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主公,逢魔時刻(一)(1 / 2)

人是被強拽硬拖過來了,他被推攘著撲倒在地,赤裸的上半身被沙礫摩擦出幾條血痕,他躬著身子,起伏的背脊像山,聳動的肩胛似岳,精壯古銅的皮膚肌理如寬厚的土地,看他這副強壯的體魄也不像是一個挨盡生活困苦刻薄的普通人。

他一直沉默著,既不出聲,也沒有動作,更沒有絲毫抵抗。

他低垂著頭,暴烈的太陽曬在他身上,他零亂散落的頭發被打濕成縷,光暈似融化了空氣,他一雙眼睛沒有什么焦距,恍恍惚惚,像具失了靈魂的軀殼,散漫、冷淡,帶著一種了無生趣的頹廢。

陳白起靠在白馬子啻的懷中,一雙滌過春水的眸子便就這樣靜靜地打量了他好一會兒,而她難得露出這樣安靜專注的樣子,令白馬子啻眸色深了深。

這樣平靜又若有所思的她,忽然令他感覺有些陌生,但那沒變的眉眼與神態小動作,又拉回了他的熟悉感。

「拿件衣服……給他披上吧。」她扣了扣白馬子啻的手心,軟軟地出聲道。

前頭兩個行事的甲士聞言愣了一下,有些吃驚又心塞地看向公主,憑啥要給這么個中原流民找衣服穿啊!這世代衣物多珍貴啊,他們自己的衣物都是磕磕碰碰,縫三年、補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剎時間他們檸檬精附體,不滿又刻薄地射向那流民,又可憐巴巴地看向公主。

可是公主只是興致勃勃地盯著那個落魄潦倒的流民,卻並沒有分一絲眼神給他們,而國君雖平淡著神色卻沒有反對,於是他們懂了,立即心酸地退下地去辦事。

等他們不知從哪里取來了一件半舊的布袍罩在那人身上,她才出聲道:「中原人,你來南昭國做什么?」

清脆又略帶虛弱的嗓音,少女的語氣沒有貴族大門慣有的頤指氣使,倒是有種孩子氣的純粹好奇。

他沒有回答,由始至終他都像置身事外,衣服甩下披在他被烈日灼痛的皮膚上,他黝黑肌肉本能地緊縮了一瞬。

也是,連被人打被人搶都可以無動於衷,又怎會如此輕易地被她詢問一句便開口了呢。

陳白起倒是能理解,可小孩子一般慣會不講理,只憑心情行事,於是她鼓板著個小臉,一雙瀲灧水汪的桃花眼尾睫毛垂落,目光流轉,委委屈屈地看向白馬子啻。

阿兄……

只見白馬子啻平平地回應了她一眼,看懂她的意思,勾唇哼笑了一下,便看向那個中原流民:「既然提供不了妹妹想知道的事情,那活著……也沒什么意義了。」

兩名甲士一聽眼睛徒然一亮,雙掌一合,興致勃勃欲動手。

聽出他不是在開玩笑,陳白起知道他就是個言出必行之人,她連忙拉下他的手:「阿兄!」

白著張小臉,她滿臉無奈又不贊同地看著他。

她讓他出頭,只是讓他嚇唬嚇唬人,可不是讓他真殺人。

「你還小,不懂。這種人……」他看向他,鹿眼無辜,語氣還頗有種善解人意的味道:「死反而是一種解脫。」

「哈?」陳白起睜著眼眨了下。

她並沒有過往的記憶,所以人生經歷也不過是短暫死了幾世跟這兩年活著的記憶,所以她自是理解不了什么叫生無可戀。

「活著,會比死更痛苦嗎?」她喃喃道。

看她奇怪又荒謬地問著,白馬子啻目光停頓了一下,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撫過她光滑細膩的臉頰:「也許吧。」

陳白起想了一下,眼神清明,她搖頭,道:「如果是我,我還是想活著……」

哪怕失了憶、丟了魂,智商不在線,死了又死,哪怕每次死亡時的恐懼令她窒息,哪怕因為倒霉體質總受傷難過。

他伸出一根冰晶玉白的手指支起她的下巴:「妹妹覺得即便睜眼閉眼都是活在黑暗之中,即便最親最愛的人全都不在了,即便周邊留下的都是恨不得你死的人,即便你固執頑強在活到最後,卻發現仍舊是孤家寡人一個……仍舊覺得,活著很好?」

他似在疑惑,這番話在問她,又像在自問一樣。

陳白起不知為何聽了他這番覺得心抽抽地疼,也許有那么一刻,她對他的話有了感同身受吧,她反身一把抱住他:「不會的,黑暗不可能一直都在的。」

她一直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她抬起臉,雙手伸過捧起他的臉,清澈柔軟的瞳孔真摯:「再長的夜,也終會等到天明,所以孤獨的人只要一直等,那個陪伴他的人總有一天會出現的。」

「會嗎?」白馬子啻平淡問道。

陳白起頷首,理所當然道:「會啊,就像阿兄,你不是等到我了嗎?」

而她,也等到他了啊。

他聞言,這一次神色倒是有所動,純澈的眼眸褪卻了暗黑陰翳,平和如鏡湖:「那你會一直在我的身邊嗎?」

陳白起抿唇一笑,似一朵迎陽搖曳的雛菊,暖暖地,軟軟地:「當然啊,我是白馬子啻的妹妹白馬子芮啊,自然是要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他怔然地看著她,想知道她是真的這么認為還是假意奉承,待確認了些什么,忽地笑了。

嘴角帶著一抹暖如三月陽春的軟甜微笑,有幾分少年的靦腆,一雙鹿兒眼輕輕上挑,帶著些許天真、些許無辜質純,緋唇勾起,卻偏化生了幾分嫵媚,如同甜美的、有毒的糖果,明知的毒亦會不自覺地被誘惑嘗上一口。

「對啊,你是我的,你的人生是由我賦予的,你本就該是我一個人的啊。」

他像是被自己的話給取悅到了,望著她笑得更深了幾分,好看得令人移不開眼睛。

而白馬子啻的話陳白起並沒有完全聽懂,但她也沒有反駁「她是他的」這種說法。

這時,不知被哪句話觸動到的中原流民抬起了頭,像老舊的發條,他看了這對正在膩歪的「兄妹「一眼。

陳白起恰好視線轉過去,便看到了他抬起的那半張臉,意外的,即使滿臉胡渣頹廢憔悴亦都難掩其五官立體,瞧著倒是十分年輕,大約二十幾歲的樣子。

陳白起看著他的眼睛,忽然有所感悟,小臉恍然道:「你應該並不想死吧,若想死的話哪里不能死,又何必山長水遠地跑來南昭國客死異鄉。」

他漠然地盯著她,終於張嘴,用一道干涸久了的,沙啞難聽的聲音道:「你說……再長的夜,亦終會等到天明,可若這長終其一生,又如何盼到天明?」

聽到他主動開口,陳白起倒是有些意外。

她奇怪道:「若非蜉蝣,何來朝生暮死。」

他驀地一愣。

她看著他,像一個懵懂又機智的孩子,抿唇像花一樣地笑著:「而人的一生嘛,日日夜夜交替,有暗,亦有明,汝心明則天通透,汝心瞎則蒙蔽暗,所以終其一生何其長,又愁盼不到天明。」

他聽了她這番話,倒也沒吭聲了,像頑固不化的石頭。

只是在心中暗嘆她的孩子口氣。

只有不諳世事、不思愁苦的人,方能輕易地將「暗「與」明「分個對錯。

眼下的「白馬子芮「的確是個知理而不知理的階段,白馬子啻給她讀了許多書,亦教了許多道理,她像個學生一樣海綿似的吸取了許多,可有些事情是上教不會的。

這邊兩人對話了幾句便相顧無言,而另一邊,沒有任何預兆,白馬子啻驀地隔空抓取了甲士腰間掛著的一柄刀出鞘,尖銳的利器劃破空氣,擲向他時,中原流民察覺到不容忽視的殺意,腦子還沒有多想,身子已下意識翻滾躲開了。

待插入地面的刀身映出他自身的一雙銳利的眼睛時,他面色震怔,久久無法回神。

白馬子啻斜了他一眼,驚奇道:「看來你並不想死啊。」

中原流民顫栗的雙肩終垮下,因他這一句而滿心絞苦,他捋了一把額前濕漉的頭發,像是終於放棄無用的頑強抵抗一樣,他盤腿坐了起來:「是啊,不甘心便這樣死了。」

終於還是承認了自己內心的怯懦。

那對兄妹的話他都聽見了,小姑子雖然憨嬌軟綿,但卻是一個活得明白的人,她兄長瞧著像無害的玉人一般,卻是一個活得強勢之人,一個心思質純,一個心思卻深晦如海,過往的他常覺得物以類聚,哪怕親人之間,但偏這對兄妹如此極端,卻能相處得如此融洽合適。

他頓了一下,余光瞥到肩上披著的衣袍,這種炎熱的天氣其實少穿件衣服又何妨……但,他漠然的視線多了幾分復雜之色。

衣不遮體,何其屈辱啊!

如今的他哪怕其它人奉上千金亦可心淡似水,可偏難以抵御這樣一份純稚的好意,一份哪怕他落魄至今,人人都能踩上一腳,卻仍會顧及他不拆傲骨的尊嚴……

「你們……想知道什么?」

他再開口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語氣落腳像上調好的曲子,有種銅鼓樂笙的優美之感。

他講的是中原話,而且是正宗的雅言官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