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孰正孰邪論忠佞(1 / 2)

武道 司馬翎 8550 字 2020-08-04

另一邊那四名公門中的高手,合力夾攻荊棘子,漸漸已是攻多守少。

在這四名捕快中,一個使鉤鐮槍的高個子和一個使短斧的矮子格外厲害。可是乍看之下,另外兩個使刀的捕快卻反而情勢迫人,著著迫攻,荊棘子正漸落下風,生像是這兩把長刀的功勞似的。

荊棘子乃是當代有名的高手,武林中提到「西南兩秘人」之名,莫不畏懼三分。以他的身份,公門捕快哪里配作對手?

可是他對於目下情勢不利這一點,全不驚訝,亦不羞憤。他身在局中,深知那鉤鐮槍和短斧,手法沉穩雄健之極,雖不惹人注目,卻具有強勁無比的實力。他正是被這兩人出手夾攻之後,才漸落於民的。

他們分明是武林高手,但為何當起捕頭呢?一般的修習武功之士,到了相當火候造詣,有了聲名地位,萬萬不肯投身公門受人差使,他們究竟是誰?

那柄短斧突然在霹靂般劈出的迅猛勢道之下,一拖一震,「吧」的一聲,把荊棘子左袖震開。

這股勁道先剛後柔最後又變得萬分剛猛,將荊棘子可以掃碎大石的左袖震開,這等內家真力,天下只有一家,那就是少林寺了。

荊棘子嘿地冷笑一聲,只要知道了來歷,應付起來就容易得多了。

這時他右手袖影先拂,指爪暗藏袖中,一招「宿鳥歸巢」。向鉤鐮槍卷去。

高個子悶聲不響,手中約鐮槍吞吐之間避過了袖卷之勢,疾刺荊棘子左肋要害。但槍尖距敵肋下只有四十左右,槍身恰被荊棘子袖影內的長爪彈中,叮的一聲,滑開尋尺。

荊棘子這一爪不但沒把鉤鐮槍彈上還感覺得出槍身勁柔如泥水,力勒如筋索,心頭一震,曉得了這人敢情是武當派內家高手。

雙方都凝眸一瞥對手,武當派的高個子眼中盡是訝色,荊棘子獨眼中卻射出凶毒懾人的光芒,森厲狂笑聲中,袖拂爪戮,展開激烈的攻勢。

剛才他已被這四人圍攻得漸落下風,但馬上形勢陡改,他左袖左爪專門對付少林派的矮個子,右手右袖專門對付武當派的高個子。雙手的招式和勁道炯異,霎時一個人成變了兩個似的,分別對付四名敵手。

荊棘子不僅武功詭異,樣子更是丑惡可怕,在閃映的火光之下,分外顯得駭人。

旁觀的李一保向陳公威道:「陳大人,那妖道厲害得緊,咱們得想個辦法……」

陳公威道:「不錯,若不弄點出奇的手段,大概是不行的了!」

他掏出一個拳頭大的油布小包,拆了開來,迅速地把一些粉末灑在附近兩棵樹的樹身,然後拿著火折往上面一引,蓬蓬連聲火光冒起。

接著他又施放一枚火彈,一道紅黃色的光華沖霄而起,到了半空,還爆炸一下,灑出滿天火雨,十分好看。

那兩棵樹霎時間已被烈焰吞噬,火焰騰升,照亮了附近數十方丈的地面。

旁邊的雜草和樹木,不久就都引燃了,火勢越發猛烈,把七八丈外那一隊人馬手中的火炬光線都壓下去了。

那些人個個如夢方醒,紛紛發出驚呼之聲。這對他們不但看得見火光,連同荊棘子和四人劇戰,以及除公威等人都看見了。

荊棘子正仗著詭奇獨門武功力謀反擊並且已經占了上風之際,沖天的火光一起,還有搖曳天上的訊號火彈,使他心神立時一亂。

四名公人趁隙反攻,鉤鐮槍和鋼鞭狂風驟雨般攻去,荊棘子在眨眼之間便又落了下風。

這時他耳中聽到杜劍娘的傳聲道:「荊棘子,快走,這些人還有援兵!

快……」

她的聲音到後面已經減弱,可見得她已是先一步躲開。

荊棘子哪敢怠慢,一招「脫袍讓位」,雙袖齊飛,擋住了四股兵刃,人影從縫隙中閃了出去,滑溜得像一條泥鰍一般。

這個長發白衣的丑人一下子就消失在樹林中,十幾對眼睛看不出他是怎樣隱沒的!

但這么多的人都沒有一點聲響,除了畢畢剝剝的焚燒聲之外,就沒有別的聲音了。

陳公威厲聲道:「向東走,每三丈就發射一枚訊號火彈!」

他的聲音宛似霹靂,神態有如雄獅,在疏林中聲聞遐邇,威風凜凜。

遠處暗影中遙遙窺視這邊動靜的杜劍娘,長長吁一口氣,芳心中禁不住泛起仰慕、畏懼等情緒。

這才是一個真真正正的男人,威風而不跋扈,冷靜而不泄沓,決斷而不輕率,年紀呢也不大不小,剛好是有了足夠的人生經驗而又尚未盡失熱情的年齡。

啊,原來我從沒有遇到過真正的男人!她在這種月黑風高殺機四伏的環境下,居然還想到這等不著邊際的事。她繼續想道,林旭也是不可多得的男人,可是在陳公威面前,不免黯然失色了。

訊號火彈劃出紅黃色的光芒,搖曳半空,最後「砰」一響,爆出千百點火雨,把黑黝黝的天空,灑下美麗眩目的圖案。

對陳公威這個人還沒有什么認識,她居然會生出仰慕敬懼之心,她自家也覺得好笑,想來想去,認為那一定是受了林旭的崇拜心理所影響。早先林旭提到陳公威之時,口氣之中,充滿了強烈的崇拜,使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究竟有什么特別與眾不向的地方,是武功?智慧?處世的手段?儀表?或是通通兼而有之?

第二顆訊號火彈升起,使杜劍娘粟然驚醒,她迅快往右方繞去,走到一片陰影中,只見荊棘子的白色身影,也從另一方走出來。

「荊棘子,你沒事吧!」

「山人還好。」他苦笑一聲,在這人美艷絕世的女子面前,他常常不想隱瞞內心的真正感覺,所以他並沒有諱飾遭到挫敗的氣沮之感,「山人雖是衣袂不保,好在還沒有負傷!」

杜劍娘舒一口氣,道:「哪些家伙真厲害!」

荊棘子道:「合力對付山人的四名捕快中,有兩個功力已是名家高手的人物了!幸而山人試出他們一個是少林出身,一個是武當內家真傳……」

杜劍娘輕哎一聲,道:「像少林和武當這種名門大派,也有高手混跡於公門之中么?」

荊棘子道:「山人也覺得奇怪,真不知道陳公威是怎么攪的……」

他一句無心的驚疑,惹起杜劍娘的深刻印象,芳心滋味難言。

她敬畏地道:「這陳公威果是不好惹的人物,無怪他能夠威震天下黑道!」

杜劍娘一面點頭,一面忖想著陳公威不知有多少仇人說過同樣的話,也知不知道在暗中有很多人對他視為眼中之釘,非去之而後快?若果他知道,那么這等危機四伏的日子怎能忍受?

荊棘子又道:「山人熟諳少林和武當兩派絕藝,你瞧,我的面孔和失去的一只眼睛,就是這兩派的人干的好事!」

杜劍娘啊了一聲,道:「這些事你沒告訴過我。」

荊棘子道:「這是山人平生最失面子的傷心事,所以平時絕口不提……」

他獨眼中露出溫柔的神色,望著她:「山人雖是出家之士,可是還不能打破愛面子的一關,所以丟人的事不會隨便提及……」

杜劍娘誠懇地回望著他,柔聲道:「你的心太好了,世上千萬人之中,不容易找出一個比得上你的人。可是他們都以為你很可怕……」

荊棘子道:「世人多看外表就下評語,當然靠不住,不過,山人的確也不像你所說那么好心!」

杜劍娘堅決地道:「不,你心腸最好,我知道!」

荊棘子笑一下,使他的丑臉變得好看些,他道:「杜劍娘,山人只對你好,別人我才沒空管閑事呢!但只要是你的事情,我一定得管!」

稍遠處沖天的火光,以及畢剝熊熊燃燒聲,沒有打擾他們的交談。

荊棘子談及他心中感覺時,口氣之真誠,任何人都不會出現有一絲疑惑。可是他另有一種特色,那就是他所說的話,不會令人想入非非和誤會,而若是出自別人口中,一定變成傾訴情話的心聲。但他卻不,杜劍娘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覺出這一點。

她成激地道:別人怎樣說我不管,我到死也會認為你是天地間最好的!」荊棘子道:「你愛這樣想也行,咱們且看看怎樣對付陳公威他們。」

荊棘子應了,接道:「他們薔曇華西行會,不久就列以杜劍娘視聽並用,觀察了一陣,道:「他們若是筆直行去,不久就可以到達那片疏林。」

荊棘子道:「山人還可以作最凌厲的一擊,他獰笑一聲,樣子變的很可怕陳公威雖然有過人之能,諒也達不過這一劫!」

他一直不曾施展這一著,此刻又特別提起,當然其中另有道理。

杜劍娘道:「啊,不要,不要出手,等我想想看。你若是和他來個同歸於盡,我不但少了一個好朋友,同時又仍然阻止不了公門的大肆搜捕……」

荊棘子道:「陳公威此人一除,公門之中就沒有什么能人啦!」

杜劍娘道:「至少那少林和武當出身的兩個高手,會為他報仇,繼續追查我這件大案子。況且林旭已知道里面秘密,他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得安寧!」

荊棘子無奈地道:「那怎么辦?」

杜劍娘道:「我不怕沒有安寧日子過,只要大仇得報,那時我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

荊棘子如墮迷霧中,問道:「杜劍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杜劍娘道:「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荊棘子盡力把聲音放得柔和,道:「山人知道,你的決心世上無人能夠動搖……可是,咱們怎么下手?若不殺死陳公威,咱們只好趁早遠離此地了杜劍娘煩亂地用力搖頭,以致頭巾掉在地上,釵橫鬢亂,另有一種狼狽之美。

荊棘子又道:「咱們須得趕快決定,要拼或是要逃?不然的話,陳公威他們就跑掉啦!」

他們目前仍然處於主動之勢,可是當陳公威等人一旦脫出奇門陣法之外,主客之勢就完全反轉過來了,所以他們要不要利用這極短促的優勢,必須馬上決定。

杜劍娘忽然停止一切動作,星眸中閃閃有光,神情十分凝重嚴肅。

荊棘子一望而知她正在動腦筋,而且顯然是突然觸動了靈機,很可能想出好計,所以他不哼聲,強忍著心中的焦急。

杜劍娘很快就說道:「荊棘子,我已想通了一點,就是我們不出手則已,若要出手,必須同時殺死兩個人才行!」

荊棘子問道:「哪兩個人?」

社劍娘道:「一個是陳公威,一個是林旭!」

荊棘子雖然不能立刻把細節想清楚,但大致上仍然了解她的意思,不覺泛起難色,道:「一舉殺死這兩人,可真沒有把握!」

社劍娘道:「怪只怪我沒有當機立斷,留下了林旭性命。他知道的事最多,其次,陳公威亦知道是我在此!」

荊棘子道:「那怎么辦,難課沒有第三者知道呀!」

杜劍娘道:「大概只有他們兩人曉得。我正在想,如果不能一舉殺死他們滅口,而要我逃走又不甘心,再說刺殺劉賓奸賊的機會又很難得,所以我想找陳公威談判。」

荊棘子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訝道:「找他談判?莫非你希望他既不泄你之秘,又讓你下手刺殺劉賓?」

祉劍娘道:「正是!」

荊棘子曬道:「杜劍娘,別妄想了,你雖能風靡眾生,天下為你傾倒,但陳公威不是普通人,況且他又是與劉賓那一幫人同黨的……」

杜劍娘邊:「我總得試一試,或者還有希望……」

荊棘子無可奈何,道:「你既然決定了,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我卻感到你這樣做法不是明智之舉,一定會出差錯的!」

杜劍娘不管他的警告,堅持道:「不,我一定要試一次才甘心!」

荊棘子道:「你最好再考慮一下,這一試如果不成功,便陷於萬劫不復之境,無法挽回的啦!」

杜劍娘微微一笑,道:「別說啦,你准備一下,說不定你得先我離開此地!」

荊棘子道:「不,山人須得等個水落石出,才放得下心!」

杜劍娘苦笑一下,道:「別跟我爭辯,我有些舉動和言語,不想被你看見,那會使你感到忿怒的!」

荊棘子一愣,道:「山人不生氣也就是了!」

杜劍娘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至少我向敵人投降妥協,你會感到很窩囊很泄氣,對不對?」

她顧慮周詳還不說,態度更是誠摯中而又有堅決,荊棘子知道再說無益。嘆一口氣,道:「好吧!你要小心應付才好!」

他迅即沒入黑暗中,杜劍娘也不遲疑,飛身縱去,幾個起落,已追截上一隊步伐整齊的人馬。

在火炬照耀之下,陳公威那種沉著的氣度,使他看起來更成熟,以及更深不可測。

杜劍娘並不費什么氣力,就跟這個主持全國治安的首長聯絡上。她用的是傳聲之法,只有陳公威一個人聽得見。

「陳大人,妾身社劍娘,有幾句話要向您奉稟……」

陳公威轉眼四看,迅即斷定傳聲說話之人,必是藏至他左前方兩丈左右的樹後,於是發出號令,全隊人馬立時停步屹立不動。

他也用內功迫出聲音,道:「杜姑娘有何見教?」

杜劍娘對他這等反應和判斷,真是由衷地感到佩服,當下應道:「陳大人,賤妾希望跟您單獨見面一談!」

陳公威念頭運轉,第一點自然是安全問題,目下他們列隊前進,火炬照耀,陣勢無懈可擊。她會不會是來個調虎高山之計,以便逐個擊破?

第二點考慮是她居然自報姓名,可見得林旭已經泄漏了很多秘密,那么她有什么把握,竟敢來一個約談?

他只在一眨眼間,已把整個情勢看得一清二楚,結論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不敢應約,他還能稱得天下第一神探么?!

至於安全上的顧慮,他也有應付之道,雖有幾分冒險。卻深知不至於一敗塗地。

他淡淡一笑,傳聲過去,道:「好,咱們在什么地方碰面,什么時間?」

杜劍娘道:「現在就碰面,賤妾在距您四丈之處恭候大駕!」

陳公威以暗號通知全隊人馬,要他們牢守原地,不得擅動。

然後舉步向左邊行去,走到樹影中,眾人只覺眼睛一花,已失去了這位長官的身影。

陳公威走了四丈左右,把手中火炬往樹上一插,停步回顧。

當他的目光轉回右邊之時,眼前倏然一亮,原來杜劍娘那張似嗔似喜的面龐出現在近處。

她頭發略呈散亂,卻不減絲毫艷麗,反而別有楚楚動人的風度。

她斂襟一福,道:「賤妾拜見陳大人!」

陳公威欠身道:「杜姑娘好說了,陳某人承蒙你看得起,現身相見,實在深感榮幸!」

杜劍娘美眸中泛現幽凄的神色,而且也掛著一絲苦笑,柔順地道:「陳大人,您抓到了賤妾的話,功勞一定很大,而且有我牽涉在內,一定更轟動天下了……」

陳公成道:「當然啦,方今天下上至公卿王侯,下至版夫走卒,誰不知道杜姑娘的芳名呢!」

杜劍娘道:「蒙您慨然賜我一吐困衷的機會,戲妾真是感激莫名,使人有雖死無憾之感!」

陳公威淡淡地笑一下,他表面上好像毫不在意,其實心潮中起了無數漣漪。

這個艷名傾國的女孩子,不但有色,只聽她的言詞,便知她還有才,而且是懂得體貼,懂得領略各種情趣的人,像她這種人,是不易通上結識。尤其是陳公威,他飽經世故,閱人無數,可是像她這般人才,能夠一開口就令他怦然心動的,卻還是第一個。

他不覺為之心軟了,天物不宜暴珍,天人更不可以糟蹋。然而他又隱隱感到有些事情,已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

在目前的情勢之下,他在公在私,都須得為劉賓的安全打算。因此他必須逮捕杜劍娘,繩之以法。

話反過來說,杜劍娘為了家門私仇,萬萬不肯放棄報復行刺之舉,所以他就算願意退讓一步,恐怕亦於事無補。這就是人力無法改變的現實。

杜劍娘輕輕吁了一聲,道:「陳大人,你一定猜得出我求見之故,對不對?」

陳公威道:「我猜得出來,卻不希望猜對了!」

杜劍娘驚訝地哎了一聲,道:「陳大人既然這么說,我們就直截了當地說吧,陳大人,我還有沒有機會。」

陳公威道:「什么機會?逃走?抑是行刺?」

杜劍娘:「兩者都想知道!」

陳公威道:「如果你只談逃走,咱們就不妨商量商量!」

他已經說得很坦率了,在他這等老江湖來說,極難得肯不兜圈子開門見山地讓對方得到答案的。杜劍過了一會,才輕輕道:「你肯這樣回答,實在太好了!」

她已改用你字來稱呼對方,可見得在她心理上,這個男人已經和她相當接近,同時她又能體味出陳公威的慷慨胸懷,這一點也極是難得。

陳公威的心更軟了,道:「杜劍娘,我希望你跟我說真心話!」

杜劍娘道:「我只欺騙那些我看不起的男人,對你,我不願也不敢說假話!」

陳公威道:「你言重了!」

他流露出愉快的笑容,姿勢也顯見松弛下來。

杜劍娘微微甩動頭發,姿態飄逸優美。在她這么一個青春美艷的女人的身上,所有的動作,都很迷人。

杜劍娘道:「但是,我不瞞你說,我仍然想報仇!」

陳公威唔了一聲,面色迅即陰暗下來。

他乃是閱歷極豐的人,深知女人雖然看來柔弱,可是她們的固執,比男人可厲害得太多了。

所以杜劍娘這么一說,他就預感到事情不妙,必定有一番為難。

杜劍娘又道:「劉賓不但是我的仇人,同時又是誤國的奸臣,你無論在那一方面來看,都應該幫助我才對!」

陳公威忍住好笑的情緒,嚴肅地道:「不見得吧!這話應該反過來說,我不管在哪一方面都不該幫助你!」

杜劍娘道:「不,這話不是真話,至少你已經有過幫助我的意思,有沒有?」

陳公威道:「我如果說得不客氣一點,那只是網開一面而已,算不上幫助!」

杜劍娘道:「撇開我的私仇不談,目前國事困危,朝政紊亂,金人一直厲兵襪馬准備渡江,可是臨安朝廷的將相大臣,只求富貴滿室,個個紙醉金迷,日回笙歌,哼,這都是像劉賓這一類人的罪過!」

陳公威搖搖頭,道:「杜劍娘,你最好別說了!」

杜劍娘柳眉挺聳,星目光芒閃閃,凜然道:「我不能不說,因為沒有人敢向你說,我已豁出性命,所以敢多嘴!」

她迅即恢復柔媚可愛的神態,展然一笑,道:「陳公威,啊,恕我直叫你的名字,因為我不知為什么,總覺得你會偏袒我……。」

這才是她的本色:媚麗、溫柔,使人感覺得到那種沁人心脾之美。陳公威悄然忖想,心頭突然泛起一陣凄涼寂寞之感。因為他浪跡江湖這許多年,盡管表面上生活得很愜意,醇酒美人不虞缺乏。可是,他自己知道,在心底,他一直很寂寞。

然而杜劍娘卻一下子進入他深心中,使他生出了知心之感,正因如此,他才份外地覺得凄涼和無可奈何。事實擺得很明白,他無法和杜劍娘有更進一步廝守相聚的可能,甚至連多談一次的機會也很渺茫。

「是的,我會偏袒你!」陳公威坦白地承認,「不過仍然有一個限度,你明白么?」

杜劍娘幾曾敢期望他親口承認,所以不覺聽得呆了。這實在是大意外了,反而使她不敢馬上相信。

「我希望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也希望我們還有機會相見!」陳公威下了決心,要用明快的手法處理這個問題,「你好好想一下,我去啦!」

他轉過身子,突然感到微風颯然,直拂左臂。

這時候陳公威心中陡然涌起了又痛又怒的強烈情緒,居然做出了與平時完全不同的反應。

他動都不動,任得左臂被襲,只暗暗行功運氣,護住要害。

一眨眼間,他的左臂已經被杜劍娘的玉手抓住。

陳公威的心情好像火熱天中突然抱在清泉中一般,舒適爽敢得難以形容。

原來杜劍娘出手雖急,落手卻輕柔之極,當然不是偷襲他的意思。

「不要走,」她以哀懇的聲音說,「如果我們可能沒有機會再見的話,請不要走!」

陳公威嘆口氣,收起長刀,拍拍她的纖指,轉眼望她,道:「從來沒有人能留得住我!」

杜劍娘低低道:「我能嗎?」

陳公威頷首道:「只有你辦得到!」

杜劍娘貼近他,欣然道:「我也從未試過去留一個男人,你是第一個!」

兩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纏綿的情緒。他們無須說出來,只要四目相觸,比千言萬語都說得明白。

但他們仍然表現得十分含蓄,這並不是他們沒有奔放的熱情,而是目前只宜含蓄,他們只有心靈上某種默契意會,但在其他好些方面,還未協調。

不過這種意境,卻充滿了凄迷和期待的美感,成熟的人,才領略得到。

陳公威把自己從情感的深淵中拉出來,略略考慮了一下,說道:「杜劍娘,別對我期望太高,你的問題,已超出了我權責之外!」

杜劍娘道:「是么?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影響力有多大?」

陳公威道:「我只是執行朝廷決策的人,不負改變或批評決策的責任,你明白么?」

杜劍娘道:「你認為這樣就是盡忠了,是不是?」

陳公威道:「你不妨直接稱之為愚忠,但我有我的看法和打算,我也知道自己適合擔當什么工作!」

他短短幾句話,已說出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那就是每個人應該曉得自己的能力,從而從事他能力所及的工作。

杜劍娘道:「這叫做自了漢,連佛家也看不起這種人!」

陳公威道:「杜劍娘啊,有些事請你恐怕不容易了解的人,人生的殘酷,命運的無情,你可能已嘗過,卻還沒認識它們的真面目!」

杜劍娘道:「你的話說得太重了,最好舉些實例!」

陳公成道:「好,譬喻說,男女之間年齡最好別相差得太遠,然後,在人海中傾蓋相逢,忽成知己。這時候,他們這一段情將可以發展出一個美滿的結局。但如果年齡不對,情形就改觀啦……」

杜劍娘怔住了,在真實的人生中,她經驗還有限,但在戲台上,她扮演過無數類似的悲劇,所以能夠體會得其中的酸楚。

年齡的差別,實在是大自然所做成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英雄白頭也好,美人遲暮也好,總是無可奈何無法克服的。

她輕輕點頭,不知何故鼻子一酸,涌出了淚珠。

陳公威說道:「唉,杜劍娘,我這些話只有你聽得懂,但其實呢這只是很顯錢的事實而且。古人說知音難逢,這話真是一點不錯……」

他們靜默了一會,思路漸漸回到現實來。

「杜劍娘,」陳公威輕輕喚他一聲:「你走吧,走得遠遠的,一兩年之內,別讓人家發現你的下落!」

杜劍娘搖搖頭,道:「不,我一定要報仇!否則我活著有什么意思?」

陳公威道:「你別固執,劉賓身為欽差,如果發生意外,豈能不牽涉到我?」

杜劍娘道:「他名義上雖是欽差,但實際上是個賣國好賊,你為何還要袒護他?」

有些事情實在不容易說得明白,尤其是對女人解釋。陳公威不是十幾二十歲的毛燥小伙子,他怎能為了情感上的沖動而毀了前程?他目前的地位,經過多少年奪斗才掙得到,豈能不顧事業前途,輕易斷送?

事業在男人說來,份量與感情並駕齊驅,絕對不能為了愛情而葬送了前途。但女人卻不以為然,她們認為愛情最重要,別的一概可以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