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甄秀才落魄金寧府(2)(1 / 2)

騙行天下 滄浪船夫 2840 字 2020-08-11

在母親去世前,兒子一直不知道,這么多年,家里的油鹽醬醋米菜是從哪兒來的,直到料理完母親的喪事,玻璃花兒眼一天也不間隔地張口往他要錢辦置這些東西,他才發現,塵世生活有這么多的臟亂事兒,而那些油鹽醬醋米菜,仿佛是玻璃花兒眼用咒語咒出來的,一下子都跑到他的跟前。這時,他才明白,從前,這些東西都是母親那一針一線中連結出來的。而他呢,現在既沒有積蓄,又沒有經營的本領,玻璃花兒眼一疊聲地天天要錢買這買那,猛然間,他才發現,自己原來這么無用,雖說肚子里裝了不少的學問,又能寫一手好字。

正是從這一天起,他才真正理解當初四處告貸無門,躺在炕上飽受毒癮折磨的父親內心該有多么痛苦。這時,他不得不像父親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里那樣,在各個房間里躥來躥去,指望能找到一件值錢的器物,以便換回幾個銅子兒。

家里的房間不少,可值錢的東西差不多都讓父親典當光了,只剩下一些祖上留下來的不值錢的東西,他就只好天天把一些破爛東西帶到當鋪,巴望著能換回幾個銅板。這樣,家里的東西越來越少,房間越來越空了,錢沒換回來多少,卻無意中把房間清理得干干凈凈。

由於得不到足夠日常開銷的錢,玻璃花兒眼的不滿就越來越厲害了。她先是臉色變得難看,接著是低聲嘟嚷著發牢騷,而後就是趁孩子鬧人時指桑罵槐,再過幾天就開始斥責丈夫,說雞能刨米,豬能拱食,好端端年輕力壯的一個老爺兒們,不能掙錢養活老婆孩兒,整日的翻弄家里的破爛當錢,算什么爺兒們。

丈夫情知理虧,又斯文慣了,就不敢吱聲。接連罵了幾天,看看丈夫沒什么長進,玻璃花兒眼就覺得自己不夠狠,沒觸到丈夫的痛處,再往後的罵聲里,就臟話不斷了,什么烏龜、王八、鱉頭都出來了,做飯時把鍋碗瓢盆摔得山響,把丈夫驚得心里一揪一揪的,哪里還敢應聲。

丈夫出人意料的忍耐,刺激了發怒的妻子,她相信這是丈夫在用一種無聲抵抗向她挑戰,一想到這一點,玻璃花兒眼終於忍耐不住,把心里的委屈噴泄出來,毫不害羞地扯著娘兒們嗓子,坐在地上嚎啕起來,天一句地一句地數落著窩囊廢丈夫,說這個荒料當初是串通了該死的劉寡婦,把她好端端的一個黃花閨女騙到了甄家,想當初,她是何等人物?是大清國朝庭六品命官的大家小姐,出落得水靈靈的金枝玉葉,走到哪里,別人都願意看兩眼,男人們只要看她一眼,就會渾身發抖,多少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就為了能看她一眼,沒晝沒夜地到她家門前轉悠,可以毫不吹噓地說,從她十二歲那年,就有人家托媒婆上門提親了,十六歲後,來提親的都把她家的門框擠破了,而她呢,挑得厲害呀,沒有錢的不中,不是官宦人家的不中,官秩品級低的不中,人長得不帥氣的不中,就這么挑來揀去,挑花兒眼了,愣是把自己耽誤了,直到劉寡婦來了——讓閻王爺早點把她弄走吧,說是有一個人家合適,祖上是海防同知,從五品的官職,家里有良田一千多畝,三進的大宅院,只比督統衙門少了一進,小伙子英俊著哪,還是秀才,馬上又會是舉人、進士了,他媽了個巴子,扯鱉犢子哪,活生生一個木頭樁子,荒料,王八羔子,那一千多畝良田呢?早就讓他那死鬼爹吃喝嫖抽給敗壞了。

玻璃花兒眼說到痛處,坐到地上,一手拍著地,一手拍著大腿,咧著大嘴,鼻涕眼淚順著嘴角往嘴里流,一點也沒耽擱潑罵:看我這手啊,現在粗得什么樣兒,從前,在娘家,是有過佣人的,哪干過什么粗活兒啊,白白凈凈的,比絲綢還滑溜兒,今兒個倒好,洗洗漿漿,燒火做飯,哪一樣不得干哪,簡直就成了佣人,全怪自個兒嫁了個荒料秧子,而兩道眉毛呢,為閨女時像兩彎柳葉,多好看哪,可自打嫁給這個窩囊廢,燒火做飯時,都給火燎過幾次了。都怪自個兒瞎了眼呀,找了這么個倒霉不爭氣的鱉犢子……

「你沒瞎,」丈夫試圖糾正她,「只是玻璃花兒眼。」

這句話戳到了玻璃花兒眼的痛處,她立刻中斷了潑罵,麻利地從地上爬起,操起燒火棍,奔到炕前,在丈夫幾乎來不及防范時,就將燒火棍子狠擊到丈夫頭上,劇痛使丈夫本能地從炕上跳起,抱著頭就向門外沖,玻璃花兒眼哪肯罷休,一直追打到街上,才覺得剛剛出了點惡氣。

在確認妻子不再追打後,丈夫才停下腳步。這時他覺得一只腳有些涼,低頭看時,發現一只鞋子不知什么時候跑掉了。回頭看看跑過的路,從家門口到身邊,沒有鞋子,他就確信鞋子肯定是掉在院子里,於是也就安了心。想想自己已身為人父,又是秀才,穿一只鞋在大街上走,顯然是不合適的,強烈的自尊,讓他暫時忘記了妻子的燒火棍,轉身快速地旋進自己家的大門。剛跨進大門,妻子燒火棍的威力立時又戰勝了自尊,迫使他沒敢穿過門洞,回到正房,而是躲進了門房。小鼻子攻城時,母親曾把他藏進這間門房的地窖里。他找到一個牆角,就勢抄手蹲下,這時才覺著身上有些部位挺痛,想伸手去摸摸,不想手指剛觸到疼處,疼處就變得像針扎一樣不可忍受了,不得不趕快收了手。

劇痛過後,他想了想,然後確定,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挨打。第一次是六歲那年的一天下午,父親領他逛窯子後,母親拿雞毛撣子打他,那時母親是夾住他的頭部,只打他的屁股的,而現在玻璃花兒眼妻子,卻是不分頭腚地打,而且還是下死手。

從這時起,他才相信,母親是真心愛他的,雖說平常表情那么淡漠,可心里是愛他的。只是母親已經不在了。這樣想時,眼淚就止不住了,開始是無聲的,很快就變成了抽泣,再過一會就變成了渾身劇烈地抖動了。而玻璃花兒眼呢,則把丈夫這種哭泣看作是她的批評教育見了成效,所以在天黑以前,就原諒了丈夫對她的冒犯,連哄帶嚇地把丈夫從門房領回堂屋,並親自給丈夫穿上那只跑掉的鞋。

日子顯然沒什么起色。不管玻璃花兒眼怎么發狠地詛咒、潑罵、哭鬧,丈夫依舊只會搗動家里那些破爛,拿去典當幾個銅子兒,交給妻子,妻子再去買回家里必須的油鹽醬醋米菜。

丈夫至死都還記得,當他把家里最後一件值錢的家具——那張每天用來吃飯的嵌玉八仙桌當掉後的第二天,早晨,他是被妻子用力摔打米櫃的聲音驚醒的。醒後就聽見玻璃花兒眼難聽的潑罵聲。看來米櫃里又空了。同時他也感到肚子里難以忍受的飢餓,這時晨光已經映到窗上,窗欞上是泛黃的舊窗紙,已經幾年沒換新的了,年前只是用了幾塊夾在書里還沒來得及使用的舊宣紙,把幾處破洞貼上。

春天多風,風正把窗紙一鼓一縮地吹動著。飢餓和潑罵聲中,丈夫不知怎么突然來了靈感,他根本來不及去寬慰正在潑罵的妻子,麻利地穿好衣服,找出被一堆爛書壓在牆角的硯台、墨塊和筆,朝硯台里吐了口唾沫——因為現在他不敢到外屋去舀水,趕緊拿墨塊研磨起來,而後就拿毛筆蘸上墨汁,把筆尖在硯池里捻好,隨手拿過一本線訂書,在空白處寫下一首五言絕句:

風從昨夜起,

炊自今朝斷,

春來天不暖,

冬去心還寒。

「你在干什么?」玻璃花兒眼躥到炕前問他。

「賦詩一首。」丈夫頗得意,忘記了飢餓和恐懼,甚至挺直了身子,抑揚頓挫,聲色具佳地給妻子朗誦,是他搖頭晃腦、洋洋得意的樣兒,激怒了妻子,在他還沒把最後一個字的長韻發完,妻子就一把奪過那本擎在半空的書,摔到地上,跟著是把筆硯一塊摔到地上,又拿腳狠踩了幾下,才罵出聲來:「賦你娘了個腿,媽了個巴子,老婆孩子都在喝西北風了,你還腆著臉賦詩填詞,你個荒料!」很快她就覺著這種潑罵已經不解氣了,就抽了丈夫一個耳撇子。這一耳撇子抽得狠,聲音響亮,丈夫馬上感到臉上木脹而痛疼,張開嘴巴剛要說點什么,但妻子根本無心去理會,摔上門就出去了。

上午,妻子回家時,身後跟著兩個人。一個是劉寡婦,另一個是濟世堂葯房的邵掌櫃。來人顯然不是來做客的,因為進門後就東張西望的對院子里的東西指指點點,而對房子的主人卻視而不見。隨後妻子又把來人領進各個房間參觀了一遍,臨走時,邵掌櫃才向妻子伸出一只叉開的手,說:「就這個數。」

玻璃花兒眼當即就搖了搖頭,但臉上卻帶著笑,這種笑是很少給丈夫的,「不行,邵掌櫃,你也不能看俺急等著用錢,殺得太狠了,你看,這可是三進的官宅,二十多間房子,要是不急等著用錢,少說也得兩千。」

「就五百,你看中不中,中,就這么定了,你再合計合計,中不中?」說完,就和劉寡婦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