壁四下走動了,說明張金稱的死志又去了一大截。讓他出門去看看紅塵的溫馨,假以時日,孫駝子相信自己有本事令其恢復正常。

親兵們高興得像過節一般,小跑著拿來皮裘、皮帽、氈靴、錦帶,七手八腳替張金稱收拾齊整。待將張金稱裹得像個土財主般後,他們殷勤地挑開門簾,左右攙扶住對方的胳膊。

「我自己能走,能走!」任由大伙擺布了半天的張金稱像個孩子般,不耐煩地抗議。在孫駝子的暗示下,侍衛們陸續松開手臂。護送著張大當家將腳邁出門外,一步,兩步,三步……。謝天謝地,經歷了一個多月的尋死覓活後,張大當家第一次憑借自身力量走到了陽光下,孩子般得意地笑著,繼續蹣跚前行。

養傷的地點是在平恩縣衙,巴掌大的後花園很快就走完了。意猶未盡的張金稱命令大伙打開後門,貼著牆根兒走了出去。他又一次看見了紅塵中的街道,像很久以前的記憶一樣破敗但又透著勃勃生機。他聽見了頑童們在巷子里呼喊,間或還有爆竹清脆的炸響。(注1)

快過年了,所以家家戶戶的大人都在忙著清掃屋內屋外。孩子們沒人管,任著性子滿街發瘋。當年,小麂子也是一樣,每次都凍得清鼻涕流出來,在嘴唇上淌得老長。被人呵斥後,就會用力吸回去,寧可把鼻涕藏住,也舍不得去擦掉。

「狗剩兒,別跑了,趕緊回家幫你阿爺劈柴!」一個悍婦的聲音沖遠處巷子中傳來,為眼前的景色平添幾分煙火氣。這才是河北普通人家的媳婦,收拾得住丈夫,管得住孩子,下地後還能種一手好庄稼……

張金稱輕輕地笑了。他發現,自己居然也喜歡這種寧靜且貧寒的生活。也許時間隔得久了,就能忘記當年的困頓與無奈,留在回憶中的全是溫馨。

「別跑,再跑,就讓張金稱抓你去剝皮!」煩躁的悍婦抓不住孩子,氣得雙手叉腰,扯著嗓子威脅。

剎那間,眼前所有風景再次被寒風凍僵。張金稱手扶冰冷的牆壁,緩緩蹲在了地上。

注1:爆竹。與現在的爆竹不同,隋代人燒竹子,聽其竹節爆裂的聲音,用以除舊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