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遭難人亡命四空寺(1)(1 / 2)

騙行天下 滄浪船夫 2453 字 2020-08-11

甄永信剛踩到四空寺山門下的石級,就覺著這是自己一生中邁出的最後一步了,再也沒一點抬腿的力氣,仿佛從遠古的荒野走來,這里便是他奔波的終點,兩腿虛軟,屁股自由落體一樣跌坐到石級上。一連三天,盡管知道身後並沒有人追捕,卻明明感到自己是一只在餓狼利齒前逃命的兔子,腳步幾乎就沒停過,衣服都被樹枝掛破了,腳上磨起了水泡,從第二天起,每邁一步,都感覺腳底疼痛。師傅給的那包核桃酥,是在奔走時,邊走邊吃的,他還記得,除了昨天傍晚,在松樹的一個山角下的樹林中一道山泉里喝了一次水,一路上沒再喝過水,坐到石級上時,他的嘴唇已經焦裂,腹中餓得厲害,恐懼也沒完全消失,只是難熬的倦乏,明顯超過了其他的感覺,馬上就睡著了。

甄永信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落日的柔光照來,睜眼看時,發現自己正斜依在一座古剎的石級上,就疑心是不是還在做著惡夢,拿手指甲摳了一下大腿,明顯感覺疼痛,才相信自己確實是醒著的。不錯,口里干渴得發苦,渴望能喝一頓涼水,肚子里已聽不到咕嚕聲,而像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正捋著他的內臟往外拽。他抬頭向四周望了望,四周是起伏的山巒,古剎則像一個紐扣,釘在山谷的懷中。

甄永信兩腿發顫,費勁地爬上石級。山門是關著的,上前叩了兩下,大木門就發出「嘭嘭」的朽木聲,門梁上籟籟地落下一些朽木碴和幾個渾身發紅的蛀蟲,等了一會,無人應聲,甄永信壯著膽子推了一下,門是虛掩的,「吱、吱、吱」作響,開了一道縫兒,門梁上的塵埃朽木,落了他一身。跨過門檻,是一處不算寬敞的庭院,庭院的地磚縫里長滿了雜草,大殿距山門不足十丈,兩邊是廂房,東廂房還好,磚瓦整齊,門上掛著鎖,西廂房已是破爛不堪了,窗欞上顯然已有多年沒貼過紙,滿是窟窿,靠南邊的那間,檁椽斷裂,瓦片陷落,露著一個大洞。

大殿里供著三尊塑像,甄永信叫不出他們的名號。神像前的香案上落滿塵灰,香爐里早就斷了香火,神殿兩側,是木雕隔斷,里面是僧人的起居的僧房。甄永信推開右邊的房門時,屋里躥出的惡臭氣味,差點沒把他嗆倒,扶住門框,倒退一步,才緩過一口氣兒。屋里昏暗不清,停了一會兒,重新進去,才勉強看清靠窗處放著一張床,一個老和尚裹著袈裟平躺床上,聽見有人進來,才吃力地側過腦袋,遲緩地在昏暗中眨巴著眼睛,讓人相信還沒有死。

「阿彌陀佛,」老和尚蠕動了下嘴唇,聲音低得像慢拉的風箱,「是吾佛讓你來的?」

「我只想找口水喝。」

「我也想。」

「我整整一天沒吃沒喝了。」

「我已經三天了,」老和尚說著,右手顫抖著指了指床頭邊那只空水桶,「原想這桶水喝完,我就到佛祖那里去了,現在看來,還得耽擱些日子才行。」老和尚喘了幾口氣,說,「井在山門外小河邊上,」指了指腳下那只水桶,又說,「那只桶不能盛水了,把它倒掉吧。」

甄永信順著老和尚的手指,向床的另一端看時,看到了另一只水桶,才知道這滿屋子的臭氣,是從那只桶里散發出來的。渴得要命,甄永信使出全身的勁兒,才把兩只桶拎走。先把便桶在山門外找了塊空地倒掉,又拎著水桶去找水井。水井極淺,不足一米深,僅僅是用石頭圍著一道山泉砌了一圈,他等不及拿桶去打水,就趴在井沿兒上,伸著頭去喝,一直感到嘴里的水再也咽不下去,才拿袖子擦拭了嘴角,舀了小半桶水,一搖一晃地回到廟里。

老和尚在喝下半瓢水後,眼里倏然有了亮光,說話聲音也脆響了不少,告訴甄永信,糧食在北牆根兒的箱子里,鍋灶在耳房,柴薪在西廂房的北間,因為南間漏雨了。甄永信聽著吩咐,打開北牆根兒那口米櫃時,看見里面只有七八個石頭一樣的東西,取出後,才看清,是風干了的餑餑,應該是香客們素常燒香時帶來的供品,被老和尚曬干後儲藏起來。餑餑已經干裂,像干涸已久的池塘底龜裂的泥塊,甄永信剛咬一口,牙就被硌疼了,仿佛咬了一塊石頭。

「放到鍋里,拿水煮煮就好了。」老和尚說。

按照老和尚的吩咐,沒過一個時辰,晚膳就妥當了,只是用水煮過的餑餑,不像粥,更像是一鍋漿糊。甄永信盛出一碗,想品嘗一下味道如何,不想剛一入口,漿糊就像長了腿,倏忽一下,自個兒就流進肚中,並散發出一種迷人的香味。這種香味是他從未體驗過的,只能用想像來驗證,而想像中,他只聽說過皇帝和極品官員,日常要吃燕窩粥的,但自己從沒見過,就相信眼下自己吃的漿糊,大概就和燕窩八寶粥差不多。這樣體驗著,一缽粥不覺已經喝完,接著又盛了第二缽,第三缽……當要盛第四缽時,飯勺就從鍋底兒發出碰擊聲,這會兒,才想起床上的老和尚正在等粥呢,就把最後的一缽粥端了過去。令人驚奇的是,老和尚喝過一缽粥後,居然也能坐了起來,便溺也不需要那只桶了,這樣,甄永信進廟的第二天晚上,老和尚的卧室空氣,就變得清凈了。老和尚讓他睡到米櫃上,並把自己的一條褥子借給他。

這一夜睡得酣暢淋漓,只是醒後感到腳底的血泡,弄得他挺不舒服,才猛然醒悟,這里並不是家,心中未免有些慌憾。老和尚聽他鼾聲停下,憑呼吸的韻律,知道他已完全醒來,便開口和他交談,黑暗中,交談也省了不少佛門用語,一說一聽,一會兒工夫,就無所顧忌了。直到甄永信講完了自己的身世,老和尚才慨嘆一聲,「阿彌陀佛,」然後就把這里的情況靠訴了他。這時他才知道了,三天三夜的行走,自己已完全逃脫了老毛子的轄區,到了營口的地界,這座廟往西不過十里,就是熊岳城,一當了解了這一點,甄永信心里才算安穩下來,多少天里揮之不去的恐懼,也隨著消失殆盡。聽到老和尚要留他在這兒避難時,也沒咸到意外,盡管心里清楚,他的留下,對老和尚未來的日子,是不可或缺的。

為了他行游方便,老和尚給他起了法名,叫甄悟,既保留了他的本姓,又有佛家韻味。並在天亮時,坐在床上,兩手顫抖地給他削了發,鈍刃的剃刀,把他的鬢角和後腦勺都弄破了,傷口滲出血絲,好久都沒痊愈。剃頭時,老和尚又把廟里的一些暗藏的機關告訴了他,比如遇上兵匪滋撓時,可以打開神像屁股下的機關,到下面的地窖里躲避,也可以從他現在睡覺的地方——那個米櫃里,打開靠牆的機關,從東耳房逃走。